夜半穗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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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山里一直有个传说,人去世后的头三天内,如果有夜莺在门前鸣叫,那就说明去世之人已然抵达了一个美妙的地方,那地方有多美,你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来。当然画画和拍电影的人也表现不出来,写小说的也无法形容。只有穿着花口鞋青长衣,盘着发髻插了有双翡翠坠子银发簪的烧蛋婆,才能详细地给你说出那美好的地方究竟什么模样。如果有幸能听她讲,那就是一种无上的享受,会让人忘记了失去至亲或故人的感伤,获得无以伦比的美妙的体验。每个登门烧蛋占卜测祸福问凶吉而有幸听到她描述那景象的人,都会被深深打动,脸上挂着泪珠,并开始相信离开了这个辛劳世间的人,一定去了那天堂般的空间。另外如若活着的人能听到夜莺在门头院内的树上的吟唱,也自然会在心地里播下奇妙的缘分种子,只待离世之后,那夜莺必定会再来。如此,呼吸之间的一场生命,才真正得以完美地安息。

可惜的是,烧蛋婆基本上不会给人们描述那个地方的种种奇特的情景。她只是将鸡蛋、鸭蛋和鹅蛋放入冒完了青烟并燃尽了火苗的火堆里,用铁夹子夹了烧得红彤彤的柴火段将蛋埋起来,不一会儿,随着噼噼啪啪的炸裂声,火星子乱飞,围在火塘边的人们纷纷起身避开,烧蛋婆纹丝不动,火星子长了眼,根本炸不到她的身上。屋子里没有灯光,四壁黢黑,绯红或亮橙色的火光映照着每个人油腻腻的脸上渴望的神色。烧蛋婆圆形发髻一侧银簪上的大小翠玉坠子恍若悬停于时空之外般一动不动,此刻她抱着膝盖,绣了花边的鞋子格外惹眼。他们说她年轻时异常爱美,那时候流行音乐、喇叭裤和摩托车进入山里的集场,小子们早已学起了时髦的玩法,烫头喝酒,穿着喇叭裤扛着录音机跳霹雳舞,脸庞稚嫩的姑娘们却盘了各种样式的发髻,插着簪,穿了色泽艳丽的衣服来赶场。她们最大的心愿就是卖掉蚕丝和织锦、草药,然后去买上一些扑面的花粉、一些贝壳油和味道清香的七色瓶子装着的洗发水,再买上一双绣了花口的牛筋底子布鞋,天空清朗,云朵荡漾,风在吹,河水在流,鸟在叫,那种年轻的美和日子的美好,现在用什么都换不来了。

某一年某一日,已是两个孩子母亲的烧蛋婆从一场大病中醒来,说了一串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后来被人证实那言语正是某种密咒,由此顶了神仙,开始了占卜生涯。三十多年过去,她名气越来越响,有些人获得了某种安慰或印证了某种事物,不自禁地给她大把的钱,还有的带来了从遥远的海边出产的海鲜,蜂蜜和鸡蛋总也吃不完,她依旧盘着头发,虽然头发几近全白,但不失漂亮,同样,她还穿着绣花的鞋子。别人只是冲着她的名声和道行来完成一个心愿,我却窥探到这神奇的烧蛋占卜的阿婆心里头住着一个永远年轻不会老去的姑娘。

火堆里的蛋“嘭嘭嘭”爆完之后,烧蛋婆将那些蛋夹出来,用一个刷子扫扫灰,一字排开。人们围拢了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被烧得奇形怪状的蛋,有的开了花,有的只剩空壳,极少数的蛋没有烧爆,这些都是闷龙蛋,要被清理到一边的桶子里,集满了就被提出去倒在粪坑里作肥料。屋里依旧很暗,有人点起了汽灯,用一个铁钩子吊在了火塘的上方,空气中弥漫着柴灰的干炝,夹杂着烧毛发之类不可名状奇怪的气味,还有人们心底蒸腾起来的各种欲求的味道。烧蛋婆神色凝重,将剩余的那些完整且有裂纹的蛋个个仔细端详,然后便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询问占卜者各种问题。这个环节结束,如果有需要,占卜者就会如愿与逝去的亲人对话。

烧蛋婆一把鼻涕一把泪,浑身颤抖,大笑大哭或吹着口哨,双脚在地上打出某种节拍,好一会儿,一声叹息后,便用已故人的语气开口说话,往往才说两三句,来占卜之人已泣不成声,哭倒在地,被人拖到了一边扇凉。后来的人早就等不及,捧着鸡蛋一屁股坐在了火塘边上,问财的人悲欣交集,问祸福的人忐忑不安,最后,每个人都会满意地离开。好的结果已经落了心底,暗自窃喜领受,不好的也得到了破解,万事大吉,散了去,散了去。

只有少数想了解死去的亲人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不好的人,还不肯走,有人说听到夜莺在门口叫得凶,烧蛋婆说那就好啊,也有人说没听到夜莺叫,倒是听到了画眉、黄鹂、阳雀这些小山鸟的清脆爽快的叫声,这又有什么讲究?烧蛋婆说要是人死三天内听见这些鸟儿在屋门口一直叫,那么活着的人就会祛病消灾得福。

人渐渐散去,终于轮到我烧蛋。我端坐在火塘边,面对着烧蛋婆,既忐忑又觉好笑,如我这般自诩知识分子的大学生,闯荡社会久矣,在号称科技前沿城市的杭州生活多年,居然会来这简陋之地对面乡村老妇占卜问鬼神。她仿佛感受到了我的情绪,微睁开眼睛看我一眼,旋即又闭起,口中念念有词,而后将通红的火堆缓缓拨开,将八个鸡蛋挨个放入到火中,用火茬子盖上,随后问我道:“你是问哪样?”

我一愣,一时不知道如何描述我要问的话题。她见我不说话,就笑笑,说我看出来了,像你们这戴眼镜的人啊,我一年要碰得上好多个,都是吞吞吐吐。你要问的一定不是财,也可能不是问病,一定是有啥子难得解开的事吧,否则你们是不会坐到我这火塘边边上的。

我点点头,被烧蛋婆的反问震慑住了。

“说吧,很多事说破了才有的解,你交心了,火里头的蛋才有感应。”她见旁边有人围观,就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屋里只剩我和烧蛋婆两人。

“我来问一件事,但我不知道怎么说起,最近我生病,去医院检查又没有任何毛病,不久前我碰上了一些奇怪的人,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家里人说我多半是撞邪了,我无法认定,所以就来了。”

烧蛋婆点点头,火光映照着她平静淡然的脸。

“我想先问一下,人究竟有没有灵魂?”

“也有,也没有。”

我一愣:“也有也没有是个什么说法?”

“就是这个说法,看人来,有人是鸟虫鱼转的,有人是花草木转的,不一样。”

“人们都说你能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说那是人的灵魂去的地方,如此说来,人确应该是有灵魂的。灵魂究竟是一种生命的状态还是一种其他的什么样的东西?人们都说万物有灵,你也会通灵,这‘灵’究竟又是什么,你可晓得?”

烧蛋婆淡然地说灵魂只是“灵”的一种,而你说的这个“灵”啊,也有也没有,根本就说不清楚。

“可是如果有人说他接近过也感觉到过‘灵’的存在,你觉得能信吗?”

烧蛋婆不置可否,问我道:“你说说你到底是看见了什么样的东西?”

我颠三倒四地叙说着我的遭遇,她边听边摇头,末了,说你不用再继续讲了,我知道怎么回事了,你直接说你想要的结果。

我说其实我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只是想听听你对我这些事的看法。

火坑里的鸡蛋突然“嘭”的一声爆炸,我惊得往后一退。紧接着所有蛋都开始爆,烧蛋婆一动不动端坐在那里,任凭火星子溅落到她腿上。

等爆裂声平息之后,火堆里腾起焚烧毛发的臭味,弥漫着整个屋子,烧蛋婆将那些鸡蛋一个个夹出来摆在地上,八个鸡蛋全部爆浆,无一完整。

她吃惊地看着那些鸡蛋,又抬头看看我,说你呀,烧蛋没用的,你遇到的这主子,厉害着呢。

我虽不信她的话,但还是不免有些惊慌,想起此前发生的事件中,有些部分确实与巫傩有莫大的关系,于是赶紧问她,那你这里还是什么法术能帮我一解困惑?

烧蛋婆从手边抄起三支香,在火塘里点燃,高举过头顶作揖,将香掐断,一截一截丢到火塘里,我憋着一口气,默不作声。

半晌之后,她说你把汽灯灭了吧。我抬头看到挂在火塘上的灯,灯罩里火光如云般流动,屋里忽明忽暗。

“你在和古人打交道。他们要带你去看些东西,派了你的前世鸟来带你走,河上的墩石你过了两步,还差一步就过去了,后来你又回来了。”烧蛋婆双手抱膝,摇晃着身体说道。

“古人带我去看东西?”我不解。

“你本是雀儿命,前世正是小鸟儿投转过来的,这辈子也脱不了要和鸟打交道,就因为这样,你有和鸟通灵的本事,只是,这本事一直无法发出来,而且你本身火焰山低,容易招一些东西,不过也不见得都是不好的,有些因缘需要你亲身去体验,人活着都会有这样的一两次机会的。”

照她的说法,我是一只鸟变的,当然也只有从这个意义上,之前发生的很多事才说得通。我还想问她什么,却一时不知道该问什么。想了好一会儿才欲发问,烧蛋婆却做了一个止语的手势。她低声地说,有些事不要只看表面,有些事心里有数就行了,你那里有半夜上门叫的鸟,下次你就不要出去看了。你的病不是病,只是提醒你,活着,悄悄地喝水吃饭,心头要放空,一切自有定数,很多事本身也行也不行,也有也没有,你想要的都在山里,你还是去山里找吧。

我大吃一惊,因为我并未和她说起过半夜鸟叫这事,但她却如同在现场看到。我本意抱着好玩的心态来看看这山里流传数千年通灵巫术究竟是真是假,听了烧蛋婆对我所历之事的判断和譬喻,却让我陷入了更深的迷惘。

我们彼此再未说话,静默了几分钟,后面来的人进了房间,重新给火塘添上柴,我疑惑不定起身离开,从烟窟与暗洞里走到阳光地里,周遭森林茂密,屋后巨大的桢楠木撑出一片荫凉地,地面上光点斑驳,远山如画,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延伸到谷底,我心不在焉,脑中一直重播着盘踞我心头许久的无解之题。

自从这山升级成为世界自然遗产地之后,关注的人愈发多起来,数不清的科考队和三两人的探秘小团体甚至单枪匹马的摄影师都往山里冲。我的民宿就在山脚下,自打前年从杭州辞职回来开民宿起,我就接待了不下几十波来山里拍动植物的专业人士,他们很喜欢住我这里。虽然周围酒店民宿不少,但我这里却是此类人的根据地。除了价格低,环境不差,服务周到这些基本原因外,我民宿里布置了一个小型的图书阅览室,还挂了投影设备,随时播放的都是山里的四时美景和未经剪辑的视频和未加滤镜的图片,竹木水石、花鸟虫鱼、朗日阴雨、茅屋炊烟等等,可谓包罗万象。最神奇的则是我在某个晚上拍到的天象,云层中似有东西在游动,闪着七色的光,很多人看了以后都说可能是UFO,就这一点,吸引了不少人来,而且一旦来了之后会持续住很久,甚至下次再来直接就住我这里。

实际上他们喜欢住我这里的另一个原因,是我有一个特殊的活动,每周六下午都有一个故事会。愿意参与的人聚在一起,我会亲自煮上茶,每人都要讲一个故事。谁的故事大家都没有听过,且公认的离奇,当晚的住宿费即可免除,如果有两三个故事大家觉得都很精彩,那就一起免了。如此一来,口碑就的因子就埋在了旅游的市场里,有些人确实会去寻找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来讲,以此获得免单,但绝大多数人并非有备而来,只是随机讲起。

住客们的故事一半都是人生的奇特阅历和生活的特别记忆,也有不少从书上来的。不久前,一位从京郊来的客人讲了关于一本史无记载的神奇古书的故事。那书并不是我们无比熟悉却乏人精读的《山海经》、《水经注》之类,也不是《易经》、《连山》、《归藏》之类,亦不是《搜神记》、《封神演义》、《聊斋》,而是一本直通人类来龙与去脉的书。他解读那书之后,得出结论是人类起源于虚,终结于无,生于卵而毁于蛋,既非线性的进化,也不是地外来客,人体也并非自私的基因借以代际的工具,人的出现,社会和未来宇宙的终结与轮回,都因着一种叫做“灵”的玄妙之物,无影无形却又真实存在,充斥着整个宇宙,甚至可以说宇宙就是一个巨大“灵”场。经过他严密的归纳演绎和论证,如果从“灵”的角度去反观时空与历史,反观人性与生命,反观文明与禁忌,反观科学与艺术,乃至地外文明,都非常容易解释,凡匹配“灵”之事物,万古一体,生生不息,否则便被淘汰。“灵”太玄,太妙,太庞博也太细腻。说是“道”吧,也不是,说是“规律”,也不尽然,说是“空”或“虚”,也不是很准确,人类一直在寻找这种神秘的存在,如果找到,就能寻着改变整个人类或个体生命的路径,那路的尽头是一扇门,进了门,生命将获得终极的自由。

我平素喜欢阅读,自恃读过些高古的、深奥的、神秘的书本,却从未听说过有他所言的此书,问他书名叫什么,他说好像叫《太初勘灵志》或者别的名字,记不清了。我问他这听名字似道教典籍的冷门书成于什么时候,那人说应该是上古时期流下来的,成书年代不详,按他推断上古时只有不成系统的古文字散布于甲骨器皿之上,不可能成书,伏羲见龙马画八卦这些都是神话传说。那书应是根据上古先贤的零散表述由后人编定的,或初成于东周晚期,因为书中有关于老子思想的片语,后来可能遗失,在晚唐重现,因为书中有署名“义山”的跋文一篇,众所周知历史上出名的“义山”,唯晚唐李商隐一人。跋文中李义山含糊不清地说了他在王屋山获得此书的奇怪缘由和经历,以及他读完后奇特的心理感受。正是受了此书的影响,他后来的仕途不顺,人生坎坷,全因着他的认知角度和境界远远超越了时代,为世人所不解,而他的文章诗作却由此而焕然一新,文风神秘绮丽,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特别是“无题”类诗作中,李义山所传递出的对生命之秘的直观感受和晦涩表达,无人能解,所以唐以后的元好问曾写诗来嘲笑试图沿袭李义山诗风的宋人,感叹时无高士能破解义山诗中的秘藏,实际上时至今日,仍旧无人能解其一二。

此书后来又在乱世失传,被传抄成不同版本,明后期有个明虚道人将所有传下来的本子收集来,重新订正编撰,义山的跋依旧保留。“你可知道,我当时读到这本书时浑身像过电一般,书中言不尽详,词不达意,语法似有若无,无比艰涩难懂,幸亏数千年来不断有人破解,明虚道人文化底子深厚,将所有的注解整理成章,对每种解语都做了详尽的比对再注解,然后定了一版他认为的能贯通全篇的注解,形成一个相对通畅的解读路径,如此才能管中窥豹。于是我深入其中,忘乎所以反复读到天亮,只感觉周身通透,体态轻盈,饮水吃粥竟鲜甜无比。”那人神秘兮兮地说道。

我记得异常清楚,那晚民宿里就我和他两人,泥炉上焙着茶,窗外檐角的驱蚊灯不时亮光一闪,又一只夏虫触电毙命,在他的讲述中,我恍惚间看到虫子小小尸体燃烧的微弱亮光传到了深邃的原始森林与漫天繁星衔接的地方,化为无尽夜空里的光,可能在多少万光年后,这点光会再次折回来被我看到,抑或我看到的小虫儿扑火自尽的这微弱光点,本来就是从多少万光年的地方传来储存在那虫子的身体里的。气氛被渲染了起来,一切事物哪怕转瞬一念都由这本书的话题变得飘渺而玄冥,我睡意全无,感觉只此一宵,生命便会彻底升华。

那客人说他读完了那古书之后,陷入了一天一宿梦寐般的沉思。他无法确定那书中所述仅是先哲的一家之言,还是道教庞杂浩瀚的典籍中的某一种开悟法门或者某一路修仙法宝。他说自己本身就是大学教师,对于一切关于生命本质的论述并不陌生,但什么是“灵”,却鲜有典籍论述。他苦思冥想了一个多月,查阅了许多资料,发现书中所述极有可能是真的,哲学与宗教换着名词和概念不断阐释的话题,或许就是“灵”,就是宇宙的本源,也是生命的本源。人类各种文明都在努力寻找、破解和实证“灵”,中国的先贤如老子、周文王,都是接近过“灵”,并窥得了其中的奥秘,再用世间语言表述出来,于是就有了我们今人遥不可追的伟大的思想。万物与人类,无时无刻不受“灵”的指引与驱使,大到斗转星移,小到隐秘心思,全都是因“灵”而生灭。凡能接近或悟到“灵”之法体的有情生物,便会呈现一种高级的生命状态,那是不可言述的感觉,自此,生命便无死无生,极尽自由。他认为人类第一次系统地阐述“灵”的人,是佛陀,佛陀在菩提树下入定,在定中了悟到“灵”之法性,无生无灭,主宰着一切。于是佛陀得道,向世间广说佛法,用一套完整的语言系统来阐释最高级的生命状态及修持实证的方法。

他又说人类对“灵”探究,始终在进行且永无休止。很多天才人物试图从宗教与神话中总结出“灵”的存在状态、表现形式以及其无所不在的作用力。其中有众所周知的灵性大师克里希那穆提,以及享誉世界的赫胥黎、坎贝尔等人。坎贝尔从神话中找到了蛛丝,他将其命名为“神性”,认为人内在的神性主导着一切行为,特别是那些伟大的壮举;而另一位天才赫胥黎在其著作《长青哲学》里,将人类的自然崇拜、宗教思想和神秘主义做了不同维度的比对,阐释了所谓“长青”哲学,也就是自古到今,处于不同文明系统中的人类不约而同地向某些神秘的存在膜拜与向往,都在追寻超越物质的、肉体的某一种更高级的生命状态。

我听他讲如此复杂的义理,感觉既不可思议,又无比好奇,茶已换了三道,每次我都会换上不同品种的自藏的好茶。到半夜,那人说休息了,说也说不完,说不尽。我听得起劲,留他再聊聊,或者明天上山揽胜,回来后继续住上几天,食宿我全包。

他婉言推辞了,说退休之后只想到处走走,在山巅云海纵目澄怀吸吸氧,一个地方停留顶多不超过两宿。我也不好再强求,只能跟他要了联系方式,各自睡去。

第二天醒来,服务员说客人一早都退房走了,有个客人留了个条子,说着递给我一张便笺纸,上面有一段话:“所闻非虚,所见非实,鸟官启灵,昼吟夜语,寂静有声。”我知道必是昨晚那弄虚的客人留下的,拿着看了半天,不知所以然,便放下去做别的事。当晚我一个人静待在茶室,上网找这本书的资料,发现根本没有任何相关内容,看看时间尚早,就给那客人打电话,却提示对方是空号。再上网找那人任教的大学,并没有这样的学校,我感觉万分奇怪。回想起前一晚那人说那本奇书是当时他在北京香山的一处私宅作客时发现的,主人有庞大的私人图书馆,他在那里呆了两天,读完了全书,也做了些简要的笔记,他记得那本残破的书上有个“中山华侨联合会紫马岭书社”的印章。于是我便联系了在广州做出版发行的大学同学,想通过他看看能不能找到这本书。

我再次仔细地研究了他的留言,前两句好懂,大约是在说一种研究治学或探究事物规律的方法。耳朵听到的为真实我非常认同,人对于事物的认知都是籍佛教所言的六触,眼耳鼻舌身意,这些功能随着人的成长不断被开发调动,形成了觉知体系。有些人长于视觉认知,有些人则工于动手,有些人善用意念,但善于用耳者,却是人间少有,所以人们遇到听力出众的人,都会称为“顺风耳”。现实生活中这类人确实存在,譬如人尽皆知的辽宁三岁听力超群的小孩,还有湖南能听到超声波的小孩,麦家的《听风者》讲的也是关于听觉的神奇故事。所以在人的觉知系统中,听觉对于事物的判断准确率远远高于视觉。而嗅觉功能亦是另一种神奇的能力,帕特里克・聚斯金德的《香水》和奉俊昊的传奇电影《寄生虫》,讲的都是嗅觉引发的故事。由此可知,用耳朵去聆听是稳定且奇妙的认知法门,譬如我,二十郎当岁特别喜欢看电影,而今却特别喜欢听音乐,我在民宿里置办了成套的音响设备,听巴赫、蓝调、民谣、古琴和自然白噪音,虽然这山里有风声雨声,但在森林里坐听细浪推沙、惊涛拍岸,谁又能说不是一种极致的享受。调用听觉的时间远超视觉,也算是人生中认知的另一种提升。

第三句我却无法理解。我查到了“鸟官”是在上古三皇五帝传说中出现的,少昊帝见到了凤凰,便认定鸟是万物的符号,于是以青、玄、丹、伯劳、鸠、雉等鸟名来命官名,史称“鸟官”,由此可见鸟之种类名称远古庞博。那人给我的留言写“鸟官启灵”莫非是说那本书的思想是鸟官时代的产物?我不辨究竟,自然不敢妄自定夺,至于后面的两句,亦不得而知。

因为最近地方政府举办了一场摄影大赛,有体制内的朋友知道我喜好摄影,就鼓动我参加,几番推脱而不得,只能应允下来,我每天花大量时间仔细地挑选之前的摄影作品,便将那纸条顺手夹在一本书里。

某个傍晚,我挑选出了十来张比较满意的摄影作品,投影到了大屏上,冲了一杯咖啡,坐下来再次一张张翻看过细。看完以后才发现,风景类的甚少,多半是鸟类的照片。

当时我下定决心辞去工作回到梵净山,也是因为从小就喜欢深邃庞大的山里种种神奇的动物和植物,让我最为醉心的,便是鸟儿。梵净山的留鸟种类繁多,每年也有不少候鸟在此停留,因此,我的成长过程的线索之一,就是坐在老屋的院坝里看着祖父抽竹筒水烟,听各种鸟叫声。祖父喜欢穿阔口的粗布裤子和黄胶鞋,脸上皱纹深刻,目光敏锐,是当地出名的猎人,后来封山禁猎,便酿酒开酒坊,不再进山。他每天都要喝自己酿造并勾兑的酒,美其名曰品鉴,有时候品鉴到恰如其味的成品而高兴贪杯,就会醉眼朦胧地讲他年轻时的狩猎故事。他并没有太多生物学的专业知识,却能够叫上来山里不下千种的动植物的名称,有些是地方俗称,也有少部分学名,总之就是对山上的花鸟草木极其了解。祖父说梵净山有三不取,一不能取兰,兰花是山神的鼻子,哪里空气好,梵净山的兰花就在哪里长势最佳,花开得最好;二不能取鸟,鸟是山神的喉舌,鸟声中包含有山的一切信息,画眉、林莺、百灵夜以继日不知疲倦地叫着,间有鸠呼鹤唳,都是山神与其他神明在交谈;第三则不能取猴,猴子是大山的耳朵和眼睛,是最有灵性的生物,和我们人类一样有着森严的社会制度,不同的族群,各自的栖息地,传递出整座山的生命状态。靠山吃山没错,但这三种山里的动植物坚决不能采捕,它们是梵净山“灵”,是这座山十几亿年生生不息的象征,这是祖祖辈辈定下来的不成文的规矩,凡进山者,必须遵守。

我对祖父的说法一直持有怀疑态度,因为在我生活中,反倒处处存在着三不取中的至少两样,十多年前的兰花热,梵净山被发现的兰花品种几乎全被请下了山,经过园圃栽培分株,冠以精美名称的兰花到了世界各国达官显贵们的案头,寓意着他们谦谦君子之高洁。而山里的很多鸟儿,被人用粘网盗去,关在精致的鸟笼里,不分黑白地为人歌唱。我从史料中看过晚清时期,大厦将倾,八旗子弟却排场不减,抽大烟、逛窑子、吃茶遛鸟斗蛐蛐,俗语说“贝勒爷手上有三宝,核桃、扳指、笼中鸟。”到今天,玩物丧志的旧恶习基本消失殆尽,玩鸟却一直被保留着,一个个精致的、价值连城的鸟笼用黑布罩着,里面鸟儿唱的都是永不会消亡的贵族心理。

祖父有个弟弟,我们叫他三公,年轻时就是干倒卖鸟儿的勾当,为祖父所不齿。他不允许我们和三公家往来,遇到过年大祭,祖父总会和三公吵架,一吵几十年,祖父的观点从未改变,鸟不能捕、兰不能挖,这是冒犯神灵、欺辱先祖且损后代福报的事。祖父去世后,三公一家盖起来砖瓦四层大楼,孩子们也有出息,为官经商,各有所能,祖父的愤怒完全被时间稀释成一阵微风,刮过了胳膊上的汗毛,仅此而已。也因如此,彼时的我们对祖父所说的一切都不再相信,山有山灵,水有水灵,木有木灵,都不过是些无稽之谈,真金白银才是一切的主宰,如真有报应,为何坏人活得反而更好。

我续上了咖啡,坐下来继续看那些鸟儿的图片。

成年后,长期在外地忙于发展且终有所识见的我,偶尔的机会听到人谈起家乡的山,在他们眼里,那生机盎然、风光独秀的武陵山脉之巅,神秘至极,令世人所神往。我这才恍然醒悟,原来我一直在找寻的内心生活的模样,上天早就赐予了我,而我还在世间漂浮着,忘却了自己真正的拥有。于是我重新拿起了单反,回到人生之旅出发的地方。回来了,就再也无法离开。我沉醉于春花秋月,在森森密林里摄影,在山间巨石上驻足,在千尺飞瀑下歇凉,在玻璃质地的水中畅游,听风看云观雨,在老屋里将宋人十雅一遍一遍演绎,关心粮食蔬菜,每日抬头见山,侧卧入雾,真实地开始过“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生活,也正因此,我有足够多的时间重新审视人生的意义。

趁着旅游业的勃兴,我加入了民宿业的队伍,自己摸索着做有特色的民宿,以往的企业高管经验在这里完全用不上,一切都从原来紧绷的、标准的状态变成现在的松弛的、缓慢的、甚至营销的指标都模糊不清的模样,我坐在楼顶的阳台上看着天上的云朵变幻,在实木的露台上半躺着,感觉生活空洞而自在。

我买了一套专业的录音设备,放置于山后的溪涧石台上,隐蔽好,开机工作,专门录制自然的声音。采录完成做完后期剪辑,就制作成CD,设计手绘封面,放在民宿的纪念品处,充作特色商品,如果有特别投缘的,我也会直接赠送。很多人听了之后反馈,说那鸟鸣声实在太美了,能不能专门录一下四季和昼夜的鸟儿歌声,听着睡觉或创作,简直不要太治愈,于是我便扎进山里,去采录鸟鸣声,顺便也拍鸟类的照片。

五月的某天,为了追寻一只色彩极度艳丽,长尾飘然,且头上似有凤冠的雉类鸟儿,我一个人背着相机进入了森林腹地,远远地看着那鸟儿在树冠中短飞。我不得靠近,只能尾随寻找机位,但那大鸟俨然知晓了我的意图,总是不紧不慢地往前飞。我穿过一片又一片铁杉、水青冈、白辛、黑核桃林和钟萼木混交的丛林,看到高大的珙桐树上盛开着白鸽般的花朵,美丽至极,但我不敢留恋,只是拍了几张照片,没有久呆,就继续去追赶那只大鸟。趟过清凉的山溪,小心地爬过长满了青苔的大石,在一处较为开阔的地带,失去了那大鸟的踪迹。

我边找路边做标记,怕一会儿回去迷路。开阔地的尽头有如丝如缕的一股细瀑从丛林中悬崖上飘落下来,瀑下有一片茂盛的竹林,掩映着一座小木屋。我不由头皮一麻,这个坐标,至少是梵净山的核心保护区了,茫茫原始森林遮天蔽日,溪流纵横、怪石嶙峋、毒虫猛兽出没,根本就没有路,如何会有房子建在这里。

正值当午,五月的艳阳明媚和煦,我慢慢走到那房子跟前,发现了有住人的痕迹,屋前屋后摆着几十个蜂箱,蜜蜂来回飞舞,一片嗡嗡之声。

我暗自猜想如果有人,说不准是护林员或科考人员,也有可能是盗猎盗兰的,于是就提起戒心,从地上捡了一根木棒子佯作手杖,向那小房子走去。

屋里人听到了我的动静,走了出来,穿过蜜蜂和阳光,迎着我走来。

我看到来人是一个中年模样的男人,浑身发散着初夏的明媚,短头发,稀疏的络腮胡,白色短袖,灰色裤子,手里提着一个带纱巾的斗笠,走到我面前开口笑了。

“你怕是迷路了吧?怎么会走到这里头来?”他问我道。

“是的,嗯,不是,我在跟拍一只漂亮的大鸟,追着到这里就不见了,结果发现这里有个房子,想不到还有人住。”

他知道了我来的缘由,就笑笑说,我也是今天早上刚到,并不在这里常住,这里是我的一个秘密蜂场。

原来是养蜂人。

我问他怎么会在这里头来养蜜蜂,路都没有一条,山深林密,危机四伏。他嘿嘿一笑,说我也是个把月来一次,处理下蜂箱,修补下破损的,能割蜜的就割,走得多了,也算是有条隐蔽的小路能安全通行,不碍事。

他招呼我到小房子门口坐下,从一个小桶里割了一块淌着汁的蜂蜜给我,说这是早上才取的,解个渴吧,就用手拿着吃,一会儿到水边洗洗。

蜂蜜入喉,清凉甘甜却不腻,他说这是今年的初采蜜,非常难得,就如同清明前的绿茶和生腌的毛蛋。

我问他为啥要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养蜂。

“这个蜂场我已经养了几年了,就是因为偏僻难走,没有任何人干扰,这才能酿出好蜜。”

“你辛苦跑这么远养蜂,弄到的这些珍稀的好蜜,我猜一定会有不少人来抢着买啊。”

养蜂人不再接我的话,只是笑笑。我吃完了蜂蜜,去瀑布下的小潭洗了手,感觉精神了不少,又回过头来和他攀谈。

他在某一个蜂箱里鼓捣,我看那养蜂人的皮肤细腻,手法并不娴熟,将他对蜜蜂毒刺的恐惧隐藏在有长纱帘的帽子底下。

“你倒不像是专业养蜂的。”

“不养蜂的时候,我写诗,算是个诗人。”我问得很直接,他回答也很干脆。

我并不惊讶却哑然失笑:“诗人独自一人来老林里养蜂酿蜜,倒是一种神奇的诗意。只不过,我很久没有听人说起过诗人了,也很久没有读什么诗了。”

“世上难以采得好蜜,正如人间难寻得好诗。”

他停了手中的活,摘了帽子坐下来,和我攀谈起来。

“你既是诗人,应该有诗作出版吧,或者说,你还在写诗吗?”我问道。

他略微沉默,然后笑着说我以前写了太多,现在写得少,改养蜂了。

我说诗人的生活状态应该异于常人吧,譬如,我们都无法想象一个诗人的世界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行吟是为了什么,思索又是为了什么,写诗能不能换来丰腴的物质,如果世界末日了,诗有什么价值?还有,奥斯维辛以后再没有诗人,是说人类的本性不配再拥有诗了吗?

“读诗让人充满希望,而写诗则让人绝望,诗人早已不是这个时代稀有而珍奇的物种了,人们理解世界和解释世界的手段太多了,生活的方式也多到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所以,写诗是一件具有极大风险的事,风险在于诗的意象本真混沌一团,含糊不清,眼之所见,耳之所闻,体之所触,口舌之悦,情感之盈,一切能知能见的实有,都不是诗的本源,而诗人究极的探索,与人们的生活实不相干,换句话说,人们会因为诗句与情绪的契合而狂喜或感动,却无法按照诗句的指引去生活。我坚定地认为人类几乎穷尽了科学的、哲学的以及神学的手段,却不能解释世界的十万分之一,同时,人们也试图用艺术来阐释庞大、深邃、复杂如迷雾般的时间和空间,以及人和人性,最终一样迷失。我花了几十年时间研究了以上种种,发现真正能无限接近于世界真相的手段其实只有两种,一种是数学和诗歌,只不过,数学的尽头,也不可避免地走向神学,最后再走向神秘主义,走向虚无,唯独诗。”

“另一种呢?”我问到。

“我也还在探究,不可说,不可说。”

此刻我早已忘记了自己是来这里做什么的,如同以往听过的每一个神奇的故事,仙女和巫师都会在黑暗的森林里出现,莫非,我遇见的这人,也是此类?

但我并未表现出过多的不安,能听到一位密林里的诗人谈玄论诗,何尝不是人生可遇不可求的幸事,管他是什么来路。

“所以,当我真正看穿了诗的妙用,才发现这个世上早已没有了真正的诗人,那些整日哼哼唧唧写生活琐事的、男欢女爱的、感时伤怀的、借古喻今的、风花雪月的一切诗句,都是不入流的、无关紧要的,甚至,是一些强行绑着韵脚的词语和短句的堆砌。”

我听出了这位养蜂的诗人愤世的意味,便问他什么样的诗才配称为诗?

他沉思了片刻,说能被人写出来的真正的诗只有两种,一种是洞悉后的明澈之语,另一种是求索中的迷惘之词,换句话说,一切确定的、既成的、规范的,都没有诗意。

他看出来我的好奇和渴求,就说我给你诵一首吧:

灰色的烟雾模糊了遥远的星座

眼前的一切失去了历史和名字

世界上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

人还是原来的人

河还是原来的河

我看他款款深情地在五月正午的明亮光线里,和着飞泻的瀑布腾起的水沫碰撞的碎玉之声,也和着风声、蜂鸣和各种鸟儿的歌声,在幽暗密林的注视下朗诵起诗,心头不由产生了一丝钦佩,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生命,他经历了什么,又领悟了什么?

但我没听过这首诗,也不知道这诗为什么能被称为真正的诗。他诵完了诗,很认真地说道:“这种诗是洞悉到真相的坦然,还有另一类探索中的迷惘,我愿意把那种种诗称为傩巫之诗,要想读到好诗或写出好诗,并由此领悟生命,就一定要体验一次超然的神秘洗礼。

他说到傩和巫,我是无比熟悉的。梵净山千万年的岁月不仅庇佑了生灵万物,还用森林和迷雾掩盖并保护了文化,那种根植于远古的、崇拜万物与祖先神明的信仰文化,表现为傩,傩是具象化的巫,巫则沟通十维三界,让人有机会和神灵对话。

“你见识过真正的巫师通灵吗?他们能知晓一切的语言,所以他们有能力与一切沟通。”诗人问我道。

我回答小时候见到过太多次,也看到过各种祈福驱邪的傩戏,问凶吉、测祸福,山里生活的人们遇到什么坎,一般都会去求巫问傩,有些说法看起来很准,很灵验,究竟是不是真的,我这么多年都没有瞧明白。

“其实他们都是诗者,用另一种语言在诵诗,而我们所听闻的一切自然界的声响,都是诗,但是能抓到的人,少之又少,所以俳句大师松尾芭蕉的不朽之诗《古池》便是他听懂了青蛙之声所蕴藏的真理而假以诗句文字韵律表达给世人,当然还有我们中国古代的诗人们,大多数的诗仅仅因为特殊原因保存流传了下来,但无法脱离平庸,只不过是一些符合了格律的咏物伤怀的普通心绪抒发之作,古今中外,好诗寥寥,而汗牛充栋的中国古诗,唯独李商隐写出了真的好东西。”

我既没有听过松尾芭蕉,也不大喜欢李商隐诗歌的晦涩,对他如此偏颇地评价诗歌特别是中国古代诗感到有些失望甚至是不屑。转念一想,他不过只是在阐释他的一己之见,我又何必认真。于是便问他像我这样的人既没有专门研究过诗,更没有听过有人论述过关于诗的好与坏的判断依据,那又该如何辨别哪些诗好或不好呢?

“好的诗总会契合人的最高级追求或传达人对世界万物的深涩而幽玄的认知,就如我前面说的,明了的或追寻的。”

“是什么原因让你来到这密林深处养蜂,或者说,一个洞悉了关于诗之真相的诗人,如何处理关于诗和生活的所有硕大且显而易见的冲突以及细碎而难以察觉的矛盾?”

“你说的诗和我说的不是同一种东西。诗与现实并不存在真正冲突与矛盾,因为,诗是一种超然的生命体验,并不是从生活中来,也不能被写出来,它们本来就那里,只是由真正的诗人如同从海边拾珍珠一样捡起来。多年前我通读了世上一切形式的诗,也写了一切形式的诗,我醉心于遣词与修辞,沉迷于意境的营造,试图写出世上最为惊世骇俗的诗作,但我穷尽全力后才发现,根本办不到,一思考一组句一合韵,就感觉无比的造作,于是我便远离了诗,到处流浪。我在西北庞大的山脉中见过风里驭马的少年,也在西南潮热的森林里碰到过会和鸟说话的姑娘,在黄土地的窑洞里见到过没有手脚却唱歌如百灵鸟般好听的艺人,也在海上看到站在鲸鱼背上戏水的奇人,这些使我更加迷惘,我第一次发现诗不是写出来的,而就在那一瞬间,我仿佛明白诗人最好的生活状态或归宿,应该是在自然当中,去向自然交心,就像这些蜜蜂,生命短暂而忙碌,生死都没有谁会在意,死了掉落进草丛、溪流和岩缝,一切都静悄悄的,恍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唯有的,是这一阵子你能听到的,这一片转瞬即逝的嗡嗡声。

我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我脑中闪过《金刚经》里名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或许眼前的这位诗人恰是在这个层面上开悟的人。

我正思虑其它的话题,养蜂的诗人突然用手指指右侧悬崖上的树丛,伸开双手做了一个鸟飞的动作,我顺着他的手看去,在各种深深浅浅的绿色与繁花交织的树冠间,隐约有一团绚烂的颜色,我一惊,那只大鸟果然又出现了。

我立刻起身与养蜂的诗人道别,本欲想和他再说些什么,他却做了一个“嘘”的动作,于是我向他挥挥手,扭头向着密林一侧潜过去。

受那清凉甘甜的蜂蜜和诗人知见的影响,我买了不少诗歌类的书籍。在新奇而快速的阅读中,果然读到了那诗人给我诵读的那首诗,原来是博尔赫斯的,恍然觉得那首诗我以前读过,只是可能读不懂或者对作者不感兴趣,读后就忘了,忘得结实而彻底,所以,再次看到便倍感亲切而又汗颜无比。我合上书本,细细回想那天与养蜂人在原始森林深处的对话,如梦似幻,甚至我怀疑那光天化日之下的诗人,并非真实的人。因为我从未接触过自称为诗人的人,在我印象里,诗人一般都邋遢、木讷、含蓄,不善言辞,而那人并非如此,另外我觉得就算是一个诗人,也不会进入到那样的密林来养蜂采蜜。我不知道这样的奇遇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可惜的是,我也没有留下诗人的任何联系方式,都因为那只奇怪的鸟,再次吸引我追了一程,却最终消失于密林。日头已偏,我不敢再往深处找寻,找了块大石头盘腿坐下,翻看相机里的照片,发现前面所拍到的那只隐约的彩色的大鸟,呈现出来的不过是一团七彩的色块。我感觉如梦幻撞邪,不敢再继续拍下去,循着山溪下到沟谷,赶在太阳落山前走出了密林,一路上风声水响,猿啼鸟鸣,却再也没看到那片开阔地和那养蜂的房子。

我喝完了两杯咖啡,才挑出两三张比较满意的摄影作品。其中一张是一只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淋湿羽毛后,站立在雨后阳光里的小鸟,因为暴雨来袭的惊恐而打湿的羽毛在云销雨霁后无比清澈的阳光里晶莹剔透。圆圆的乌黑的小眼睛,尖尖的喙,娇小的体型,纤细的趾爪,头顶的一抹红色的羽毛,与鹅黄的肚子、蓝边的翅膀搭色,在不同明度绿色的背景映衬下,胜过人间一切调色师。这是梵净山区常见的穗鹛鸟,俗名叫做“叫雀雀”,昼夜啼叫,虽然与画眉鸟同科,但其叫声不如画眉出色,但也绝无画眉那般近乎媚,穗鹛的叫声清脆而干净,四短三长,抑扬顿挫,恍如吟诗。

我仔细端详着这张鸟儿的图片,想象着这只小生灵在电闪雷鸣与狂风暴雨中那种莫名的恐惧与无助,它一定在拼尽全力躲避,却不免还是被打湿。当雨停之后,阳光重新照耀的那一刻,它的心头会不会升起一种全新的生命体验?我感觉这鸟儿和我真的有说不出的共情之处。一个激灵,我想起前几天那位住客给我留的字条的后两句话“昼吟夜语、寂静有声”是否确有所指,这穗鹛鸟可不正应了此句,而不久前在密林里听诗人的高谈,他最后说一切都是静悄悄的,莫不也对应了此句?我突然感觉一种预谋般的恐惧和狂喜,不知道是我神经错乱还是某种神秘的光芒要照到我这里。

我突然想起那诗人和住客都讲起过李商隐,于是我起身去书架上寻找到了李商隐的诗集,端坐下来一篇一篇细细翻阅起来。此前书刚买到时,我就连续看了几天,且在网上找了不少关于他诗作的注解,才发现所有人对他的诗总是从唯物史观和批判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的角度,程式化地解读,确如那住客所言,不能窥见其真貌之一二。他的很多诗从标题到内容,从遣词到化典,神秘莫测,实在让人琢磨不透也捉摸不到,特别是那首《锦瑟》,用一件不存在的乐器串联了时间、空间、古圣、先贤、神话以及说不明道不清的隐晦情感,似通达了某种超乎生活、时代、历史与人类情感的秘境。

现在又读,照样陷入到谜一样的诗句中不能解脱。看来那房客的所言非虚,那本书可能真有,李商隐确曾目睹过那书的古本。不然,他用无题诗设置了一个又一个后人根本无法解开的谜又有什么目的,他是不是想用诗的形式,传达一些什么,只不过零零散散不够系统。因为有了之前住客讲的那神奇古书上所说阐释的观点,以及祖父关于不能冒犯山之神灵的诫告,再加上养蜂的诗人对诗和宇宙关系的论述,还有不时冒出来的小时候观看傩戏的那种头皮发麻的奇特记忆,我感觉脑中似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青雾缓缓升起、幽幽弥漫。我所熟知的一切和学过的一切、热爱的一切和憎恶的一切、甚至幻想过的一切都在那烟雾中若隐若现。刹那间有光出现,驱散了雾,所有的一切都随之消失,就在当下,什么都没有了,空空荡荡。

朗月从对面的山头上冒出来,遍照着峡谷、森林和屋舍,时过午夜,我无力继续读诗,也无心再挑选图片,便将那诗集合起来,重新放到书架上,拉了一块毯子,席地而眠。万籁寂静,不时有风吹过竹林的声音响起,睡意正来,突然听到屋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我立起身来,仔细听,感觉那鸟儿就在屋外的树上,又是几声,凭着经验,我听出来这正是红头穗鹛鸟的夜歌。我不由地兴奋起来,立刻起身推开门到露台上,星点稀疏,月光皎白,天地间幽暗迷离,我静静地等着听那鸟叫,可是站了好久都没再听见,或许,那鸟儿已经悄然地飞走了。

第二天,我生病卧床了。

自从两月前追拍那只彩色的大鸟而误入密林吃了一块清甜的蜂蜜回来,每天都不太想吃东西,只想喝浓茶咖啡,不时会感觉眩晕恶心,此外也没有其它症状,我本没怎么在意,或许昨晚去听那鸟叫声着了凉,只感觉浑身不自在,实在难受,就去医院打上了吊针。

我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这一切,似梦似幻、如假如真。因记不得那住客给我的留言纸条我夹在了哪本书里,翻遍了书架都没寻得,有几天我很是苦恼,再打那客人留的电话,依旧是空号。而在密林里遇见的养蜂的诗人,究竟是不是确有其人,我吃的蜂蜜不知道又是什么东西,我感觉自己是遭遇什么,或者那客人根本就没来过,那诗人我本来就没遇上过?不可能,这一切都活生生地发生了,那客人有住宿的记录,有身份证登记,而那林中的七彩大鸟,我确实看到也拍到了,蜂蜜的滋味也品尝到了,断然不可能出现什么怪异之事。我想是不是正如那住客所言,读了那本古书之后几天内身体性情都恍若登仙,然而我这般感受,却是实实在在的生病难受。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广州出版社的同学打来电话,说他帮我找了,解放前后侨乡中山是有不少侨胞的社团,但没有找到那客人说的紫马岭书社。他听说中山与珠海交界的五桂山有一座私人藏书馆,颇有些古书孤本,于是他还专程去了一趟,依旧一无所获。他认为这本书应该不存在,理由是研究关于“灵”的学说,一直是西方神秘学派悄悄进行的,鲜有此类专门的书籍,而中国关于这个话题的研究,也只是庞杂的道教学说里的一些散点,不成系统,多与巫术通灵迷信有关系。平时我们只是用这样的相关词汇来表达某种说不清楚的东西,比如“心灵”、“灵魂”、“空灵”、“灵异”之类,并无多大价值,也不建议我过分关注这些话题。

我生病老不见好,各项检查做下来身体没有任何毛病,转了中医,医生把了脉,说你这情况是思虑太多,吃些安神的,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我口头上答应着,心中却还在想着那神秘的通达“灵”的境界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究竟李商隐和博尔赫斯的诗里潜藏着什么秘密,究竟祖父的告诫与发迹的三公一家会不会存在着某种因果,而我是不是有获得超脱肉体苦痛和生活烦恼,上升到一个全新的生命阶段的机会?

出院回家后,我和家人说起了密林里养蜂的人,他们都惊呆了,说那是梵净山核心保护区,绝对不可能有人类活动。我说真的,我还吃了一块蜂蜜。他们窃窃私语,说叫你不要往山里跑,你偏偏不听,八成撞了邪,该去烧个蛋。

                                                                                                                    2022年11月 于梵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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