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 游』岳衡笔记③ 岳阳楼记


从君山的水渡码头,坐船到岳阳,大概需要半个小时。

随着渡船的远离,君山在视野中慢慢地缩小,慢慢变得模糊,真就成了渺渺平湖盘中的一个青螺,只它终要沉入晦暗的湖光天色之中。而与它隔湖相对的岳阳城,却从那晦暗的湖色中,渐次浮现,越发地清晰,越发地真实,直至最终我们可以投入到那片真实里。

登岸的地方,还保留着岳阳老城的城墙遗址,这里是古时的岳州府濒临洞庭湖的西城门所在,它就叫做岳阳门,那座赫赫有名的岳阳楼,就在这岳阳门上。当然,如今那里被保护了起来,要想去登岳阳楼,还得沿着城墙走到景区大门处。

景区大门的气派,是要远在古城门之上的,抬头的匾额写着“巴陵胜状”,这自然出自那篇伟大的《岳阳楼记》,其下一幅楹联,“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这叫板天下的气势,谁人能敌,只是……这算……楹联吗?

其实这两句出自明人魏永贞的五言绝句《岳阳楼》,他接下来再有的两句是,“谁为天下士,饮酒楼上头”,是不是像极了酒醉后大着舌头吐出的狂言,但有人敢写,就有人敢挂的。

总之,虽还未见天下之名胜,但买票进去时,却已有了“天下之名士”的满腔豪情,忙不迭地吐出两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感怀来。



入园便能见一水塘,塘中卧一小岛,岛上陈列着自唐以降,历朝历代修建的岳阳楼的铜铸模型,因而那里又叫做“五朝楼观”。看了那些模型我才知道,岳阳楼原来不是一座,它是毁了又建,建了又毁的典范。

岳阳楼始建于东汉末年的三国时期,它最初是吴国横江将军鲁肃,在洞庭湖上操练水军的阅兵楼。其后由于兵燹水火等种种原因,岳阳楼在历史上进行过将近五十次的重修。其中我们最熟悉的那次重修,是在北宋,它被写进了那篇名垂千古的《岳阳楼记》里。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


而那篇名垂千古的文,其实也是在那次岳阳楼修缮之后,由修缮工程总指挥,当时的岳州知州滕宗谅,向范仲淹求文所得的。

同同好奇地看了这些铜铸模型后问我,“为什么每个朝代的岳阳楼,千差万别,各不相同”?我想了想说,“这大概是因为,它毁得太彻底了,而我们又太容易遗忘的缘故吧”。

“既然毁了,为什么还要建它”?同同再问。

“这问题好,这问题好”,其实这问题也是我心里想问的。

滕宗谅在向范仲淹求文时写了一篇《与范经略求记书》,其中说,“天下郡国,非有山水环异者不为胜,山水非有楼观登览者不为显”,这说的是造楼的原因。其后他又说,“楼观非有文字称记者不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者不成著”,这说的自然是求文以记的原因。

古往今来登临岳阳楼的雄才巨卿无数,留下的诗文也不胜枚举,前有诗圣杜甫的“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后有大贤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些雄才巨卿流芳千古的笔墨,被世人传咏,这自然也让“楼观”得以长久。

所谓“文以楼出,楼以文名”,或许“文”有着比“楼”更长远的生命力,但“楼”也具象化了“文”的体现,它是“文”的承载,它也让一代一代的后来者有了同那些“雄才巨卿”相同的视角。或也因如此吧,黄鹤楼毁了,又建了;滕王阁毁了,又建了;鹳雀楼毁了,又建了;醉翁亭毁了,又建了,这难道不就是我们文明延续,绵延不断的韧劲所在吗?

我将这些说给那个小孩听,那个小孩认真地点头,但他真的懂得吗?


唐代岳阳楼
宋代岳阳楼
元代岳阳楼
明代岳阳楼
清代岳阳楼


过五朝楼观,是双公祠,这明显是新修的祠堂。至于这里祭祀的“二公”是谁,我略有疑惑,但隐隐地也能猜出个答案来。

其一位定是范文正公,终归是他写了那篇名垂千古的文。这景区门票这么贵,游客还络绎不绝,多是要拜那篇要求全中国中学生全文背诵的文章所赐的。

只是这位范文正公,生前是没来过岳阳城的,当然更没上过岳阳楼。他仅凭借着好友滕宗谅,寄给他的一幅《洞庭晚秋图》,而触景生情,有感而发,洋洋洒洒地写下这样的文字。而后世的人们又是通过这篇千古文章而去登高岳阳楼,去俯瞰洞庭湖,这不能不说是文字的魅力所在。

这位范仲淹先生,是北宋的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和教育家。他薨后的谥号为“文正”,这是宋以后文官谥号的最高等级。北宋以降,四朝“文正公”加起来不过区区二十六人,梁启超先生还要把他们放在更大的历史中进行更严苛的筛选。他说,“五千年来历史中立德立功立言者只有两个:范仲淹和曾国藩”。

范公的品行功绩,昭然于世。

这二公祠的另一位,是前文提到的滕宗谅,也就是《岳阳楼记》中提到的那位,在庆历四年重修岳阳楼的滕子京。

只是那篇名垂千古的文中也说了,这位滕子京,是“谪守巴陵郡”。他到岳阳城,是贬谪至此。至于他被贬谪的原因,朝堂上党派之争,自是其一,但他失职获罪,也是实锤。

《宋史,腾宗谅传》中记载,庆历二年(1042年),定川寨之战后,宗谅曾动用公款犒劳士卒、祭奠牺牲者并抚恤家属。这样做的结果安抚了边民在战后的情绪,但或许事出紧急,动用公款没及时上报,因此宗谅被监察御史弹劾。

单就事情本身来讲,很简单,用公家款办公家事,不会有太多纠葛。但得知上边来查帐,腾知州把账簿和抚恤名单一把火给烧了,就将罪名给坐实了。怎么看待这把火,也是后世对他褒贬不一的原因所在,大部分人都认为此乃公心,怕株连无辜,尤其是那些在抚恤名单上的遗属。

但销毁账簿,其本身不就是严重的违法违纪行为吗?君看那些涉嫌经济犯罪的老虎们,哪个不是多套账簿,监察一来,不是隐匿,就是销毁。而隐匿销毁账簿凭证,这不就是职务犯罪吗?如果问题能说得清楚,敢于公开,那为什么要销毁它?即便账簿毫无经济问题,销毁它,难道不也是目无国法的胆大妄为?

最后,滕宗谅在好友当时的参知政事范仲淹的“力救”下,“止降一官,知虢州”。但反对他的御史中丞“论奏不已”,他“复徙岳州”。于是,范仲淹和滕子京与岳阳城和岳阳楼,就这么不期而遇了。



《宋史》对滕宗谅最终的评价是,“宗谅尚气,倜傥自任,好施与,及卒,无余财”。其中的“无余财”甚是扎眼,或许他走到人生终了,都一直背负着时人对他是否贪腐的猜忌和鄙夷。而身后无余财,或也是历史对于他放的那把迷雾重重的火,给予的念念不忘的一个了断吧。

二公祠中,二公坐像分置在一个茶几左右的太师椅上,两位好友像在谈着家常,也像在论着家国。我忽然间明白了,那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含义,这明明,明明就是范仲淹写给滕宗谅的,语重心长的告诫呀。

历经劫难之后,这是一个老友通过文章给予另一个老友的心灵抚慰。我在“庙堂之高”担忧着百姓,你在“江湖之远”担忧着君王,我们两个在国家面前的忧乐,是一样的。哎,如果没有你这样有着家国情怀的朋友相伴,“吾谁与归”?

过二公祠,前边就是那座伟大的岳阳楼了。

说它伟大,自然还是因为那篇名垂千古的文。而真正见到那座楼,你或许会有稍许的失望的,没有想象的那么高,那么大,它却承载着想象中的所有气象。

岳阳楼,与黄鹤楼、滕王阁一道,被称为江南三大名楼,如果去掉江南的地域,或还可以加进来那座“更上一层楼”的鹳雀楼,而成为四大名楼。

这些楼有一些共性,都处在大江、大河、大湖之畔,都是以登高而望辽阔著称,也都有不朽的咏怀诗文传唱至今。

单就这些楼的建造年代来讲,岳阳楼应该是最早的,而就地区经济发展来看,岳阳所在的湖南却又是历史上经济发展最晚的。因而滕王阁和黄鹤楼,在初唐时就已经“人杰地灵”、“黄鹤一去不复返”了,而岳阳楼所在的岳州在北宋时依旧是贬谪之地。而这不正是,在这些楼阁诗文中,《岳阳楼记》为国为民的忧乐情怀最为厚重的原因所在吗?



在岳阳楼的一层,我们见到中堂挂有一幅巨幅雕屏,上边黑漆蓝字镌刻着那篇《岳阳楼记》。

楼内无人,我带着十岁的同同不禁大声诵读,“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辉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

雕屏两侧,再挂着一副黑漆金字的百字长联,那是晚清官员窦垿所写的,开篇第一句“一楼何奇”?便抓住了我们的眼球,这不也正是我们的疑惑所在吗?


一楼何奇?杜少陵五言绝唱,范希文两字关情,滕子京百废俱兴,吕纯阳三过必醉。诗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见古人,使我怆然涕下;

诸君试看,洞庭湖南极潇湘,扬子江北通巫峡,巴陵山西来爽气,岳州城东道岩疆。潴者,流者,峙者,镇者,此中有真意,问谁领会得来。


全联一气呵成,让人读得畅快,因而也摆在这里,与诸君品鉴。

岳阳楼二层中堂,依旧挂有一幅《岳阳楼记》的雕屏,不过这里是黑漆金字了,它与一楼的雕屏大小字迹一模一样,但一楼是赝品,二楼的是由十二块紫檀木拼接出来的真迹,上边的墨宝,是清乾隆年间的大书法家张照留下的,是岳阳楼一绝。

三楼是岳阳楼的最高层,木墙内嵌雕屏,是一代伟人草书的诗圣杜甫的《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月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雕屏两侧檐柱上,挂有诗仙李太白手书的八字短联,“水天一色,风月无边”。

转身至红漆窗前,凭窗瞭望,八百里洞庭尽收眼底。或许在这样的辽阔面前,你才会感叹,一个大湖是怎样将吴楚两国分开的。而没有了陆地坐标,昼夜的变化,日月的迁移,就像在这个辽阔的虚空中浮动出来的一样。它不是被乾坤所包容的,相反,它就是乾坤所在,上边是天,下边是地,再清晰不过,再明了不过。

如此看来,杜拾遗是真正上过岳阳楼的,他为这湖的宏大而发出近乎哲学意义上的惊叹,并由此感怀亲人音讯的渺无,个体生命的渺小。幸好在这偌大的湖中,他还有一叶小舟相伴,而对于戎马关山、国家命运这样宏大的主题,一个渺小孤老的个体,除了“凭轩涕泗流”的担忧和悲戚,还能去做些什么呢?

面对洞庭湖的浩浩荡荡,你能感受到杜甫伴着老泪的无助吗?

但即便是无助的,杯水车薪的,浮游撼树的,但他依旧是心系家国的,这不就是……这不就是……这不就是280年后,横空出世的那句,“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吗?

手扶窗栏,远眺长空,洞庭湖上,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我紧紧揽住同同的肩膀,和他说,诗圣杜甫和大贤范仲淹的文章,在280年后风云际会于岳阳楼上,这是岳阳楼的幸事,也是我们此行的幸事。而牵连他们的,不正是与国家、与民族同呼吸共命运的忧乐情怀,和文以载道、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精神吗?

登斯楼也?前贤不愧古人,我辈亦当何为?


那个小孩,在那条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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