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死了,死在了燥热的伏月。
死的时候他孤身一人,倒在了邙山师门之前。他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躺成了一个大字,仰面朝天。正午时分的太阳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他感觉自己快被这团灼热的火焰融化,突然想起下山的那个夜晚。仲春子时,他一身素衣跪于师父塌前,他在等待师父最后的教诲,可师父什么都没说,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继而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他当时只觉得师父的手又暖又轻,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收回自己任性的决定,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间。待师父转过身,他重重的磕了三个头,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打开门走到院子里,忽然感觉有一丝丝凉意。
黄昏时刻,他的尸体被送到了师父面前。时隔十年,未曾想过当年三叩首竟是永别,记忆中稚气的脸庞和如今这个沧桑满面的面容慢慢重叠。师父看着眼前这个遍体鳞伤的身体,心里的悔意一阵阵袭来。
为师教了你琴棋书画,教了你飞檐走壁,教了你绝世剑诀,教了你万卷古书,可是唯独没有教你这世间险恶,人心难测。
“却说三年前,江湖武林百花齐放,争相斗艳,好不热闹。可突然有一日腾空出现了一个名为夜公子的愣头青,据说看面容不过弱冠之年,却习得一手好剑法。自北向南每逢习武之人必交手切磋,若是此人有师门传承,则必当再寻同师门中另两人交手。若此人无师门,则死缠烂打必与对方交手三次以上才作罢。虽则有些烦人,但此人只在交手,不伤人性命,再则见对方年纪尚小,以为是师门交代出来历练,是以并未与之交恶,反而引来众多不同门派武林中人。可令人费解的是,无论来的是何方高手,与之交手却从来占不了上风,永远都是在满一百招的时候以平手结束。这下夜公子的身份开始被众多人猜测,江湖上开始流传此人必是某一上古师门传承入门弟子派来入世历练,更多的人前赴后继的来,这夜公子也是来者不惧,凡是前来宣战的不管你年纪大小,师承何门,只要满足他切磋的规矩即迎战。结果却毫无改变,你们可知,那武林前十的师门都上门来摆过阵了,当然大多都是各师门的年轻一辈,皆是出来历练的。据说不少人在与之交手之后都返回师门潜心钻研,各师门长老还乐得其成,当下还夸这后生可畏,不骄不躁,必是栋梁之才。”台上说书先生讲及此,停顿片刻拿起手边的茶水轻抿一口。抬眼望了望下面满座人群等待下文的神情,满意的笑了笑。
下面的人见这先生还不开口,顿时几位年轻人急了,吆喝道:“后来呢?后来呢?”
那先生这才慢慢继续道:“后来,就在前几日,这位夜公子放出话来‘今日开始,再不接受任何挑战。同时给所有挑战过的门派三年时间,三年后他将再次上门挑战,这次由师门选出一位与之对决,只看输赢,无问生死。且他只用对方师门的武功招数,若是把他逼出了其他招数。则算他输。‘此言一出震惊了整个江湖,谁说不骄不躁,不狂不妄,原来只是未到狂妄时候。
话音未落,惊起满座惊呼。茶楼二楼隔间里一位身穿紫色锦缎的公子一脸惊讶的望着端坐一旁的白衣公子说到:“你当真如此说了?”白衣公子弱冠之年,剑眉星目,脸上还有些稚气。闻言但笑不语,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起身下楼往外走去。那紫色锦衣男子赶紧丢下一枚银子,起身追去。
待这白衣公子行直酒楼门前,白衣公子脚步一顿回头望了一眼“云上酒楼”,依稀听得里面说书先生继续说道:“据说那夜公子总是一身玄衣,脸上戴着半块银制面具示与人前,竟无一人摘下他脸上的面具,是以至今无人得知这位公子真实面容。”听得此言,他低头一笑:“这先生故事讲得不错!”
是了,这位身着白衣的这位公子正是说书先生口中的‘夜公子“,也就是寒夜。紫色锦衣跟在身后的则是他下山唯一的一位挚友,扬州第一富商的独子,钱沐白。
寒夜下山当晚刚好碰见这位富家公子被劫,是以救了他一命。本想登时就离开,谁知这沐白却像个闺阁大小姐,抱住他的腿死活不放手,务必要他送与他归家方可。寒夜第一次遇见如此境况,只得随他回钱府。还未等进家门,这位大小姐便开始哭嚎起来:“娘!爹!快开门,儿子差点儿回不来啦!”猪嚎一般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好在大户人家晚上都是有值夜的小厮,当下大门很快打开一条门缝,待见的真的是自家少爷,小厮赶紧大开中门,着人去里头通报。再见着自己少爷衣衫凌乱,半挂于一男子身上,当下下巴惊得合不拢。还不等他作出反应,寒夜就被钱沐白一把拉进钱府大门。
原来这贼人半夜掳走这大少爷,府里竟还不得而知,等这位钱公子添油加醋一番说道,钱老爷和钱夫人马上把寒夜做为钱府贵客相待了。寒夜当晚就住在钱府,第二日方离开,却是同这富家公子有了不解之缘。
从酒楼出来,沐白就没有停止过追问,可前头的人仿佛完全忘记了他这个人存在,大街上他又不能大呼小叫质问。一路上憋着一口气,直到进入钱府回到寒夜的卧房。沐白把门虚掩上赶紧端坐于寒夜旁继续追问道:“莫言,那说书先生说的可是真的?你当真要行如此狂妄之事?”莫言是寒夜化名,他自知自己如此行径,名声大噪不可以不给自己留退路。钱沐白是唯一知道他双重身份的人。
寒夜低头放下手中的剑,抬头看着沐白轻笑一声说道:“怎么?怕受我牵连了?你可是说好管我这三年吃食住宿的,莫不是要反悔了?”
沐白看着他的神情不似玩笑,当即正色说道:“怎么会?只不过你知不知道若你到时候真的打了如此多门派的脸面,展现出你如此的武学天赋,你会成为整个江湖的众矢之的。”言语之中有些焦急。
寒夜此时叹了一口气:“我此生无父无母,以后也不准备有妻有子。此生所在意者不过三尔,一为师尊,二为武学,三为逍遥游。我此次下山只给了自己十年的时间,十年后我必回师门,侍奉师父左右。这十年既可行万里路,亦可领略江湖各大武学功夫。至于用对方门派功夫挑战是我偶然发现自己习武天赋,所有才出此狂言,我想看看自己的极限在哪?哪有年少不轻狂。其实话一出口的当晚我就知道自己太过轻狂了,可君子言,不得毁。”
一席话听得沐白目瞪口呆,这是寒夜第一次对他说如此多的话,他是想劝的,可他却不知如何开口。他做了半辈子的富家公子却也不曾有过如此肆意轻狂的时候。有一瞬间他好羡慕寒夜,鲜衣怒马,仗剑江湖。若是可以,他多希望他也能同他一起做出如此逍遥之事。
寒夜看着沐白如此模样知道他是真的为自己担忧,却又知道无法阻止自己。伸手过去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给我准备一个偏僻的别院,这三年我需要静心练习这些武学。可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是吧!”
“好,不过这三年你每天晚上要抽两个时辰教我武功。”钱沐白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定,他如今也学不成什么大家了,可是他忽然就不想这么浑浑噩噩过一生了。家里的生意他也是时候该去接手了。
寒夜有一瞬间的愣神,当他看到钱沐白脸上的神情忽然一下子明白了:“好。”
两人相视一笑。
三年时间过的不快不慢,慢到众人都开始忘记了三年前那个狂妄的夜公子放下的豪言,快到沐白练剑法都还没练至大成。寒夜走的那一天,身边只有一匹宝马沐白特意给他寻的。身后的包袱里只一套玄色衣衫加一个银色面具。再加手中配剑。临走前钱夫人塞给他五千两银票加一百两碎银。他们知道他要出远门。寒夜没有拒绝,收下是为了钱沐白安心。
等到上马还没有见钱沐白出来,他苦笑一声。打马渐渐远去。
钱沐白在寒夜住了三年的别院,只有他一人知道,他此去很可能就此一去不回了。是以他并未给他们说再见的机会,假如没说再见,就好似他还没有离去,不过是出个门,指不定哪天就该回来了。
寒夜离去没多久,关于夜公子的传闻就又开始浮现了。至此众人不得不对这个人更好奇了。狂热崇拜者有之,愤怒声讨者有之,喜闻乐见者有之。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好戏,不知是看夜公子的戏还是看江湖各大门派的好戏。
半年过去后,夜公子无一次失手。此时江湖众人才开始后知后觉的惊觉此子的可怕天赋。大部分的门派敢怒不敢言,各大世家纷纷在背后猜测夜公子的来历。猜测是否身后有着强大隐士师门。开始还能点到为止,打到后来几乎越来越激烈。终于在一次交手之中寒夜杀了第一个人。事情就是从这一秒开始变得激烈起来。
不仅门派绝学被外传,对方还在三年内就用此武学打败了门派中年轻一辈最优秀的弟子。江湖中早就不满了,如今又死了人。这下各大家连面子功夫也顾不上了。原先上的都是同寒夜差不多年纪的青年弟子,现在纷纷换上了年长一辈的。各大世家似乎商量好了一般。不过好在寒夜确实在武学方面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而这些世家还不敢以多欺少。
可是后来的战况越来越惨烈,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寒夜的境况自然越来越糟糕,明面上大家还要脸面不敢如何,但是暗地里不知道来了多少暗箭,好在他的双重身份,为他行事便利了不少。但是他养伤的时间越来越长,眼看十年就要到了,他不得不加快时间进行。
终于到了最后一战,约在了黄昏时分。寒夜此时心里是轻松的,结束这一战他就可以对自己有个交代,可以准时赶回师门向师父请罪。不知道师父有没有听说这几年发生的事,能猜到是我吗?又希望师父知道又害怕师父知道。若是师父知道自己如此轻狂把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肯定会被骂个狗血淋头的吧。想到此处他嘴角不禁浮现笑意。恍然他觉得身后不少人跟着,他并不在意,也许是想来看最后一战热闹的人。
到了约定的地点,出乎意料的并没有以往如此多的观看人数。对手也还没有出现。他看着这绝美的黄昏,突然有点想念师门了。马蹄声渐渐响起,来的不止一人,浩浩荡荡。其中有好些熟面孔,都是他曾打败过的各门派弟子,他忽然明白为何今日无一人观看了。
他嘲讽的一笑:“各位还真是看得起夜某啊,如此阵仗。”
打马当先一人义正严辞说道:“小子,出师门之时无人教你莫要狂妄吗?如今各大门派脸面几乎全被你打了,还闹出了如此多的人命。走到如今这一步可是你逼我们的。”
寒夜听着这一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对面的人听着这个笑声无比的刺耳,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大家一起上!看他如何狂。”
“好,就让我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能力留住我。”言罢,抽出剑迎面而上。对方虽有数十人之多,但竟无一人能近他身,一手剑法出神入化,之前与之对战从来没见他使过如此招数,众人心中此刻才明白对面这人究竟是如何妖孽,原来之前下手还是已经有所保留了。可事已至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只得硬着头皮上。
寒夜自知今日在劫难逃了,这些人就算累也要累死他,可他也不会就此倒下认输。他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再回师门侍奉师父了,真的是不孝。他又想起临走那一晚师父手停留在他肩上的温度,太过于温暖了。他本不欲大开杀戒,可奈何对方却步步紧逼。他想反正就最后一次,本是他们要杀我,我何必再顾虑那么多。
到最后寒夜已经不知道杀了多少人,身上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对方的血更多一些。他确实感觉有些累了。眼前的人影不停的晃动,各种兵器交替砍来,他想这次真的糟了,实在是撑不了了,就在他要倒下去的下一秒,突然从背后涌来一波黑衣人。
其中一个一把扶住了寒夜,口中说了一句:“终于找到了!夜公子别睡,莫言公子让我们来的,你赶紧上马先走。”话还没说完,寒夜就被扔到了马背上。是了,莫言。想必是沐白寻来的人,我得撑着这一口气回邙山。
三日后,邙山之上迎来了第一位前来唁的人。此人一袭白衣,风尘仆仆。正是钱沐白。他看着眼前的牌位,似乎有点不敢置信。这个惊才艳艳的少年公子哥就如此陨落了。那一日他没有走,晚上坐在牌位前端坐一晚,说了一个晚上寒夜走之后的事情。
“自你离去我没有一日不担忧,每日晨起睡前的事就是看有无你的消息传来。从你走我就开始找人了,一路派出了好几波死士,可仍旧没能救得了你,我就知道你会有这样的一日,你太优秀了。优秀得让他们害怕,我很庆幸我这辈子能与你成为挚友。希望来生你做一个普通人健健康康快快乐乐过完一生。天妒英才,自古如此,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在你离去的那日使些法子将你留下呢。可是我不敢,我怕你从那一日起就死了。你教的剑法我终于快练至大成了,家里的生意爹也教给了我大半,你离去的这些日子我可没有偷懒。对了,我成家了,小侄儿一岁了,可惜你还未曾见过呢。”
第二日启程之时,钱沐白向师父讨要了寒夜生前的配剑,说是拿回去做个念想。师父没有拒绝。
第二年夜公子前一晚,当年参与绞杀夜公子逃过一劫的人全在一夜之间被杀,凶器就是夜公子配件。忌日当天,师父看到寒夜幕前整齐排列着一排人头,他看了看下山的方向,摇了摇头。
师父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