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丞16岁。
生日当天,他发了一条朋友圈,“…….在这15年的抗争以及接受中,我学会了如何去爱。我爱生命、家人、朋友、晨曦之露水、我所恋的人……”。当看到家人这两字时,我眼眶一酸。 16年前,他来到这世上,我从昏迷中被护士叫醒,睁开眼,他也正睁着黑黑的小眼睛望着我,我们在这个世界,第一次凝视。出生当晚,他正在摇篮中安然恬睡,护士突然进来手脚麻利地给他打第一针疫苗。黑暗中被扎醒了,娇嫩的哭声断断续续,我的眼泪也悄然而下,“生命这么多痛,我要尽所有的责任和爱来保护你”。
16岁对每个家庭也许都意味深长。我和东丞共同的那个世界还没来得及等我想明白,在这年龄已被坚定地拉成了平行的两个,这趋势在几年前已见端倪。摸摸他的头发,我得小心翼翼,他的微妙反应告诉我潜台词“妈妈,给我更多成人的距离和尊重”。日渐西下的老母亲对他日常生活的照顾-洗衣、做饭、车夫……,他都心安理得地接受,但如果哪天没有,也很坦然,不仅安排妥当,厨艺还能比我更精湛娴熟。只是在做这些事时,我觉得,他望向我的表情有那么些耐人寻味......
他爸戏称我为家庭的首席信息官,负责搜集和报告各种升学和学术信息。学校课程的一沓沓英文资料,大学升学的复杂性早已超越了我的认知,我想有所作为,无疑都在自寻烦恼。他警惕着我的盲目可能带给他的麻烦,不动声色地坚持他自己的选择。他爸目前倒是他称职的智囊,父子俩关系亲密,常凑在一块聊电影,音乐。信息官和智囊偶有争论时,他也热切地凑了过来,认真询问一番,随即指点了江山“妈妈,你没有用科学的方法解决问题”,一旁的智囊刚面露得色,他转向他“你是个问题”。我俩面面相觑,都被他的公正和精辟震住,乐了。
东丞每周的事情如走马灯,让我眼晕。他扎在学习中,昏天黑地,有时我一觉醒来,看看表,凌晨一点,他还坐在书桌前。一次他冲到我面前,揪着自己的头发,嚷嚷着“天啊,我的发际线上移了,吓了我一大跳”。我还不时见他吃饱喝足了,来叨叨“我现在过劳肥”。房间与他相伴的除了学校作业,还有上电影学院学电影制作的梦。我纳闷,“电影怎么就和他一起,迸溅出了火花?”。从看十遍《教父》到王家卫,贾樟柯,库布里克......,老库已经是他的熟人,见人就推荐,眼睛发亮,闪烁着崇拜的光芒。可我一看到他微信的老库头像,就心一惊,这画风,是天外来客?
想起东丞十三,四岁时,却让人头疼,青春的隐秘躁动在他内心呼啸,不得安宁。那时的他成天沉着脸,厌烦和怀疑周围的一切。周末一回家,马上隐身进自己的房间,再想见见他,真难!一周不见,我只有隔着房门,和沉默对话。吃饭时,他倒从不耽误,准时出现在餐桌旁—这和他从小爱吃有关。但脸色阴郁,无精打采,不说话,说话就和世界较劲。他爸泰然自若,照吃不误,可一旁的老母亲,心中的火苗正蹭蹭地往上窜,随时可以拉响火警警报。小时候的那些关注,这年龄如果没有刹住车,就成了控制。我常被这惯性搅得心神不宁,和他短兵交火。他爸很机灵,刚闻出火药味儿,就对儿子张开了怀抱,大呼“来吧,儿子,让我们互相伤害吧”。
他十三四岁时,我们矛盾的焦点是他的学习。他对学习不上心,尤其是英文。从公立小学考进双语学校的第一天晚上,他就脸色戚戚然“我就担心自己的英文长处成为短处啊”。班上同学的强大气场让他气闷,适应了一学期,成绩在中等徘徊。初中的学校管理和气氛都很松散,更让他无所适从。说烦了时,直截了当地说“初高中没有什么好学,我主要是搞好人际关系”。在学校,空闲时拉同学打扑克什么的,打了一段时间,估计没什么意思,老爸又找他谈了一次,扑克不打了,开始琢磨尼采和弗洛伊德。这一琢磨,问我,“到了都是归于尘土,那活着,学习的意义是什么?”
我回答不了,我没有想过这问题,我的十三,四岁,功课压力大,后来更在题海中苦苦挣扎。我猛翻书,说着我自己都似懂非懂的话,心虚。他看着我,眼神疲倦“妈妈,我们是不一样的人。”意义是什么?这得归他自己去寻找。周末我逮空问他“你这么喜欢做菜,以后你们家会是谁掌勺呢?”他沉默了几秒钟,“其实我的理想状态是我在家做饭和带孩子,教育这件事太重要了,得我自己来做”。“妈妈,我不想考大学,但我知道自己的能力做不到”我呐呐无语。关着门的世界,时不时透出一道缝隙。我看他在床上发呆,几乎随时捧着电脑,看电影,看漫画,查资料,搜吃的。一天,他说自己写了几十首诗词。问了好几次,他迟疑一下,默不作声。 很久以后,拿出一首,是少年内心深处的独白,只属于他自己。
直到了他的15岁,我们似乎才对上了些焦距。暑假,他独自去美国呆了三周,在表妹家小住几天。表妹报喜的声音让我一阵阵暗喜:房间整洁,约定的时间,即使是凌晨四点,他也会先收拾整齐,提前等候…。他的厨艺更让表妹夫伸出再次邀约的橄榄枝。照片为证:东丞在案板前专注料理肉酿豆腐,俩小萝卜头的表弟,在厨房的栏杆外探头探脑,静候开吃。回家后,他继续变着法儿給我们做菜:狮子头,海鲜粥,卤牛肉,......,厨房和客厅常见他的身影。在厨房中,他轻松镇定又屏息静气。和他讲话,不大回应,凝神于切丝,火候,撒盐,调味,摆盘,绝不含糊。“爱下厨的人,以后也不大会得抑郁症”,我琢磨。客厅中也常和和我们一起学习阅读聊天。青春躁动的呼啸在他内心慢慢平息,天性中的轻松幽默拐了个弯,又跳到了我们眼前。
“妈妈,我在向前走,可你总要推我,我就想往后靠。”16岁,东丞的成长带着他自己向前走,我看着他穿越了他的青春混沌和彷徨。
16年,弹指间,从我们第一次对视,听到他的第一次哭声到暑假刚剃过光头,现在又谋划着梳起中国长发的少年。16年,也像是电影的胶片,一针针,一格格都存在了我的记忆中,可以随时调出某个片段在我的脑海中回放,属于我们自己。
附录: 东丞16岁生日感悟:“从今天起,按某些算法来看,十六岁已经成人了。我早上起来的时候在想,我这十六年都干了些什么,经历了些什么。一开始我的认定是这样的:碌碌无为,毫无成就。但这是重的想法。又一想,我的存在是个奇迹。苟活16年是多么的不易,生命存在本就是一个奇迹。有几亿分之一的几率出生的不是我,又有那么大的几率我会胎死腹中。出生后,我可能会因为各种原因而死去。我还记得我当时登上西岳华山时周身的悬崖以及云霭,和大概在十三岁那年从身边呼啸而过的那辆车。在这么多的意外中,我依旧活下来了,并且活到了如今。这就是世界的奇妙。历史没有假设,我依旧活着即是一个“Es muss sein!”,但是我也不知道这“Es muss sein!”会什么时候注定我的死亡。这不确定性和“Es muss sein!”使我更要感谢生活和这个世界。
从最开始的为了愉悦感而活着,到顺其自然的虚无主义,到愿一生无悔的生活态度,再次到为愉悦感而活着,又到现在期望有悔而无悔的一生,这是我对死亡的反抗、接受相互交替的过程以及承认与否认人与其它存在区别的斗争。在这十五年的抗争以及接受中,我学会了如何去爱。我爱生命,家人,太阳,朋友,晨曦之露水,我所恋的人,上帝和诸神(即使我不信教),身周用品等等。这爱让我感到惊奇,这是一种太强的力量,直接无视了一切,震撼人的心灵。我最近感到我的敌人们也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爱恨情仇,只因为他们也是像我一样为人的存在,我希望在今后的日子里我能开始爱自己的敌人。
最近的几年里,灵魂之轻与灵魂之重,肉体之轻与肉体之重,这纠纷以及两面性有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感觉自己要飘起来的时候感觉到”thyself to be thy proper hell”,在我沉入底下的时候感到“L'enfer, c'est les autres”。但这一切在这一刻都不再是问题,因为至少在这一刻我是这么认为的,今天早上的太阳升起了,而明天的太阳也会照常升起。如若我在什么时候再也看不到这太阳的升起,我也不会感到任何的遗憾。漫漫迷途,终有一归,那时太阳会在我不再存在的心中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