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裂(十七)

玩寇

宋威率领麾下将士距临沂一百里处安营扎寨,连营数里。并不着急攻城,每日在大帐内与诸将陪着王建功饮酒作乐。一连十几日,丝毫不见有进兵之意。这日饮酒中间,王建功忍不住叉手问道:老将军,末将有一事请教,何不趁贼惊慌之际攻下城池。

宋威捻然微笑:王将军,自你率军来青州,与我将士甚相得,老夫亦有心腹之言相告,未知可否?

王建功叉手道:末将建功全赖老将军。

自王将军率领军马,押着粮饷来到青州。宋威待如上宾,每日陪着欢宴,帅府置一大床,堆满金银珠宝,饮酒必赌博,王建功每搏必赢,一旬之间,床上珠宝尽空。宋威账内有两歌姬美艳过人,偶令其歌舞,王建功目不转瞬,举杯停在空中。一日,宋威将酒盏一推,指着她们望着王建功笑道:此二女乃老夫千金所购,本意以娱晚年。今见将军喜爱,欲将她们相赠,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王建功连忙叉手:不敢,不敢,末将岂敢夺老将军所爱。且无功不受禄,我受老将军馈赠已多,无以为报,敢望更多?

宋威大笑道:将军乃中尉义子,禁军勇将,日后老夫与诸子还要多多仰仗,万勿推辞。日后征伐各处,子女金帛皆由将军先捡。

王建功本是贪卑之人,听宋威这般说,大喜:深谢老将军,我义父对老将军甚为倚重,若不是杨玄机从中梗阻,早令老将军为帅了。

自此与宋威及诸假子相得甚欢,一切军务之事皆有宋威做主。

宋威见王建功入了巷,遂不以为朝廷为意,补天军为突袭沂州之前,刺史连遣三使向宋威求救。宋威皆扣着使者不应,待沂州被攻陷了。才从青州点齐兵将,一日行军不过四五十里,徐徐而来。

李仙芝、黄棠亦甚为疑惑,本欲弃城而走,天寒无所劫掠,城内粮草尚可支持,遂决议观形势而动,不想宋威却昼夜急行,在离沂百里处安营,一连十几日按兵不动。

宋威望着王建功:敢问将军,若我等一战将敌众剿灭,朝廷将封赏将军何官爵?

王建功踌躇道:若一战而成,诸中贵必以为甚易,恐无赏赐。

宋威道:贼众乌合,灭之甚易,若挥师而上,一扑而灭,将军率军回京,老夫璇即回青州。必有朝臣参老夫索要许多粮饷,要挟当道。

王建功:中贵耳目多,恐暗参我等玩寇。

宋威:朝廷最喜负人,昔日康承训为帅剿灭孙秀,朝廷却叫唐王去监军,事成,功劳皆归唐王,中贵却暗中向康帅索贿,旦不如意,便陷构其罪。贼寇若灭,我辈自无用。是以,贼寇当纵则纵,当驱则驱,不可尽剿。

王建功:末将唯老将军马首是瞻。

宋威:将军听我一言,禁军赏赐虽厚,毕竟受制于中人,且我堂堂男儿,清白之躯,岂能委身中人门下。何不趁此驱贼,割据一方,称王称雄!

这话正中王建功的心病,他最恨别人说他认中人作父,当即脸色一红,心头不觉怒起,又听宋威说:称王称雄。不觉转怒为喜。忙叉手道:多谢老将军提点。

宋威道:将军当约麾下将士,勿过于勇锐。

王建功:末将省得,何日搏城

、  宋威笑道:攻城多杀伤士卒。度城内粮草将尽,贼必弃城走,我等在后驱之即可。

于是下令把营起寨,到城下三十里处扎营。

三日后,宋威、王建功与诸将在账内饮酒,亲兵来报:李仙芝使者到。

宋威一愣,吩咐带上来。只见亲兵带着两人进来,神情颇为镇定。宋威诸假子纷纷怒目而视,如猛兽欲将噬人,一个便露出慌乱之色。教同伴暗中肘了一下,勉强跟上。

来使走到叉手施礼:小人两个皆是李仙芝将军账下小卒,奉命给宋老将军下战书,说着把战书取出。亲兵将战书呈给宋威。

宋威看也不看,接过来便扯得粉碎,目光阴沉盯了他们半晌,叱道:小小贼寇,竟敢自称将军。来呀,拖出去斩首,将人头挂于旗杆之上。

刀斧手上来架着便往外拖。

来使冷笑:我等既是小贼寇,你又何必畏惧,不敢应战。人言宋威麾下精兵将勇,不过如此。

宋威听了,一摆手:且慢,老夫有话问他。

刀斧手将他们拖回,来使颜色不变,副使浑身战栗。

宋威看着他道:你在彼军何职,你不畏死么

来使道:小的乞食至曹城,为一饱食入行伍,数月间被提拔校尉,历经生死者多矣,死若无可避,则就之而已。

宋威点点头:你军粮草尽矣,故求战。

来使叉手:此机密事,在下不曾预闻。

宋威看着王建功笑道:贼人胆怯,不敢叫其将来下战书。指着来使道:他在军不过数月,如何率领数百士卒。

王建功及诸将皆大笑。

来使:士可杀不可辱,将军欲杀便杀,不可羞辱我等。

宋威嘿然一笑:我将你斩首,教你副使持你首去。如何

来使:可惜我不能在战场领教将军威风

宋威掀髯大笑,望着诸子道:此贼中胆色俱佳者,老夫今网开一面,不杀你二个。帅案上抄起笔来,朱砂写了四个大字“明日决战”字,将纸一丢,丢给来使。

来使接了叉手,由亲兵引着走出大帐。

宋威望着宋智道:你跟随他们,若惊惧,则杀之。宋智应偌而去。

却说癞子和细眼两个出了帅帐,细眼长出一口气,摸了摸满脑门门的汗。见亲兵回去,便轻声说:哥,俺快吓死了。

癞子轻声喝道:休要慌乱。看我如何行事。便从容往营外去,出了大营,两个急急走了数里,回头看后面无人。癞子长出一口气:我们这两颗人头算是保住了。在路边径坐下来。

细眼:哥,俺快吓死了,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俺服了你了。

癞子道:宋威老贼杀人不眨眼,一个字说错,便将我两个祭了旗。

细眼:王精堂荐我两个去下战书,欲借刀杀人

癞子沉吟半晌道:他暗杀了黄槐,只有我知,故一直借故想除掉我。我两个若不能除掉他,必为他所害。

细眼:他如今是副将,我两个如何与他抗衡。

癞子冷笑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看我眼色行事便可。

两个歇了一阵,起身又走 ,癞子四处察看地形。

细眼:天色将晚,又冷,不如早早进城。

癞子并不理会,从山坳一路往下去,走了数里,越发荒僻,草木丛中隐隐可见一洞,拨开草木,见动洞内甚大,可容数人。

癞子露出笑容来,看着细眼:我两个不虚此行。

细眼不解:哥,这是何意。

癞子:来日与宋威厮杀,我军必不是对手,众皆慌乱逃命,若不寻一处荒僻所在,刀剑箭矢无眼。

且说癞子、细眼两个回城时,李仙芝、黄棠正欲诸将会议,亲兵回禀说使者回了。众人皆惊奇,本以为宋威必将他们杀掉,亡两个无名之辈,并不放在心上。黄棠看着李仙芝:叫来一问便知。李仙芝点头。时间不大,亲兵将二人带来,癞子颇为从容,细眼则稍局促。见面朝李、黄等叉手施礼,癞子叉手道:小的奉令出使宋威营中,带回其亲手回信。说着从怀里掏出宋威战书,呈上去。众人看了,写得甚是凶暴,杀气腾腾。黄棠点点头,望着癞子:你可细细说来。癞子便要言不烦叙说一遍,黄棠与诸将连连点头,等他说完,颇为赞赏:难得你如此智勇。亦不输我军之气势。该记你一大功,你叫何名?癞子道;我无大名,小名癞子。黄棠笑道:你该有姓氏。癞子道:小人姓李。黄棠沉吟道:日后你就叫李进韬吧。癞子叉手施礼:多谢黄将军赐名。黄棠吩咐亲兵,带下去赏赐酒食并黄金两斤。亲兵答应一声,将二人带离。

李仙芝往往亦教义约束将士,甚惜财货,见黄棠当着诸将之面厚赏自己麾下的小校,越俎代庖,心里颇为不悦,不过面上不好带出来,于是笑道:我与副盟主商议,将士不问贵贱,微功必赏。今一小校亦能彰显我军之威,我欲趁夜袭宋威之营。

周重:盟主三思,宋威老将,如何能教人偷袭营寨,必有防备。不如以逸待劳,列阵待之,青州将士素轻我军,若一战能挫其锐气,日后自不敢紧逼。

黄棠望着尚让:尚军师有何良策。

自突袭康延部之后,李仙芝甚疑尚让,大事独与丽娘二人谋之,尚让不得预也。

尚让:诸将记否,战郓州之除,我军被郓州兵追杀,溃败不可止,巴鲁按兵不动,突然杀出一队骑兵,截杀官军,打开城池,穿城而过,不见踪迹,我反复思之,必是宋威遣人所为也。

周重点头:有理,今藩镇皆怀异心,以我军挟持朝廷自重。

尚让:以我之见,宋威必不至将我军赶尽杀绝,不必过于忧心。

李仙芝:既如此,何不出城列阵已待之,黄兄率麾下在左列阵,我亲率诸将于右列阵。为掎角之势。

黄棠见李仙芝已下令,不好多说。回到府内,将周重请来商议军情。

黄棠道:盟主如此列阵,一军阵脚松动,溃逃,必牵连另一军。

周重道:盟主受惑于妇人,祸患甚于宋威,将军宜早为之备。

黄棠道:黄槐之死岂是意外?彼疏离将士,我正可收纳将士之心。

周重:宋威兵精将勇,我军尚可一战,李将军麾下多乌合,恐不堪一击。势必沮我军士气。

黄棠:我叫人探明,往北三十里有一村镇,明日一早,我教人将先生送到去,战后再去相迎。

周重知道自己老迈,难在马背上疾驰,或颠下马背摔死,或教追兵杀死或活拿,未可知也。当即拱手:有劳将军。

黄棠:来日若战败,亦须教宋威不敢轻视。否则,日后任意凭陵。

次日,微风,一轮红日初升,李仙芝、黄棠及诸将教士卒早早吃罢战饭,将队伍在城外原野列阵。将精锐的士卒皆列于阵前。然后派一哨骑兵到宋威营前搦战,骂了一个时辰,口干舌燥,宋军只是不出。阵中士卒皆疲惫,锐卒已不耐烦:敌未出,叫我等在此受风霜,却是何意?连将校也都懈怠了。曾元奕在黄棠身边,道:宋威必待我军饥疲之时进攻。黄棠望着身边诸将:有何良策。话音未落,只见宋威军营方向尘土飞扬,地面震动,马蹄隆隆而来,不一时,数千军马如巨浪卷来。

宋威夜间将营寨前移二十余里,等补天军出城列阵之时,他与王建功率领一哨人马立于一高处,将战场净收眼底。待敌军疲惫之时,他舞动令旗,诸将各率麾下突击。李仙芝见宋军来势凶猛,便叫弓弩手放箭,一时弓箭乱发,宋骑眨眼便冲到,开波裂浪一般,阵中士卒纷纷溃让。

孙劲府提刀喝令诸将:速速抵住。宋军前锋直扑中军而来,张神剑等拼死抵挡。左翼黄棠阵中,宋军突入,两军绞杀在一起。宋骑不断涌入,阵脚松动,士卒往后退却。

黄棠看着身边张归霸:张将军,陌刀队何在?!

张归霸跳下马来来,将盔甲近除去,赤膊,露出黑凛凛的肌肉,手执陌刀,冲麾下陌刀队大喝一声:随我来,教他知我厉害。皆赤膊,执陌刀,列成一行,舞动陌刀,如墙而进,宋骑到者人马具碎,一时间血光四溅。张归霸率陌刀队大呼而进,宋骑不能独挡,纷纷往后溃败。黄棠将士大震,奋勇争先,将宋军击溃。

李仙芝部抵挡不住,士卒往后溃逃,自相践踏。黄棠见了,对曾元奕说:曾将军,速率骑队去救援。曾元奕把枪一指,率领精骑截住宋骑,一面大呼:宋军退矣,随我追杀,孙劲府及诸将见援军至,不觉勇气倍增,奋勇厮杀。

两军杀得难解难分,从日中杀到太阳西沉,死尸满地。

山顶王建功见了,对宋威道:贼人亦颇堪战,不若我率禁军前去增援。

宋威指了指黄棠阵列中正:贼精锐皆在此处,破之必溃,何必必多杀士卒,老夫令铁甲连环马出,其自然溃败。当即当手中令旗挥动。

营门大开,宋仁、宋义二将率领铁甲连环马突出,人马皆披黑甲,执长矛,数十骑以铁索相连,铺天盖地滚滚而来,宋军早让来道来。

黄棠将士见了,惊惧,不知如何抵挡,只得往后溃败。于是拥着黄棠往后便败,补天军顿时大乱,四散奔逃。宋威见将士在后掩杀一阵,便叫鸣金收兵了。

且说癞子、细眼也夹在溃逃的士卒中奔逃,见一骑飞马而过,正是王精棠,癞子弯弓便是一箭,正中后心,坠于马下。那马飞奔而去,王精棠翻身冲身边士卒喊道:救我,救我。士卒们只顾逃命,谁管他来。扭头看见癞子、细眼跑过来,瞬时醒悟,望着癞子叹道:不想却死于你手。给大爷痛快一刀。

癞子手里提着刀,喊道:将军休慌,我来救你。一刀扎进王精堂的小腹。望着细眼:还不快救助将军。细眼抽刀一刀扎进王精堂的脖项,鲜血喷涌。气绝身亡。见身后宋军追来,将随身随带赏赐之黄金丢弃在路边,追兵争抢钱货,并不急追,两个跑到昨日寻到山洞,躲藏在里,天已转黑,北风呼啸。

   细眼:哥,黄将军称赞你,不如俺们转投黄将军麾下。

   癞子:黄将军麾下勇将极多,我两个无甚本事,必不受重用,不如在李将军麾下,倒显出我的本事。且受黄将军称赞,李将军孙将军势必另眼相看,王精堂死,或擢拔我为副将。

   细眼:哥,你若为副将,俺也做得校尉呢

   癞子:日后,唤我大名李进韬。

   细眼:哥,俺也取个大名吧

   癞子:你叫李进勇吧。

   细眼大喜:哥,俺两个越发出息了。

宋军将补天军击溃之后,并不穷追猛打,犒赏三军,连日在营中欢宴。李仙芝、黄棠在三十里外的村镇扎住阵脚,见宋威并不紧逼,便竖起大纛旗,残兵败将纷纷而来,日中,李进韬、进勇两个也到,等了两日,清点军马,士卒死伤走往不知几何,将校折损百员,正是无人可用。孙劲府即将李进韬擢为副将,列席当夜诸将会议。

李仙芝望着诸将:如今宋威在后相随,我军战又战不过,走往何处。天气寒冷,昨夜冻死士卒不少。

尚让:兵无定势,我军任意东西,可教宋威捉摸不定,但有村镇人烟,何愁无食?

周重:宋威一战将我军击溃,并不穷追,意在驱我军至临道,其可趁势扩张。我军可有回旋之时。不必慌乱逃窜。

黄棠点头:我军可从容行军,待攻克一城池度过寒冬。于是铺开地图,与诸将商议行军路线。

李进韬大开眼界,似懂非懂,暗暗将此牢记在心。

决裂

京城,凛冬,滴水成冰,屋檐皆垂着长长的冰溜子,北风如刀。日间大街上可见冻饿而死的穷人。杨玄机得知后忧心忡忡,在中尉府会议,竟抢在王策时前面发话:今京城寒冷胜过往年,白日竟有人冻毙在大街上,若不即行救济,有亏官家之德。亦授各镇口实,咱拥官家登基,改元元贞,百姓却多称旧历,天下皆怨我等也。宜推行良策收民心。

   王策时不满嘟噜道:赈济灾民,乃崔弼辈之事,非中尉府之职,咱怎好越殂代疱。且京城百姓众多,往年亦有冻毙之人,咱以为不必大动干戈呢。

  杨玄机驳道:先帝若得民心,我等岂能轻易拥今上入宫。各镇将帅未动者,皆观形势,若李仙芝、黄棠不能即时平定,稽延时日,成燎原之势,我等稍有不利,各镇将帅必起兵伐我。不可不慎。

    王策时:宋威兵精将勇,王建功亦是战将,平乱料非长久之事,咱料想只怕捷报已在途中了,倒是杨中尉爱子复恭监察江南半壁,尚未见动静,亦不见唐王上表臣服。

   杨玄机道:唐王不敢轻举妄动,此亦大功也。若其传檄各镇,以太子为名责咱篡逆,天下响应者岂在少数。中尉府能调动之军马不过禁军,各地监军必为将帅所杀。我所以不紧逼唐王,亦懈其意。

王策时冷笑道:咱皆是少谋之人,一切由你主张,不过即便赈济,亦是朝臣办理,中尉府如何插手。

杨玄机不好说,崔弼等皆看你颜色行事,道:咱进宫请皇帝上朝与朝臣详议。

王策时笑道:后宫倒成了梨园,田元照做了教习。成日歌舞笙箫,咱见着倒是不错 ,官家沉迷此道,不交群臣,不读书,咱倒是无忧。田元照原本乐工,倒也有所施展。

   杨玄机:咱即刻进宫面圣。晌午回到府里,坐在书房,心中忧闷,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又撂下。马进见他面色不善,不敢多问,在一侧小心伺候。

    杨玄机心机深重,向来不想左右透露心腹之言。抬头看了看马进:你去告诉杨保,我不怪他,且安心等我召见。

马进点头:我立刻就去

杨玄机摆摆手:你且与我说说话

马进停步,等着他发话

杨玄机叹了口气:王策时辈鼠目寸光,贪墨狡诈,处处与我作对,我一再容忍,越发骄纵,可恨竟与此人为谋,何其酷也。

马进:小的多嘴,主公威德隆重,何不将其拿下。

杨玄机摇摇头:我与承恩前朝太监,王策时太祖先帝身边太监,凭此便可与我分庭抗礼,先帝将禁军交与中尉,设左右中尉,其半兵符亦再各半,令相互牵制也。我欲有所为须得王策时赞同,王亦如此,故我两个不得不如商贾一般讨价还价。

马进道:王中尉府内奴仆皆跋扈,架车马上街乱打行人,百姓敢怒不敢言。

杨玄机沉吟半晌:近有田元照传闻否?同辈如何议论之。

马进:田元照谨慎,见人皆笑,喜与人论音乐。

杨玄机:田元照岂甘心默默无闻,必深藏之,以待其时,你多留意之。他知你是我身边之人,必与你深相结,送你财货皆纳之,暗中察探之。

马进称是

杨玄机:待我歇息片刻,你即随我入宫。

杨炼精力过人,时或通宵达旦寻欢作乐,身边太监宫女苦不堪言。寒冬,在芳华殿暖阁中,整日由田元照带着宫娥笙箫歌舞,建殿之时,在底下凿出孔洞,天寒之时专有太监烧炭,热气从地底冒上来,温暖如春,因此宫女衣轻衣缓带,杨炼兴之所至,或拖一二宫女到一侧的御床幸临。自此,对田元照极为宠赖,夜间或不让出宫。

杨玄机带着马进及亲随护卫来时。皇帝正观看田元照新制乐曲。杨玄机安插在宫内的太监引着他进殿,殿门一开 ,一股冷风进来。杨炼在御座上正要发作,见是杨玄机,颇有些不自在。田元照也是一愣,慌忙欲从琴席上下来。杨玄机露出笑容,摆摆手。进趋到杨炼跟前,拜下去:老奴给官家请安。他每次进宫面君皆跪拜如仪,从来不肯马虎,这令杨炼觉得安稳,心生亲近之意。杨炼欠了欠身:杨中尉年老,入宫可免礼。杨玄机站起来,面色温和,笑道:元照妙手,我方才在殿外听得极为悦耳,不觉寒冷。

杨炼高兴了:杨中尉亦爱音乐

杨玄机笑道:太祖时,老奴在身边伺候,宫女有梨园女弟子,宴请群臣及外国使者常令演奏,群臣皆亦能预为荣。蛮夷使者皆呼万岁。先帝时不知何故将其遣散。

杨炼:田元照正是复其音乐也。

杨玄机点点头:如此,官家当复太祖之风。

杨炼听得杨玄机称赞自己,双目放光:太祖威武,朕亦能如是。

杨玄机点头,笑道:陛下容貌甚类太祖,可令百姓畏惧,然欲收揽民心,需降福音,因彰显陛下之德。今天气寒冷,京城道有冻毙之人,皆陛下子民,当下诏赈济。

杨炼点头:杨中尉所言大为有理,朕明日便早朝,教崔弼等去办理。

杨玄机笑道;陛下英明,元照,你说天下谁还敢说咱篡逆?

田元照慌忙笑道:正可教天下人知晓陛下之恩德。

几句话把杨炼说得大悦,看殿内无王策时之人,便轻声道:朕爱杨中尉,每启发朕;不似王策时,甚跋扈,欺朕年幼。

田元照听罢,大为惊恐,不由抬头望着杨玄机。

杨玄机笑道:陛下,此机密之言,休教他知晓,天子自当深沉莫测。王中尉,老奴亦恨之也。此臣之机密之言也,好教陛下得知。

杨炼似懂非懂,点点头。

杨玄机望着田元照

田元照点头表示会意。

杨玄机转向杨炼道:老奴疲废,立少时便觉酸累,老奴告退。说着又要向杨炼行礼。

杨炼连忙站起来:杨中尉免礼。

杨玄机便慢慢退出大殿。

杨炼兴之所至,次日朝服早早来勤政殿,当值太监似乎尚未睡醒,站着亦打瞌睡,田元照当夜未出宫,一直在他身边伺候。杨炼爬上御座,端坐扫视空荡荡之朝堂,问田元照:群臣畏朕否.

田元照:陛下乃天下之主,君臣自然敬畏

杨炼道:今早朝,朕已至而群臣不至,分明是欺朕年幼。

田元照见众多太监在侧,不敢乱说,于是笑道:想是天气寒冷,群臣路途耽搁。

话音未落,只见杨玄机进了大殿,趋近行礼,上丹墟立于杨炼的右侧。等了半个时辰,杨炼直打呵欠,王策时与群臣这才姗姗来迟。

王策时见杨炼很躬身:老奴参见陛下,做势欲拜。

杨炼道免礼,他便直起身径上了丹墟,立于杨炼的左侧。群臣乱纷纷站好班,施礼,宰相崔弼睡眼惺忪,眼袋又黑又大,一看便知时常纵酒作乐。礼官有气无力地赞礼,群臣跪拜如仪。

   杨玄机见了未免心中哀叹:朝廷空矣,李光庭、阎斐济死,庙堂再无直臣、能臣,纵有,亦被阶下贪墨之辈排挤。

  王策时嘴角挂着冷笑,瞥了一眼群臣,如老僧入定般将二目微闭。

  杨炼目光搜寻到站在殿角的田元照,昨夜君臣两个演练到深夜。因此杨炼颇为从容,望着群臣道:朕闻京城百姓时有冻毙于街头者,朕新登基,若不能赈济,万民失望。

崔弼颇有些耳背,听得不甚清楚,见杨炼说完,以为是说李黄之乱,便出班奏道:赖我主洪福,宋威、王建功已传捷报来,一战将贼寇杀得大败,料想今冬便可剪灭。

杨炼听了愕然:朕不曾问你山东民乱之事,朕欲降德音与天下百姓。

户部尚书出班道:陛下圣明,然府库拨付宋威粮饷,今已空虚,百官亦不免饥寒,皆等待江南漕运。

杨炼不暗政事,脸憋得通红,不知如何处置

杨玄机暗生闷气,拥戴鲁王之初,他力主革新,废除许多税赋,在各地设立义仓赈济饥民,勿使铤而走险。李光庭死,朝廷无人;崔弼当政,官吏皆中饱私囊,层层克扣,到济民嘴里只有清汤寡水。杨玄机曾设想越过朝臣,由各地监军来主持赈济之事,然太监又无远略,贪卑更甚。是以,他深知其弊却无可奈何。此刻,他见朝臣欺蒙杨炼,又不能当朝指斥他们。

户部尚书奏道:陛下,依臣之间,欲赈济京城寒苦百姓,须得钱粮,钱粮从何而来,不如从东西两市的商贾征之,每人征百钱。预计可得百万。

杨炼扭头看看王策时,面无表情,转头看杨玄机,喜怒无形,望望殿角的田元照,垂手不敢张望。心里没了主意,便道:就依你所奏吧,退朝。爬下御座,拂袖而去,田元照在后紧随。杨炼乘兴而来,败兴而回。群臣见皇帝走了,呼啦啦出了殿外,彼此寒暄着出宫去了。

王策时望着杨玄机笑道:杨兄,大冷天的,咱躲在被窝里搂着娇妻美妾睡觉多美,何苦教大家一场辛苦。说着,晃着胖大的身躯出了大殿。

杨玄机望着空荡荡的大殿,莫名寂寥,身边这个御座,高高在上,天下多少人梦想能坐在上面俯视下面,然而,谁能体味其中孤苦寒凉。他伺候两朝五位君王,看他们从御座爬上爬下,恍然御座不过是个戏台,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群臣如佣,不过场下鼓掌呐喊。

他站了不知多少时候,天色已亮。杨玄机叹了口气,出了大殿,回府之后,甚觉疲惫,拥被沉睡,一直睡到天黑方起。

马进在床边,见他睁眼,轻声过来问:主公身体不适?

杨玄机坐起来,道:你去带杨保来见我。

马进去后,他起床梳洗整理衣冠,对着铜镜仔细端详。他不能教他人,即便是亲近之人看到自己虚弱模样。欲教他们保持敬畏之心,他一直须得深沉莫测。

杨保见他诚惶诚恐,神情颇为憔悴,他本是禁军将领,为表忠心,遂自去其势,渐得信任,贴身伺候。杨保当即便跪下:杨保有负主公重托,死罪死罪。

杨玄机:你一向谨慎精细,如何着了人家的道。此举非独为我,亦是为你。

杨保道:妖婆布置精细,便未水上被劫持,路上亦有陷阱

杨玄机:你起来吧,我细想此时,不独怨你,复恭数百禁军精锐犹如同虚设,只是布置如此精密,如何走漏风声,妖婆有何来历。

杨保站起来,看看左右:主公恕我直言,能探得主公隐秘者,寥寥数人而已。我一路思细想来,必王策时也。

杨玄机沉下脸来:休要胡乱猜疑

杨保:杨保焉敢,杨保冒死追赶妖婆至其藏身之处,探得她乃太祖之无忧公主,便是亦摄心之术操控萧候,教雷家军中了疏勒之围之人。

杨玄机不觉色变:无忧公主,我只听闻,未见其人,我以为萧候墙壁所书不过开脱之辞,不意确有其事。

杨保道:无忧公主本命霁月,自幼被太祖收在府中,与太宗两个青梅竹马,太祖请昆仑道人传以摄心之术,又密送西域学音乐操控人之术。事成太祖欲除之,太宗秘纵之。

杨玄机:你何以详之

杨保:妖婆正欲复药奴记忆,言及旧事

杨玄机点头:原来如此

杨保见他被说动,又道:王策时净身便在太祖家当差,深知其事,且今夏来来京之琵琶女乃妖婆弟子,出入王策时之府。

杨玄机不觉站起来,他教吴南柯复根,无意登临,深知天下之人无论如何亦不会容忍一个太监为君。自幼在宫中,皇帝幸临后妃宫娥,从来不避,便使他内心生了一种渴望,做一回真正的男子,若论权势,一个太监官至中尉,夫复何求?便舍弃权势去换几年男子之身,又有何不可?玉清玉洁二女娇艳欲滴,正是可摘之时,睡梦之中他与她们缠绵不已,唯恐梦醒。若王策时得到吴南柯,修复其根,以其张狂跋扈之性,觐觑大宝有可不可?这样想着,他觉得脊背阵阵发凉。

杨玄机踱了几步,又坐下来:今吴南柯和药奴何在

杨保:我率人与妖婆等众厮杀,教吴南柯带着药奴逃走。我杀退妖婆等人一路追赶,教两个坐船逃往扬州去了。是否落入唐王之手尚不知晓。

杨玄机见没落入王策时之手,便道:你暂且回去将养,我还有紧要之事差你去办。

夜深,杨玄机辗转难眠,一遍遍盘算身边之人。自己伺候诸帝,惯见光刀剑影,忠诚之人历来难得,一旦失势,众叛亲离。身举高位、手握权柄,能否长久,其在驭下之法,令其长保敬畏之心。他心中犹豫是否要将心爱之二女赐予二假子,以坚其意,复恭若能为其守住江南半壁,使漕运无忧,复仁看护京城,名器在手,他道纵乱,亦可从容处之。他猛然又想到田元照,此人素来多欲,为王策时所压制故隐忍,听他所奏之曲多淫邪,且发掘太祖梨园之乐普,是否为摄心之术。王策时因何对此放任,欲擒故纵还是另有他谋。报国寺的智正,与田元照来往甚密,他叫人去五台山暗查其来历,一直未果。得知田元照去过钧王府之后,他便令人监视钧王府,张景略常来往王府与东市琴行。他便又令人追查琴行,此琴行专供各处教坊司。教坊司司业多时太祖是梨园弟子,莫非其中有所关联。太宗时教坊司教由张承恩管理,无甚权势,不为人瞩目,张承恩死,无人问津。教坊司似乎并不需户部拨付钱粮运转,想必恩科赏赐足以维系,查明京城教坊司大约便可知晓。

思来想去,曙光透进来。

数日之后 ,马进来禀报,说官吏在街道驱赶无处安身的乞丐,要将他们驱赶出城。在东西市各设立两个粥厂,狡猾无赖之徒端着大盆在那里盛粥回家。税吏已经开始拿着皮鞭追着商贾征税,怨声载道。

杨玄机听了叹息:朝堂皆禽兽之辈,复有何望

中尉府会议,王策时拿出一表道:此康延部杨忠嗣所上表,言其父病死,愿率部众将功赎罪。咱以为正是时候,诸道首鼠两端,见咱有猛犬,谁敢不服。咱教他来径去攻打扬州,将唐王擒来,咱可长保无忧。

诸位太监纷纷应和:正是正是

杨玄机:不可,呼延父子狼子野心,窥探得中国虚实,早生占据之心,若教他去攻打扬州,必趁势占据江南。

王策时冷笑道:杨兄不必事事显出高人一筹,康延部众不过数万,处之一二州郡足矣,安能占据天下?昔日咱随太祖之时,疏勒何等强盛,亦不能久居中原,其性水草而居,不过志在金币子女。

杨玄机:康延部不敢乱动者,因幽州有雷砺镇守尔

王策时:杨中尉此言差矣 ,雷家,与我素有仇怨,常思报仇。雷家不敢乱者,因有康延部也。

诸太监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王策时见得了支持,便精神大震:雷家世代幽并等州经营,百姓但知有雷家,不知有国家,素有谋反之意,故太祖设计与疏勒除掉其私军,太宗时有令咱去幽州做监军,使雷家子弟不敢乱动。他刺杀禁军将校的贼人尚未押解到京城,咱便给了他粮饷,正是助其气焰。 高环、高建兄弟两个给咱密报,雷砺竟与康延互市,大买其良马,厉兵秣马,非欲谋反又是什么?若其勾结杨忠嗣南下,谁能抵挡?咱若不纳康延部,必为雷砺所驱使。雷氏素恨我辈,若教他得势,必将我等屠杀殆尽。依咱之间,不过将杨忠嗣安置在并州,撤除雷砺之职,教高环、高建替之,疏勒各部虚弱,不能南顾,我等正可专致各道,铲除异己。


杨玄机失去往日从容,怒道:王中尉,你休要以私怨伤大计。若杨忠嗣以天下大义责我,挥军京城,你何抵之。

王策时哈哈大笑:彼外国人,仰我而生,以何责咱。咱自幼跟着太祖打江山,如何不明其中厉害。

诸太监皆称是,往日皆是杨玄机占上风,今日竟成孤军一人。

于是遂定,任命杨忠嗣为并州镇守使,率部众前往。革除雷砺幽州镇守使之职,以高环替之,若将士不奉命者,族之。

杨玄机苦争不能得,回府郁郁。

又一个无眠之夜,天明,遂决意除掉王策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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