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镇子望出去,是路,路的那边是田野,田野后面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森林后面靠着大山,山脉连绵起伏、蜿蜒曲折,在群山之中那座不高不矮、常年被云雾笼罩的青山,就是坎平村所在的地方。

古老的山庙在诉说着坎平村的历史。千百年前,坎平村的祖先为躲避战乱迁于此地,隐于山野之间。从此坎平村的村民就在这里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耕农生活。山神庇佑着坎平村,在与时间的抗争上,坎平村是淌着过河的那一个。他们融于山林,融于水源,顺应着自然规律,生存、繁衍。庙里的香火生生不息、庙外的生气源源不绝。

可坎平村还是逃不过它的兴衰更替,尤其在爆发过几次饥荒之后。贫困与疾病笼罩在坎平村的上头,大大消耗了村子的元气。山庙里的石像开始破损,土地变得贫瘠,古老的农耕智慧不再适用——到了这一辈,耕田已经不能维持生活。于是当风再次带来远方的消息时,一阵进城的热浪席卷了坎平村。

“到外头去!”

流淌在坎平人血液里的冒险精神被激发出来,村里的青壮年毅然背起行囊,向大山外走去。本来六十余户,共两百来人的村子,剩下不到一百二十人,其中近九成还是老人和小孩。

方逸就是一个被留在坎平村的孩子。村里青年离开的那一年,他四岁。方逸的父亲并不是一个大胆的人,相反,他内敛、木讷,完全是被贫困逼着外出务工。离开时只带一个布包、裤里揣着身份证和几百块钱,穿一件缝缝补补的汗衫,一去就是好几年。

四岁就离了父亲,方逸并没有难过,到了六岁时,父亲的模样已经模糊成了黑白照片上的一圈晕染,远不如他每天摩挲的叶子上的脉络清晰。他童年的快乐,是靠着山间的灵物与两个玩伴筑造起来的。

方逸的两个小伙伴,一个叫陈守凤,一个叫居浪涛。居姓和陈姓在坎平村都是大姓,其下延伸出数十家分支,互相多有帮衬。陈守凤长得十分白净,柳叶眉、玉葱指,像古时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名门千金,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让人心生好感。然而,方逸能认识陈守凤完全是因为她火爆的个性。第一天在村舍上学时,陈守凤就用大嗓门镇住了坎平村的小孩子们,让方逸记住了这个梳着牛角辫、喜欢用眼睛瞪人的女孩。第二天陈守凤做了学前班的班长,到了第三天,她和方逸已经成为极要好的伙伴。

至于居浪涛,是方家的近邻,与方逸一起上下学的伙伴。居浪涛长得虎头虎脑的,体格粗犷,算起来比方逸这些同辈人年长一岁。按理说应该要比方逸等人稳重些,但他为人精灵古怪,不爱学习,村舍里反复教导的四项运算他一个也没记住。上课时喜欢与方逸挤眉弄眼,成天惦记着老师说出“下课”二字。

村舍原来是村书记住的地方,后来书记让了出来,改成了村里的临时私立学校。说是学校,村舍却只有两间屋子,一间是老师住的,一间是用来教书的教室,村里人用篱笆将这两间黄土房圈起来,再圈出了一块空地。立校那天,村里合资送来了一台乒乓球台,放在教室外的空地上。教师一家加上二十三个学生,这就是村舍的全部了。

村舍上午是高老师的主场。方逸不知道高老师是何处的人,只知道她是从外面来的,与陈老师是一对。高老师只教语文、数学两科主课,其中方逸又以语文最为喜欢。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晨间的风吹散黄土房的闷热,又将学生们朗朗的读书声传递到远方。高老师告诉他们,在离这很远的地方,有一片大草原。草原一望无际,笼盖四野。草原上的人民过着游牧的生活,他们逐水草而居,视季节迁徙。他们定居的地方永远不缺丰富的牧草和水源,旷野的风一吹过,草地便沙沙作响,露出低头吃草的绵羊群来……

方逸喜欢这些古诗,和喜欢收集千姿百态的落叶一样喜欢。那些诗于他而言,是碰得到摸得着的,他在脑海里想象出诗中的一幅幅风景,就像他对山间的精灵一样,虽然没有见过,但他却坚信它们是存在的,维持着山间万物的生长。

村舍的下午是欢快的,由陈老师带领他们,卫生、体育、劳动等副课轮着上。门前的空地是孩子们的游戏基地。女生们在这里跳格子、翻花绳,男生们在这里斗草、斗蟋蟀。方逸和两个玩伴玩的比他们都疯,除却在空地上的玩耍外,他们还会在村舍周围的树林里探险,掐着时间赶回来上课。




阳光静静地洒在了村舍旁的土墙上,时光在这里飞速流淌。等到爬山虎悄悄地爬上墙头时,方逸已经上三年级了,这一年,他九岁。

九岁的方逸正处于长个子的时期,五官也渐渐长开了,有着一种不同于村里人的淡淡的精致感。轮廓里依稀可以看出方爸爸当年年轻时的模样,却又青出于蓝,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让整个人变得灵动起来。

新的学校在坎平村附近的大山顶上,这里汇聚了坎平村、聚龙村和和平村三个村子的学生,取名“和平小学”。它的规模也不像坎平村的村舍那般小,有专门的校门口,两栋面对着面的教学楼,学生统计一百来人。学校有门卫、扫地阿姨和三名老师,其上还有一名统管学校的校长。这三名老师是镇里考过证的专业教师,学生学习的语文、数学等科目也配备了正式的学习书籍。每到周一,学生们会汇聚到空地前,在木杆下举办升旗仪式。老师上课的时长也不再随心所欲——门卫会专门敲钢管来提醒。

这也就意味着方逸每天都要早早地起床,赶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来确保不会迟到。上了小学后,方逸开始觉得读书不是那么有趣了。和平小学的语文老师不再像高老师那样讲故事,而是要求他们将这些古诗全部背下来。方逸感觉很吃力,没有了想象,那些古诗在他眼里就是冷冰冰的文字,摸不着也抓不住,他只能花费更多的时间在背书上。

另外,副课的时间也被主科挤压。虽然体育课还保留,但劳动、卫生和手工课没有了,新增了一科令方逸头疼的英语。所幸陈守凤在英语学习方面展现了极高的天赋,老师读过一遍的单词,陈守凤就能记住它的发音和拼写。有陈守凤帮忙,方逸在学习英语的路上也算是磕磕绊绊的走起来了。

九岁的方逸,已经学着帮爷爷奶奶处理家务和农活了。他五点多便会起床,上山去割草、打猪菜,回来帮奶奶熬猪食,而后端着猪食向屋后的猪棚走去。方逸知道,那三头猪是他们方家最值钱的东西,因此不敢在喂食上懈怠。有一次他喂的饲食少了,把猪饿得夜里直叫唤,那叫声让他又恐慌又自责,打那以后他就下定决心,就算是饿着了自己也不能让猪饿着。

方逸时常在想,钱到底是什么呢?他吃着自家种的菜,睡着自家砌的房屋,与这山间的精灵共舞,没有花到一分钱,不也挺好的么?但他知道,爷爷奶奶在乎它,爸爸也在乎它。他们家……的确是需要钱,若不是万不得已,父亲是决然不会离开丢下他的,妈妈也不会跟人跑了。所以他努力地喂养土猪,上山去采草药,希望这些东西能换到钱。在他七岁时,奶奶带着他去过一次镇里给父亲打电话,之后他开始学着给父亲写信。他用字典逐字逐字的找,绞尽脑汁的写;父亲托人代笔,一句一句的复述。靠着那薄薄的一纸书信,也勉强能互通消息。

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与一次次的写信中,方逸对于父亲的那最后一丝埋怨也消散了。

终于,在这一年年末时,方逸的父亲回来了。方逸从学校回来时,方爸爸正坐在大堂的椅子上,与爷爷奶奶谈话。他穿着汗衫,套着麻裤,一如当年离开时一样,黝黑的脸上依稀可见当年年轻时的英气。

方逸看见父亲的那一刻,心里有些恍惚,仿佛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的模样,渐渐和方逸无数次梦里那模糊的身影重叠。

方逸停下了脚步,呆呆地站在在家门口,直到被一双大手紧紧地圈在怀里。方爸爸的双手不断地摩挲着儿子的脸庞,呜咽着,脸上流下了滚滚的泪水,抱了许久。当晚,方爸爸和儿子睡在里屋。他拉着儿子的手,一点点的向他诉说着那些他在信纸上未曾提及的,山的那头的故事。

方爸爸说,在山的那头,是钢筋林立的城市,人多。人们不用种田,因而也就不用在刮风的夜里担心受怕了。只是在那里生活的人压力也很大,他们每天朝九晚五的上班,花钱的地方也很多,一年到头忙忙碌碌,重复着机械的生活。

“若是你呢?逸逸。“方爸爸撑着身子问他,“喜欢在哪里生活?”

方逸饶有兴趣地听着,冷不丁听爸爸问出这样一个问题,随口答道:“先到大城市里挣钱,再回来村里生活。”

方爸爸被儿子的话逗笑了,用手臂圈着儿子,继续说起在城市生活的日子。“那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却不像农村里这么简单了。有偷单车的贼,我每次都要把车子扛回宿舍,不然睡不踏实。工厂里打工的青年很多,都是些没读过什么书的孩子……工厂里有规矩,不能随意走动,我在那边却也交了几个朋友……”

“什么样的朋友?”

“嗯?”

“都是些和爸爸一样去打工的农民……”

月光从窗台照进里屋,圈住了四角木床。在父亲的描述下,一个高楼林立的大城市在方逸脑海里渐渐成型,让他心驰神往。幽蓝的幕布、天空中星子的移动以及山间传来的蛙鸣,构成了夜的神秘。方逸抓着父亲的臂膀,枕着星光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方爸爸给方逸提来了一只鸟,方逸看着那只被方爸爸抓在手里,探头探脑的小鸟,如获至宝。他用木条编制了一个简易的鸟笼,小心翼翼的将小鸟捧了进去。看着那只黄黄的雏鸟,方逸开心极了。一瞬间,他感觉到一种爱意充盈了全身,是父亲带给他的,就像他爱着山间的花草和古诗一样。

在这种爱意之下,方逸过了一个有史以来最为快乐的寒假。曾经沧海难为水,在这之后,他对快乐的要求又提高了好几个档次。方爸爸跟着方逸爬山,跟着方逸上山采草,方逸跟着父亲喂鸟,那只炯炯有神的,爱吃虫子的山雀;跟着父亲去走访邻居,串门聊天……总之在年关前后的二十余天里,方逸和父亲几乎是形影不离了。

也是在这一年年末,陈守凤辍学了。方逸和居浪涛听到这个消息后,急得跑去陈守凤的家里敲门,可陈守凤躲在房中不肯见他们。方逸和居浪涛没办法,将情况告诉了高老师。高老师听到消息,立刻就赶了过来。

在高老师的细声劝导下,陈守凤终于开了房门。低着头,慢慢地走到了高老师面前。高老师伸手摸着她的头发,将脸贴了上去,说:“守凤,好孩子。”

陈守凤哽咽着开口:“老师,我不想读了。”

高老师拍着守凤的背,柔声安慰她。待守凤情绪稳定了些,高老师将她托付给了方逸和居浪涛,去找了陈守凤的奶奶谈话。

方逸和居浪涛站在原地,互相比划着,挤眉弄眼,最后居浪涛开了口:“守凤,你是怎么想的啊,怎么突然就不想读了?”

“是啊——”方逸附和着,一同望着陈守凤。

陈守凤低着头,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我奶奶病了,我得去干家里的农活。”

“以前不也是边读边干吗?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帮你把草药送过来。”居浪涛摸了摸脑袋,回答道。

陈守凤摇摇头,“谢谢你们,逸逸,浪涛。谢谢你们没有嫌弃我爸爸是犯人,谢谢你们一直帮我干农活——”她缓了一会,抬起头,眼眶红红的,像是哭过,望着两个伙伴坚定地说:“我打心底里感激你们。我决定了,就在家里一边干活一边照顾我奶奶,直到爸爸出狱。”

“放心吧,虽然我辍学了,但我不会放弃学习的。”

……

陈守凤笑了起来,看向方逸,“逸逸,班上就属我们两个的成绩最好。这条路我不走了,但我希望你能一直走下去,考出去……一直考到大城市里去。你和浪涛先去帮我探探路,我以后,以后一定去找你们。”

方逸和居浪涛被守凤的话镇住了,一时间相顾无言。

直到高老师带着他们回去时,方逸的脑袋还是乱乎乎的。他回家问父亲:“爸,我为什么要上学?”

方爸爸将他抱在怀里,“上学是为了以后不用像爸爸这么辛苦,可以走自己想走的路呀。”

方爸爸摸了摸方逸的脑袋,柔声问到,“怎么了?突然问起这个。”

“我们班上成绩最好的一个女孩要辍学了。”方逸闷闷地开口。

方爸爸听了此言,抚摸的手顿了顿,发出了一声叹息。

在这个冬日的最后,守凤还是辍学了,从此在翻山越岭的路上只剩下居浪涛陪着方逸。这给方逸带来不小的打击,连带着与父亲在一起生活的快乐都冲淡了不少。他和居浪涛想着,能不能给守凤捎带课本和笔记,给她上课,让她能在家里上学。陈守凤收下了课本,却拒绝了两个小伙伴的好意,说是要照顾奶奶,还要认真研究家里的农田,忙不开。

两个小伙伴无奈,只好就此作罢。

冬天的山林是冰雪的世界。山路基本被封堵起来,只清扫出窄窄的一条羊肠小道,罕有人迹。坎平村只有一条下山的路,在半山腰处截开,一条蜿蜒曲折,通向山林深处的田地;一条继续向下,直达山脚。再过去可以翻到另一座山,那也是方逸上学时的道路。方逸看着脚下分歧的山路,第一次觉得他们已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方逸读六年级那年,坎平村发生了一件大事。

起因是一个外来的男人主动找上了方家。他一进门,就对着方爷爷和方奶奶“爷爷奶奶”的喊,口才也好,将方爷爷和方奶奶夸得心里直舒服。方家的屋子小,一进门就是一间大房,中间摆一张桌子,左墙角摆着一张双层的铁床,上层堆积着杂物,下面是方爷爷和方奶奶睡觉的地方。房左侧有一道门,通向方逸住的里屋,右侧则和厨房相连,拢共三间土房。因此男人只是望了一眼厨房,又进里屋转了转,便折回了大厅房。

他问起方奶奶关于方逸的事,方奶奶抹着眼泪说:“这孩子从小就苦,两岁他娘就跟人跑了,四岁他爹就离开村里去打工。孩子每天都要五点多起来熬猪食,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晚上还要摸黑上山打草药,苦的哟——”方奶奶摆摆手,“没有钱,苦的——”

男人点点头,转过头问方逸:“上学辛苦吗?”

方逸摇摇头,他觉得上学不算辛苦,不上学才辛苦。

“怎么不辛苦——”方奶奶摸着方逸,拖长声调,“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哩!”

男人笑笑,继续问了一些家常,便让方逸带着他去村里的村舍看看。方逸带着他来到老师的家里,开门的是高老师。高个子的记者询问了一些关于村舍的事情,方逸在旁边听着,倒也拼凑出了大概。

坎平村原先是有一栋小学的,学校传承五十余年,后来年久失修,村长担心有坍塌的危险,于是和其他村商量,将学校的学生并到了和平小学,另开了村舍当作学前班。可新学校路途遥远,孩子们每天都要往返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有时回来的晚了,总让村里老一辈的担忧。

高个子的记者又问了高老师一家的一些琐事,拿着机器在村舍里拍了拍,就辞别而去。

没过多久,村里来了记者的消息就传开了,村民都涌到高老师家里去打听消息。有人说,那个记者来过自己家里,还和他合了影;也有人说,在镇上的报纸里看到了坎平村的报道,还有高老师的采访,上面用粗体字写着“扎根山区,服务社会”八个大字。真真假假,让沉寂许久的山村热闹起来。

不久,这种消息就在村长那得到了证实——镇上的书记要来了!在这个令人激动的消息下,,许多外出打工的青壮年纷纷回到了坎平村,接连几日聚在村长办公的小屋子里,商讨与书记见面与谈话的相关事宜。

令方逸意外的是,父亲也回来了。但他却没有去村长家里凑热闹,反倒是在家里安安静静的干活,喂鸟,没有激起一点涟漪,像是完全不想参与这事。方逸隐隐约约感觉父亲与往年比有什么不同了,就像是突然沉淀下来一般。

在这种愈来愈烈的氛围下,坎平村的村民终于将书记盼来了。人们听到这个消息都欢天喜地地围到村口,居浪涛也叫上方逸去凑热闹。书记来的时候带了四只母鸡,村民们在村口支了一口铁锅,配上各家的佐料,熬成了一大锅鲜美的鸡汤。方逸和居波涛去的时候也各自分到了一碗——这汤多珍贵啊!方逸小口小口地喝,鸡汤在阳光的折射下泛着令人惊叹的金黄,云朵飘过,鸡汤又变成了清清的一层,上面洒着葱花,他很少喝到这样的肉汤。

喝饱了汤,村民们聚在村口唠嗑,时不时往村长家里望去,方逸也跟着等待。

终于,村长家的门口开了,书记和村长走了出来,人群倏尔爆发一声欢呼,将村长和书记团团围住。两人脸上都带着微笑,看不出结果,村民们不敢出声问,只好暂且按下心中的焦虑。书记走到哪,人群就跟到哪,一直将书记送出了村口。在山脚下劈竹子的王妈是个暴脾气,转身就扯着大嗓门问村长:“这事,成了没?”

“这事哎——”村长看看王妈,又看看其他村民,直到感觉他们都已经不耐烦的时候,才开口道:“成啰!”

人群又是一声欢呼,都凑上去挨着村长。

“别挤,别挤!”村长站稳身体,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量说道:“从今以后,可以把村舍给撤办了,等上面的安排下来,相信不用多久,我们村就盖新学校了!”

“还有,以后镇上过来交易的人会增多,各家里有什么需要卖的东西,这两天到我这报备一下。待到镇里人过来村里,看上就直接付钱。”

这两个消息将在场气氛推向高潮,村民纷纷欢呼不已,一声盖过一声,连村长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没多久,整齐统一的口号就喊了起来,连带着“富裕”、“开放”的字眼,像过节一样喜庆。方逸驻足听了一会,确定已听不见别的新消息,就和居浪涛分别,独自回家里去了。

方逸回到家,爷爷奶奶正在抹眼泪。方爷爷和方奶奶看到方逸回来,连忙惊慌地用手擦了擦,别过头去。方爸爸从里屋走了出来,摸着方逸的头发,问他:“村里的事商量得怎么样了?”

方逸听见父亲问话,向父亲复述他在村口听到的消息:

“盖小学……”

“商人……”

方爸爸听完连说了三声好字,也是激动不已。然后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叹息道:“可惜要到镇里上学了,还得走路。”

方逸想了想,点点头,随后看了看爷爷奶奶,又看了看父亲,眼中带着询问。

方爸爸脸上挤出一个笑容,“高兴的,逸逸要上初中了。”

而方爷爷和方奶奶那边没有吭声,方爸爸沉默了一会,牵着儿子的手,走出了屋门。屋外正是初冬时节,粉嫩的梅花淡淡地开了,透着一抹气血的红色。方爸爸被北边吹来的寒气呛得咳嗽了几声,拿起挂着的棉帽给方逸套上,带着方逸上山去了。



下了雪的路难走,越往山上走,温度越低,植被也越少。山顶的松树已被白白的一层雪覆盖,一根根松针苍劲有力,密铺于积雪之下。走累了,方爸爸择了一棵古树,在百曲虬回的树根下坐下来。方爸爸拉着方逸,将他往怀里环了环,看着远方苍茫的云海翻涌,欣赏着如画美景。山顶少有人来,于是这片天地便显得十分安静。松脂琥珀将这一幕画面凝固下来,连同碧绿的松针与皑皑白雪。

观望良久,方爸爸开口问儿子:“逸逸,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职业?”

方逸正看着远处的云海发呆,他正在想这无边的云海能有几里远,他听说隔着大陆的那边是美国,不知道能不能飘到那里去。听到父亲的问话,他仔细想了想,又摇摇头。

“那目标呢,有没有想做的事?”

“挣钱。”方逸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挣钱?不想读书了吗?”

“先读书,再挣钱。”

“挣钱……逸逸挣了钱要干什么呢?”方爸爸柔声问道,摸着儿子的脑袋。

“盖房子。”方逸开口。他心里想得还远不止这些,他想让父亲能够歇着,想让爷爷奶奶过上好日子,想将坎平村变得富裕起来。

方爸爸笑了,“那爸爸努力挣钱,等你上了高中,就接你和爷爷奶奶到城里住,去吃好吃的。”

方逸的心被父亲说得怦怦跳起来,他将头靠在父亲的胸膛里,对父亲说了一声“嗯”。

“逸逸,爸爸不要求你以后能挣多大钱。但是,爸爸希望你读书,读了书的人,不是说就比别人能挣更多的钱,但是,他们的境界就和没读书的人不同,他们看到的也远比爸爸看到的要多。山里的人习惯了安逸,当然也很快活。但爸爸希望你能出去看看,这样你就比他们多了一份选择。”

“要想真正的走出这片大山,就只能靠读书,别的都不行。爸爸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在这里兜兜转转,始终走不出去。落叶归根,尘归尘,土归土,忙活了大半辈子……”

“你在听吗?”

山鸟的鸣叫更凸显山顶的宁静,天空干净得像一块冰,缓缓地滑入翻腾的云海里。白雪积了又化,唯有这青松像是从亘古矗立到今,带着一抹历史的墨香气,久聚不散。方爸爸等待了一会,没有听到回答。

方爸爸看着远处的天空,目光渐渐拉长,又慢慢收回来,没有在湛蓝的玉璧上留下一丝划痕。他摇了摇躺在怀里,舒适得快要睡着的儿子,开始唱道:

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

晨宿列张。

……

方爸爸在坎平村呆了三个月,直到冰雪消融的开春时候,才下山去,这一去,方爸爸对方逸说,耽搁了许久,可能后年才能见面了。在离开的时候,方爸爸仍是背着一件军绿的单肩包,套着麻衣和麻裤,一如回来时一样。方逸看着父亲消瘦的身影,只感觉父亲又比去年变老了些。他搀扶着爷爷和奶奶,在山路口目送着父亲远去,夕阳将方爸爸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方逸不曾想过,那是他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只在来年四月,万物复苏的季节,山外传来了父亲的死讯。据说是急病死的,工厂里的几个和方爸爸关系要好的伙计合伙凑了钱,将方爸爸运了回来。

出殡那天,天空中飘着细雨。方爷爷和方奶奶互相搀扶着,后面跟着方逸,雨水打湿了灵柩,村里来了大半的人,合伙将方爸爸葬入了墓里。

方爷爷和方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自是悲痛不已。但方逸却没在人前哭过,没人知道方逸的心里怎么想,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父亲死后一个月,方逸将父亲捉的那只山雀放生了。其实他早该如此做,山雀属于山林,将它归还给自然,任它繁衍,也是山神的意愿。后山的野花开了,粉粉淡淡的小花,开得漫山遍野。长大的大山雀,脸颊、耳羽和颈侧开始变白,蓝黑色的羽毛也长出来了,只有腹部还保留着雏鸟时的黄色,蓝白与黄白交替,显得十分漂亮。方逸拆了草笼子,大山雀扑腾着双翅,便冲向了天空。却又在天空中盘旋几圈,飞回了鸟笼子里。

方逸看着笼子里温顺的鸟儿,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呆,将笼子提了回去。



那之后方逸开始继续上学。

初三那年,方逸变得更加刻苦,全唐古诗不再读了,换成了作文素材大全;数学书上的题目也一遍一遍的做;对于最晚开始接触的英语,方逸有着非常执着的坚持。他每天在山路上一句一句的读,心里一遍一遍的默背。那条崎岖的山路,被方逸走上了无数遍,布鞋被磨破了一双又一双。

临近中考的时候,居浪涛来跟方逸告别。他不用在镇子上学了,他的父母亲要接他到离这很远的地方去。到了九月,直接在那边上高中。

方逸没有答话,在离别的时候,居浪涛回过头紧紧地抱着方逸。哭着说道:“逸逸,我舍不得你。我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

居妈妈看见自家儿子又要开始哭了,连忙拉着,“好了好了,以后要是想朋友了,过年就回来,又不是不见了。”

居浪涛被母亲拉上了车,还在喊着:“逸逸,我知道我不是块读书的料,但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听到了吗,你要好好读书!”

方逸看着载着居浪涛的车子缓缓启动,村里很少有车子开进来,路上碰见的几个小孩都惊奇地望着。居浪涛叫父亲摇下了车窗,探着身子回头望,直到车子越来越远,拐弯后,消失在山林里面。

大山的那边,还有海的那边……

是什么呢?方逸想,总有一天他要去看看。

备考的时光飞逝,经过了这个小插曲后,很快,方逸就迎来了最终的中考。坐在考场上时,方逸看着眼前的作文题目:“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条崎岖的、坎平人都走过的山路。没有多加思索,他提起笔写道:“从镇子望出去,是路,路的那边是田野,田野后面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

放榜那天,镇上的老师来到方家,给方爷爷和方奶奶带来了喜讯。

“方逸这孩子了不起,考了镇上的状元!”

“考虑到孩子的家庭情况,市里已经联络过了,方逸到到市里最好的高中上学,学费和书本费全免。”

方奶奶听了这话,一下坐在了椅子上,眼泪刷地就落了下来。良久,转过头对着方爷爷说:“孩子是块读书的好料子。”

“是块读书的料子。”方爷爷也喃喃道,老泪纵横。

很快,方家出了状元的事就在村里传遍了,村民纷纷感叹方家祖上积德,修到了这样的好福气。方逸到镇里领奖那天,是奶奶陪着他去的。奶奶有近十年没有走出大山了,这次特意托人编织了一双草鞋,提早了五个小时,祖孙两搀扶着,一步步地走下了山。

从坎平村望出去,是山路,路的那边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森林后面靠着田野,与田野相连、不大不小的镇子,那就是祖孙两要去的地方。镇子的那边,天际的尽头,是繁华的大都市。

山林的路,人生的路,在此刻交融。



尾声

若没有那只鸟,方逸的爆发不会来得如此之快。来方家收购的商人看了看那三头猪,又进屋里转了转,出来时手里提着那只鸟笼。

“捎上这只鸟,现在就可以付钱。”

方爷爷不会和人讨价还价,他现在只着急孙子到城里的生活费,便就点了点头,让商人将那三头猪拉走了。

于是方逸搀着奶奶回来时,看到的便是一只空的鸟笼。他问爷爷:“鸟呢?”

“……飞走了。”

方逸盯着爷爷,没由来的一阵心慌。

“鸟呢?”

“……和三头猪一起,卖了,给商人拉走了。”方爷爷吞吞吐吐道。

方逸砰地一声就往屋外跑去,身后方爷爷和方奶奶在不停的叫着他的名字。其实方逸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生气,但他此刻只想去找回那只鸟。

方逸奔跑在山路上,此刻的他只想跑出去,跑到卖鸟的地方去,不在镇上,而是在更远的地方,或许是城市。

跑吧!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方逸感觉自己自己跑下了山,又跑过了镇子,跑过了镇子外的铁路,此刻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哪里,但还是没有遇上买猪的商人。方逸看看前方,两侧仍是一片山林,被暮色笼罩着,他看不到前方有一丝城市的光。方逸又望了望后边,铁路线连着漆黑的山洞,方逸记起他就是从山洞的那边跑过来的。

方逸突然感觉脸上凉凉的一片,他用手擦了擦,才发现自己原来流泪了。

……

方逸回到村口的时候,方爷爷和方奶奶正在旁人的搀扶下等待着,举着借来的手电筒,向山路上喊了不知道多少声方逸的名字。终于照到孙子的身影,方爷爷和方奶奶激动不已,两颗担惊受怕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人找到了,帮忙的村民就都散了,方逸搀扶着爷爷奶奶回了家,一句话也没说,翻身躺到了床上。

夜已深,山村的夜格外静谧,忽而一声鸟鸣,惊动了山月,洒落清辉向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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