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说过,谢谢你

大二那年得了面瘫,又是吃药又是针灸,却始终没见好转,于是就在医生的建议下住院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住院。那段时间日子脱离正轨,医院学校两点一线,浓烈的孤独感充填满了我的无所事事的生活。

那时候父亲在外地打工,他要养活家里仨孩子,所以印象中从小到大他一直在外奔波。有时候在包邮区浙江温州一带,有时候在高海拔的新疆西藏,有时候在四川内江乐山某,有时候在广东广西,还有的时候在我听都没听过的犄角旮旯……总之哪里有活干他就在哪里。我生病的时候他正在山西太原的一个工地上,每天顶着太阳把水泥混进由钢筋混泥土浇筑的框架模里,老家把这叫装模。

那段时间,他隔三差五给我打电话,问我恢复的状况,问脸的感受,还嘱咐我定期热敷。那时候手机还是老式的,不能语音视频,他看不到我的脸,他大概以为我已面目全非。不过话又说回来,在5G手机都即将发售的2019,他依然用着淘汰了好多代的老式手机,我和他的联系仅限于半个月一次不超过五分钟的通话。

我在电话里跟他说:“没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痛不痒,能吃能喝。”我洒脱地宽慰他,人这辈子谁没个小灾小病的,都好着呢。

电话里我装出很轻松的样子,我知道说了也没用,没这个必要。这成了我跟他长久以来的相处模式,他在我面前一如既往地沉闷,我在他面前带点儿玩世不恭的随性。这大概也是很多成年男子跟父亲带点苦味的相处模式。

事实证明,我说的话他都没听进去。半个月以后,他忽然在电话里跟我说,他到了我大学所在的城市,而且现在就在医院大厅。他问我在哪?我一脸愕然地跟他说了房间号码。

我已经有一年多没见他了,他又矮又黑,几根稀稀拉拉的头发窘迫地盖在头皮上,他就是个活脱脱的农民,而且还是最底层的农民。

他到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输液,囿于吊瓶的限制没法主动上前问好请安,只把塌着的身子稍稍扶正些,他一见我,眉头就邹了起来,聚成了两座峰。

他放下行李就朝我的床位走来,用手捏捏我的脸,抬抬我的眼,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尴尬地笑笑:“痛啊!”

他略带幽默地说:“痛就对了,说明有救!”

我被他搞得哭笑不得,估计他以为我是被硫酸泼了。

印象中我们从没那么亲近过,更没如此亲昵地捏脸蛋子。我没话找话问他:“吃了吗?”

他没有答话,两只眼睛环顾病房四周。

这是个大病房,六个床铺。有个年轻女子出车祸,剃成了尼姑,做完手术瘫在床上。因脑部神经受损严重,语言功能出现障碍,说不出话。医生说算是捡了一条命,不过下半辈子都得在床上度过。同样是来自农村的爹妈一前一后伺候着苦命的尼姑。他看了直打寒战,一边宽慰老两口,一边温柔地看着我。

那是他第一次去我大学所在的城市。我从一个三流高中以绝对第一的分数考上大学。他很高兴,说要给我办升学宴,我说免了吧!不至于,也不是什么名校。不过他还是鸡鸭鱼肉摆了一桌菜为我庆贺,要跟我干杯,我红着脸不知道说什么好,仰头把酒喝得一滴不剩。

他向来是个沉稳的人,喜怒不形于色,那次却喝高了,嗓门大了起来,说我是他的骄傲!

他嚷嚷着上大学要亲自送我,可最后还是没送成。不光没送成,后来很多次他天南海北地外出要从我所在的城市路过也不曾到学校来看看。连电话不曾打个,他只是跟所有农民工一样,坐在火车硬座上背着个鼓鼓的大背包听着火车咣当咣当地从这座城市驶过。他心里一定在想,这是座留满了他儿子足迹的城市。

而这次,他竟然放下在他眼里命一般重要的伙儿计,从太原辗转来到了这儿。

他是先从太原坐火车又坐大巴回了老家,跟我妈商量过后,又才从老家出发,来到这儿的。

老家的土方说黄鳝的血是治疗面瘫的良药,于是第二天一早他就去市场买了一桶黄鳝,每天晚上杀一条,把新鲜的带点温度的血敷在我脸上。他弓着腰在桶里捉那些油滑的黄鳝,执着地在我脸上敷了一层又一层,终于如释重负地看着我半边血脸说,“这东西管用!”

医院外面不远的地方有个夜市。除了固定的治疗程序以外,我跟正常人一样,晚上经常和他转夜市。那次,他拉着我非要给我买保暖内衣。我说,我都是在网上买的,几十块钱,便宜也一样的暖和。他不肯,坚持说,买套吧,那语气像在求我,边说边在一堆衣服里捣鼓。最后终于选定,南极人的,198。

一点儿也不便宜。

不过暖和倒是,以后的每个冬天我都穿着它。质量果然不错,其他的穿不久就破了旧了,还起球,硌得慌。只有这件,完好如初,伴我度过了很多个重庆湿冷的冬天。

有一天,班长、学委、还有寝室的兄弟提着水果来看我。为了能让我在学校有个良好的人际关系,或者是为了别的什么,比如怕我在学校被人嫌穷、抠搜,比如照顾我敏感又脆弱的自尊心。他提出要请大家吃饭。

他可是个在工地上舍不得吃一顿肉买一瓶水的人啊,他竟然主动提出要请七八个同学吃饭。

我们定在路边的一个大排档里,酒桌上我明显感觉到他的不适和隔膜,跟这群有文化又活泼的大学生说不到一块儿。这是显而易见的,二十多年的代沟,差了几个等级的教育,很多话他接不上,躲在角落一杯一杯喝着酒,战战兢兢像个被老师惩罚的孩子。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老了,老头子需要我的照顾了。

他其实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该怎么说呢?养育之恩大如天这句话,在我的世界里真不是一句轻飘飘的俗语,也不是山海相隔真假难辨的匿名故事,而是如同孙悟空那一万三千五百斤重的金箍棒一样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压在他的肩上的责任。

他从我没记忆起就来到我身边,陪我妈陪我度过最难熬的日子,吃糠咽菜养育我们三兄妹。

没经历过的人一定体会不到贫穷有多可怕,有一年全家只有一袋米,他就用麦子去面坊里换那种灰扑扑的劣质面条,再从地窖里掏些带着一股酸臭的味儿红薯,一碗白水面加两个红薯熬过了那整年。后来的很多年他条件反射看见红薯就皱眉头,弟弟妹妹们笑他是穷山沟里来的。

他不是我的生父,可我在很多方面和他很像,一样的沉默,一样的不善表达。就连父亲节和他生日这样盛大的节日都从不在网络上表示出一星半点的爱意。

我不知道我要固执到什么时候!

多年以后,网络上有两个叫做筷子兄弟的老男人突然火了,直到听了他们唱的那首歌:

总是向你索取,

却不曾说谢谢你,

直到长大以后,

才懂得你不容易,

每次离开,

总是装作轻松的样子……

我才沉浸在歌声中半真半假地说:“嘿~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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