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你能听见
乙一
我恐怕是这所学校里唯一一个没有手机的女高中生了。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去唱过卡拉OK,也没有拍过大头贴。在如今的时代,像我这样的人是在很稀少,这一点我自己的心里也很清楚。
虽然校规禁止学生带手机,但实际上大家都带着。说实话,每当我看见教室里的同学纷纷摆弄自己手机的时候,我的心情就变得难以平静;每当教室里响起手机的铃声旋律,我就感觉自己像被遗弃了似的。看到他们所有人都在通过那个小小的通讯设备交流谈话,我一次又一次的被提醒着:我没有任何一个朋友。
教室里的每个人都借着手机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然而我却不在这网里。所有人不必真的携手便能快乐的说着笑着,而我却如同孤独的石子,被他们踢出圈外。
我一直希望能和大家一样有一部属于我自己的手机,但我没有可以交谈的人。这也是我没有手机的真正原因。这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会给我打电话的人,一个都没有。同样的,能和我一起去唱卡拉OK的人,能和我一起去拍大头贴的人,也一个都没有。
我不擅长说话,不管和谁说话,不知不觉间便会摆出防御的姿态。我害怕被人看穿自己的内心,回答的时候总是含糊不定;不知道如何回答的时候,我便暧昧的笑着,直到对方失去交谈的兴趣。当他们在我这里碰过许多次钉子之后,也就渐渐的疏远我,在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了。
我也想过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想来想去,大约只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以前的自己对别人的话太过当真了吧。如果对方明显在开玩笑道没什么关系,但当对方说的并非真心话,而只是一般社交辞令的时候,我常常会反应不过来,把他们的话当了真。不管和谁说话,都会很认真地回答对方,只有到最后从周围人泄漏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自己的反应被当成了笑柄,这时候才会明白事实究竟是什么样子。
“呀,你的发型好漂亮啊。”
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有一次剪了短发。有个女孩看到之后这样对我说。那时候我开心得不得了,感觉自己非常幸福,以后连续两年的时间,我都保持着同样的发型。
但是那个女孩的话只不过是毫无意义的恭维而已。直到成为中学生之后,我才明白了这一点。某一天,我走在学校的走廊里,那个女孩带着几个朋友从我身边经过。她抬头看到了我的脸,凑到朋友的耳边悄悄说:“那个女的一直都是那种发型,难看死了。”
最不想听到的话,被我听到了。那一瞬间我仿佛失去了重量,像个傻瓜一样卷在她的低声耳语里,被扔到世界中的某个不知名的角落。类似这样的经验一点一点积累起来,到最后,我在无论和谁说话的时候,都带上了神经质般的紧张。
春天的时候,我进入了现在这所高中,但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和任何人交上朋友。于是我成了教室的一种特异的存在,谁都不愿意接近我,就像我是他们身体上的某处不愿触及又不得不存在肿块一样。虽然我身处在教室里,但感觉自己仍然在外面。
最难熬的是休息时间。兴趣相投的人们都离开座位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而我,当然只有一个人继续坐在椅子上。教室里确实充满了快乐的喧哗,但我周围的空间却与教室剥离开,只有不断增长的孤独感包围着我。
其实我一直都很清楚,没有手机的事实只不过是我没有朋友的一种表现罢了。我总感觉自己缺乏与人正常交流的能力。在结识朋友的事情上,我是个废物。
在教历史,我常常伪装出一副完全不在乎有没有人同我说话的样子。可以一直伪装下去的话,如果哪一天我真的不在乎了,那会是一件好事吗?
每当看到那些女孩子提着手机链,把贴着大头贴的手机在面前晃来晃去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无法忍受的心情。那些女孩子一定有很多很多要好的朋友,手机里的电话号码多得都要记不下了吧。我多羡慕她们呀!要是有朝一日也能变成她们那样子该多好。每一次我这样想着,总觉得鼻子酸酸的,似乎马上会有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午休的时候,我经常到图书馆去。教室里没有我的位置,偌大的校园里,只有图书馆才是唯一一个可以收容我小小身躯的地方。
图书馆很安静,房间里都安装着空调。如今正是冬天,墙角的电热器向房间里送着一股股暖暖的空气。对于我这样很容易的冷天感冒的人来说,能有这个去处,实在是值得庆幸的。
我总是尽可能避开其他人,选择一个靠近电热器的作为坐下来。离下午的课还有几十分钟的时间,我要么一遍遍读着喜欢的短篇小说集,要么打着瞌睡消磨中午的时间。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伏在桌上一闭起眼睛,头脑中就会想起手机的事情。
如果我也有用手机的权利,那该用什么样子的手机才好呢?最近一些日子,我常常在考虑这样问题。至少想一想不会妨碍到其他人,也不用害怕被人嘲笑。想象总还是可以的。
颜色要白色的。抚摸的时候要有一种光滑细腻的感觉。
不知不觉中,这只想象中的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手机,让我的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点点微笑。对我来说,想象是一种不能缺少的能力。
一天的学业结束之后,所有年级当中第一个离开学校的,永远都是我。我的脚步并不快,然而我没有参加任何课外活动部,也没有任何可以一同游玩的朋友。课上完了,学校对我也就没有了用处。我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低垂着双眼,以个人慢慢向我自己的家走去。
在路上,我有时候会走到电器商店里,拿几张手机的宣传广告出来,坐在摇摇晃晃的公共汽车上慢慢看。我读着最新机型的说明,感叹着“咦,有这么方便的功能呀”,不知不觉就到了该下车的时候。
我的父母回家的时候都很晚,我又是独生女,即便回到家,家里也是一个人都没有。
我走回自己的房间,把广告传单放在桌上,两只手托住下巴望着它们,就像在图书馆的时候一样,在脑海中勾勒一只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手机的模样。
我尽可能把我的手机想象成真实的东西,仿佛它正摆在我的手边似的。这个想象中的小小机器,和真正的手机一样,液晶屏幕上也表示这时间,而且闪烁着暗绿色的广,即使在周围一片漆黑的时候也不会看不清时间。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最喜欢的电影音乐就会想起,那是《甜蜜咖啡屋》中的主题曲,很美的旋律。动听的和弦,呼唤着我的注意。
母亲回到家的声音终于把我拉回了现实的世界。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了。
上课的时候也好,吃饭的时候也好,我一直畅游在自己对手机的想象之中。洁白的外壳,美丽的流线型机身,仿佛是一件精美的瓷器。试着握住的时候,重量出人意料的轻巧,尺寸也纤细的正适合握在手里。当然,说是这样说,实际上头脑中的手机不可能真地握在手里。所谓我在手里的景象,只是想象中的场景罢了。
渐渐的,不管闭上眼睛还是睁开眼睛,我都能感觉到头脑中那个手机的存在了。当然我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其他的东西,然而在正常的视觉之外,在某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我分明看见一个小小的白色物体放在那里,而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东西变得比其他所有的物体都更加清晰。
我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度过的,现在终于可以不需要其他人便可以让我自己快乐起来了。只要想到我有一只谁都没有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手机,我就会变得很开心。在想象中,我不知道抚摸过她的表面多少次。它不需要充电,键盘上也没有一点污渍,液晶屏幕也一直准确无误的指示着时间。
这只手机深深刻在我的头脑里,真是到连我自己也无法否认它的存在。
一月的某个早晨,天气很冷,从窗户里看出去,外面一片冷清的景色。天空阴沉沉的,阴郁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被闹钟唤醒的我慢慢爬起身,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虽然在房间里,呼出的仍然是白色的气息。我打了一个寒颤,一边想着“手机在哪里呢”,一边在床头 散落的书堆里翻找。眼看已经到了吃早饭的时间,可怎么也找不到我的手机。刚刚在被窝里做过的梦,仿佛倦怠的晨霭充盈着我的头脑。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来的应该是我的妈妈。
“凉子,起床了吗?”
妈妈敲了敲门。
“唔……稍等一下,我在找手机,怎么都找不到……”
我回答妈妈说。
“你什么时候有手机了?”
母亲充满疑惑的声音,惊醒了还没有完全醒来的我。
是啊,我到底在做什么啊!我的手机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在床的周围乱照,实在太不正常了。我忘了那个手机只是我在头脑中自己随意创找出的东西呀。
然后,同一天的夜晚。
“凉子,你今天忘记戴手表去学校了。等汽车的时候没问题吗?”
母亲下班回来,对已经到家的我说。
“手表?我忘记戴了?”
一整天我都没有注意到这件事。真奇怪,不知道具体时间,居然一旦感觉都没有。为什么呢?对于这个疑问,突然之间,我发现了答案。
我看着头脑中的手机,它代替了我的手表。下意识中,我根据液晶屏幕上的显示确认着当前的时间。
可是,这个想象中的产物,能够告诉我正确的时间吗?
这个时刻,头脑中手机的屏幕上显示的十八点十二分。
我想挂在墙壁上的真实挂钟望去。长针刚好跳了一格,指在八点十二分的位置。
我的心里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忐忑。在脑海里空想出的手机光滑的表面,我用同样空想出的指甲轻轻弹了一弹。“叮”的一声,轻细的声音回响在我的脑海之中。
回家的路上,在公共汽车里,不知道谁的手机响了,像是脑中的声音似的。坐在我面前的男孩子慌慌张张的把手伸进包里,关掉了回响在车里的电子音。他把手机拿出来放在耳边,就这样说起了话。
车里的空调开得很足,窗户上蒙着一片薄薄的雾气,看不见外面的风景。我一边做着不得要领的空想,一边漫不经心的扫视着车内。车上的乘客,除了我和那个男孩子之外,就只有一个抱着购物袋的阿姨。她正用不满的表情看着打手机的男孩子。
我对这一幕怀着复杂的心情。一方面,在车厢或者商店打电话,确实会干扰到其他人;但在另一方面,我却隐隐憧憬着自己也能经历这样的场面。
男孩子终于挂掉了电话。这时候司机透过扬声器说话了。
“请尽量不要在车里打电话,会感染其他的乘客。”
仅此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这之后谁也没有再说话。伴随着无比的安静,汽车继续往前开着。暖暖的空气让人很舒服,我渐渐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突然,电子音有一次响了起来。一开始我以为又是坐在前面的男孩子的电话,也就闭着眼睛不去理会,但忽然间我注意到一个奇怪的地方,睡意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回想着的电子音和刚刚的不一样。这一次是和弦音乐,而且是我很耳熟的电影音乐,太巧了,和我想象中的手机来电铃声一模一样。
谁的电话呢?
我环视着车内,寻找电话的主人:司机,男孩,阿姨。公共汽车里除了我就只有这三个人。但是谁都没有任何动作,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来电音乐。
不应该听不到啊。我在感觉到不可思议的同时,也隐隐生出了一股不安。那个时候得我已经有了一点预感。不知不觉间,我将放在膝上的包越握越紧。包上挂着的小小钥匙挂圈发出轻轻的“咔哒咔哒”的声音。
我颤栗着用真实视觉之外的视觉向我的头脑中窥视。我的预感是对的。在我的想象中创找出的那一只白色的手机,不知道接受了怎样的电波,正用它的铃声告诉我有电话打进来。那一曲熟悉的旋律,在我的脑海中流淌着。
2
仿佛有什么恐怖的东西近在咫尺。怎么会有这种事?一定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被整个世界都抛弃了的我,只有头脑中的这个通讯机器不会从我身边离开。但此时此刻,我多想能扔下这个电话自己一个人跑开啊。
可是不管拖到什么时候,终究不能不接这个电话。虽然很恐惧,这个电话却无法从我头脑中扔出去。对于我来说,头脑中的电话早已是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加真实的存在了。
在那个想象的世界中颤抖着的我的手,慢慢地伸向了那只本来并不存在的手机,最后终于关掉了一只流淌着的来电音乐。在一瞬间的犹豫之后,我对着头脑中的白色电话发出了问候。
“喂……哪位?”
“啊!唔唔……”年轻男性的声音,从想象的手机的另一侧传来,“真的有人接啊……”
他的轻声自语仿佛是如愿以偿的感叹,然而我却完全没有那样的感觉。突然发出的声音让我大吃一惊,禁不住立刻挂断了电话。是有谁在跟我搞恶作剧吗?我环视着车内,哪个人都不像是这个声音的主人。乘客们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刚刚在自己的头脑中接了一个诡异的电话,都只是随着汽车的行进微微摇晃着。
一定是我大脑的某个地方坏掉了。
车到站了。我把月票拿给司机看了看,从暖暖的车厢跳进刺骨的寒冷之中。就在这一瞬间,那段熟悉的音乐突然又在我的头脑中响起。突如其来的音乐让我差一点从汽车的台阶上摔下去。
我没有马上接电话。首先需要世安冷静一下。汽车把我一个人留在站上开走了。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将冰冷的空气直灌进自己的肺里。一点点好奇渐渐在我的心理沸腾起来。
我伸手握住了头脑中的电话。
“喂……”
“不要挂!我知道突然打电话会让你吃惊,但这并不是骚扰电话。”
还是刚才的声音。
骚扰电话么?我并不觉得,反倒感觉有些有趣了。我想着应该说些什么,提心吊胆地向着头脑中的电话说起话来。也许是因为眼下的状况实在太过诡异,我并没有平时那种与人当面交谈时苦涩的紧张感。
“嗯……说什么好呢?我也不知道。我是在朝自己头脑里的电话说话呢……”
“我也是呦。我是在用头脑中的手机打电话。”
“你把我的电话号码记的很清楚嘛,不是记到电话本里了吧?”
“只是恰好安到适当的数字了。我已经试了十几回,可是哪里都没有人接电话。我已经想好这是最后一次,没想到就打到你这里了”。
“刚才我挂断电话,对不起呦。”
“啊,没关系,反正有重拨功能。”
从车站到我家大约有三百米的距离。街道上空无一人,天空覆盖着灰色的云,四周已经暗了下来。街道两侧的民房连窗户里都没有灯光,怎么看也不像有人的样子。枯黄的树木 上细弱的枝条在风力摇摆,仿佛是枯骨在向人招手似的。
我的围巾一直围到眼睛下面,慢慢走着,注意力都集中在头脑中听到了那个声音上。
他告诉我,他叫野崎慎哉。和我一样,也是每天都在脑海里响着手机的事情。本应该是想象中的电话,也总感觉像是实际存在的东西,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试拨了几个号码,直到我接到他的电话为止。
“难以置信……”
我发出低低的真实的声音。除我之外,竟然还存在着别的整天乐于构想手机的怪人阿。
我走到了家门口,从口袋里拿出家门的钥匙。
“对不起,有许多问题我要好好考虑一下。先挂掉电话可以吗?”
“嗯,我也正这么想。”
说实话,太久没有与人说话,这一次的通话让我感觉很充实。但与此同时,这种怪异的通话也带给我不少困惑与混乱。
挂上头脑中的电话,我回到家里。家里一个人也没有,静得有些吓人,仿佛是黑暗张开了大口等着吞噬人类一样。每一次我回到家总是空无一人,平时都不在意的我,这一次却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只有我一个人的房子生出了一些空虚和恐惧。一股寂寞突然袭上我的心头,我急忙打开了客厅和厨房的电灯。
我到了一杯咖啡,把腿放进被炉里取暖。电视开着,但我没有看。
关于慎哉,我想了就很久很久,渐渐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一个真实的人物。他是否同我的手机一样,只是一个在我头脑中幻想出来的人?我知道自己心底深处有一股强烈的想与人交谈的渴望,大约正是这种渴望,使得我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形成了一个新的人格吧。
无论如何,相比于我的头脑可以和其他什么人的头脑联系起来这种说法,还是新人格的解释更具有现实性。我确实病了,病到又形成一个人格的地步。而且我再一次明白了自己如何强烈得渴望他人的存在。无论我在教室里装出怎样无动于衷的表情,在内心的某个角落里,我一只哭叫着我讨厌孤零零一个人。我无法忍受没有任何人陪伴的世界,所以我给自己创造出陪伴的人,从这一时刻开始,我正在将自己关进我在头脑中创造的那个只属于我自己的世界之中。
恐惧。不安。想象中的手机,究竟是什么东西?不知不觉地,它已经变成了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东西。无论如何,我必须首先弄清楚它到底是什么。那么好吧,这一次就让我用它来向外打个电话吧。
但是我不知道慎哉的电话号码。他大概是把号码设成不向通话另一方实现的状态了。要想和他通话,似乎只有等待他主动给我电话。
既然不能给他打电话,我只好换了一个177(日本的天气预报服务号码)打打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听到天气预报。我忐忑不安的将头脑中的电话机贴近自己的耳边,听到了柔和的女声。
“该号码目前暂未使用……”
接下来我又拨了报时的号码,还是同样的声音。公安局、消防队、救护车,我在头脑中拨着现实世界中的各种电话号码,然而任何一个都拨不通。我又试着拨了几个我喜欢的数字,每一次都是无法接通的忙音。可是,这个女性的声音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个声音听了差不多十五次之后,我怀着下一个再拨不通就放弃的心情,按下了最后一组数字。我下意识的将想象中的听觉集中在手机听筒上,本没有任何期待,却听到了迄今为止从没听到过的、等待电话接通的提示音。突如其来的声音惊起了我的注意,虽然周围没有任何人,但我还是情不自禁的坐直了身体。
“喂,你好。”
终于听到手机的那一侧传来女性的声音。我有些慌乱,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电话那侧的女性该不会认为我是她臆想出来的人格吧。
“嗯……对不起,突然给您打电话。”
“啊,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忙。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我报出自己的名字。
“哦,是凉子小姐阿。我是悠米。大学生。唔,听你的声音好像有点困惑,还没习惯用头脑中的手机打电话吗?”
是的,我解释说,刚刚才有一个叫做慎哉的不认识的男子给我打电话。
“难怪,不怪谁碰到这么突然的事情都会困惑的。不过,没关系啊。”
悠米也是在用头脑中的手机说话。她今年二十一岁,好像一个人住。她的声音很温柔,很平静,和她说着话,我心头的混乱不按一点一点沉静下来,仿佛有一股暖暖的气氛包围着我。
“虽然你已经知道我是真实存在的人,而且我也在用假象的手机打电话,可你还是怀疑那个慎哉是你自己创造出来的人格,是吗?”
她像是能看穿我的内心一样,对我说我的想法错了,然后教了我一个证明的方法。
“下一次身在给你打电话时候,可以试试我教的方法。到时候你就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实际存在的人了。”
“真的要用这么复杂的方法吗?”
“实际上也有一些很简单的方法,不过没有这个方法这么有趣,所以我就不教你了。”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他不会打电话来了。”
“绝对会的。”
她非常自信的说。接着,她又告诉我许多关于这个看不见的电话线路的事情。
譬如说,在真实的世界张嘴说的时候,通过震动周围的空气发出的声音,无论多大的声音都无法传递到头脑中的电话里去。只有在心中向头脑中的电话说出的话才会传递给通话的另一方。
还有,很多时候电话的主人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因为不存在通讯录、电话黄页之类的东西,想给不认识的人打电话的时候,就只有凭运气乱猜了。她也不知道她自己的电话号码。
“头脑中的手机总是设定成不显示来电号码,就算弄出设定界面,也没办法把设定改回来。”
听到悠米这么说,我想起刚才他的号码也没有显示。
如果慎哉真的存在,那他到底拨了什么号码才打到我的手机上呢?
接着,悠米又告诉我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听好了哦,电话这一头和电话那一头,时间可能是不一样的。你那边现在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
我把我这里现在的实践告诉了她,然后知道我们两个之间存在着几天的时间差距。根据她的说明,相对于我现在所处的时间,悠米是从几天之后的未来世界与我说话。
“每次打电话的时候都要问一下时间吗?”
“不需要每次都问,因为时间间隔总是一定的。就算挂掉电话,你那里过了五分钟,我这里也会同样经过五分钟。”
为什么会有这种时间间隔,她也不太清楚。也许是电话号码当中包含着与时间有关的因素吧,她说,或者就是打电话的人有关。
“好了,说不定慎哉又要打电话来了。我就先把电话挂掉了。有什么疑问的话,随时都可以给我打电话。按一下重拨就行了。期待你的电话哦。”
与悠米的通话结束了,可我还想继续和她聊下去,我很喜欢同她说话的感觉。接到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她竟然还能够这样沉静的回答,到底是大人呀。我和她差得太远了。
慎哉的电话打来是在两个小时以后。这一次我多少可以比较平静的应对了。
“我一直在想,你可能是我凭空创造出来的一个人格。”
他直截了当地说。刚才的悠米也好,这个人也好,看来谁都想到了这种的可能性。我一边新倒了一杯咖啡,一边把悠米告诉我的那些关于头脑中的电话的事情转告给他。即使父母就在身边看着我,他们也不知道我在和别的人说话呢。我只是在用一枚调羹搅动杯子里的砂糖,嘴巴一点都没有动过。
“现在我这里的是针刚好指着七点整。”
“我这里是八点。”
我和慎哉之间也有时间差,不过不比我和悠米之间的差距大。我们生活在同一年、同一天里,只不过他的时间恰好在我的六十分钟之前。
“我们来试验一下那个姐姐的方法,看看我们彼此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人,好不好?”
十分钟之后,我骑车来到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门前。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店里已经点起了白色的荧光灯。我头脑里的电话还接通着。
两分钟后慎哉告诉我,他也进入了一家同样的便利店。也就是说,在我到达的五十八分钟之前,他应该站在某处的某一家便利店里。
我站在房杂志的架子面前。
“今天好像是《周刊少年Sundae》的发刊日,你那边的便利店里面有《Sundae》吗?”
“唔。”
“我平时看不看《Sundae》?”
“不看。”他告诉我。
“我也不看,所以我们两个应该都不知道眼前这本《Sundae》的内容。另外,这一期因为是今天刚发售的,我们也都不可能实现度过里面的内容。好吧,从我开始提问。本周的《Sundae》当中,第一百四十九页上刊登的是什么漫画?”
我随口说了一个页数,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我现在看看。”
悠米教给我的就是这个方法。让对方去回答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根据答案的正确与否就可以判断对方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人物。
“第一百四十九页上刊登的是……名字叫《内存溢出》的漫画,安达冲先生的连载漫画,而且是续篇。”
慎哉的答案出来了。如果这个答案是正确的,那么电话另一头就不是我在头脑中虚构出的世界,而且在我头脑之外的广阔的现实世界。
我从眼前的书报架上取下一册《Sundae》,翻到一百四十九页。然后,我终于知道,这个名叫慎哉的少年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
这一次轮到他来问我了。我需要向他证明我自己的存在。
“三百三十五页的第三个方框礼花的是什么?”
我翻到他指定的那一页。
“画着奇形怪状的人,上面还写着古怪的台词。”
那可是个很不好的台词,不能说出口的。
“什么啊,说得清楚一点嘛。啊,等一下,我找到这一页了。”慎哉的声音一下子兴奋起来,“真的,真的和你说的一样!你真的存在!”
我从心底笑了起来。虽然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心里的声音却传到了慎哉那一头。哉听到了,不禁有点害臊。用头脑中的手机通话,同至今为止我与别人的接触比较起来,更难英藏自己的感情啊。
到此为止,我们都证明了彼此的正式存在。但是我们并没有停下来。这种相互的调查实在是很有趣的游戏,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相互问着,看着,笑着。完全不明白含义的台词在我们的头脑中传递着,笑声回荡在我和他的脑海里。
渐渐的,我和慎哉的通话越来越频繁了。最初的时候我们的通话时间还很短,后来就增加到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期待他给我打电话。学校的休息时间,其他人都在充满欢乐的教室里活动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盼望着头脑中流淌起接到电话的旋律。
慎哉今年十七岁,比我稍大一点。他住的地方离我这里挺远的,把乘飞机和坐汽车的时间算在一起,大约需要三个小时。
“我性格很内向。”
虽然他这么说,但是我没有办法相信。最起码在头脑中的电话里交谈的时候,我听不出他有什么内向的地方。
“我才是呢。”
“是吗,我可不觉得啊。啊,好吧,这个事情算你赢就是了。不过说真的,用这个脑袋里的手机说话,不晓得为什么总觉得什么心思都藏不住了,除了特别重要的事情,其他的不管什么都会随随便便说出来。”
他好像和我一样,都没有可以说心里话的亲密朋友啊。
“不是我夸张,从早上进了校门开始,到傍晚放学的时候,整整一天一句话不说,这种事情对我来说太平常了,经常都是这样子的。”
的确不是夸张啊。
“在这种时候,我就会想,我这一生,是不是每天都会这样度过呢?世界如此宽广,然而可以和我并肩走在路上的人,却连一个都没有。真的就像在沙漠里一样。这样的寂寞和恐惧,我想你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吧……”
在学校门前的汽车站上,我一个人等着公共汽车,听着他对我说话。冰冷刺骨的寒风吹在脸颊上,冻得生疼。连呼出的气息都是白色的,仿佛被冻僵的魂魄一样。
“我理解,我很理解……”
很快,我们的头脑差不多一整天都连在一起了。不必夫电话费。头脑中的手机一直都享受着免费通话的服务。我也经常和悠米联系,有一次我试着问过她,她说她从来都没有接到过电话费的账单。
我和慎哉讲述着发生在彼此身边事情。在读什么小说了,脸上又长粉刺了,诸如此类。用的磨牙粉叫什么名字,喜欢什么类型的电影,龙猫的模型收集到了多少了,这些也经常会和他说。说起来,我的房间里已经有了三十只以上的龙猫了。
他也告诉我好多他自己的事情。他小的时候很贪玩,好像还骨折过。他在领摩托车驾驶许可证的时候拍的照片一点都不像他本人。
“真是最差最差的照片了,根本没办法证明那个人就是我。我申请DVD消费会员的时候就是拿这个驾驶证去的,店员看了半天,怀疑那个不是我本人的证件。”
还有垃圾场的事情。
“虽然说是垃圾场,其实放的都是附近人家淘汰了的电器。平时几乎没有人会到这里来,是个非常非常安静的地方。抱着膝盖坐在生锈了的电冰箱上,心情就会变得很快乐。另外这里经常可以捡到还能用的东西,前几天我就见到一个还能放的宽屏电视呢。”
“真的?还是宽屏的啊?”
“啊,不,实际上呢,只是个普通的电视机,只不过插上电源之后画面变形的厉害,就变成宽屏了。放那些瘦过头的女演员的时候,不就是效果很好的宽屏电视吗?”
“什么啊,根本就是坏掉的东西嘛,这个本来就是该扔掉的。”
他在考英语的时候,我一边查字典,一边通过脑中的电话给他提供参考意见。高中二年级的英语,对于一年级的我来说确实有些难度,不过虽然碰到好多还没学过的语法,但是我想自己还对他还是有一些帮助吧。
而且这种花招不用害怕被其他人发现。从外表上看,他一直都老老实实地在教室里,认认真真地埋头答题呢。头脑中的讨论尽管热烈得如同夏天里的暴风骤雨,但是旁人无论是谁都不可能知道。到我参加最讨厌的数学考试的时候,慎哉也在电话里和我一同解答问题。
“互相帮助真得很好啊。”
我们一边从老师手中接过高分的试卷,一边通过头脑中的电话相互祝贺。
我经常会想慎哉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垃圾场里的样子。不赶快回家,在那种地方到底有什么好想的呢?
“下次再去垃圾场的时候帮我找一个收音机吧,要又小又轻的那种。很久以前我就想要一个了。”
我这么告诉他。他笑着说“OK”,然后又对我说,和我说话非常非常快乐。
“快乐?”
“嗯。”
“……第一次有人这样对我说。真把我吓了一跳。我一直以为自己在与人交流方面天生就有缺陷呢。”
“缺陷?”
我把过去发生在我身上的实情告诉了他。将旁人的社交辞令当成真话而被周围的人嘲笑,太容易轻信他人的、愚不可及的女孩子的故事。
“说不定周围的人都认为我的大脑有问题了,这样一来,我在和人说话的时候更害怕说不好被他们嘲笑了。”
越害怕,我越不能和他人说话。每当与他人说话的时候,我就会变得非常紧张。
再说这些的事情的时候,我的心情又变得像过去一样沉重了。
“我明白。”
慎哉的声音很温柔。
“被人耻笑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是,你没有任何缺陷,是你周围虚假的言语太多了。”
“虚假的言语?”
“我想,你总是很认真地对待旁人所说的每一句话,总是想给每一句话一个有意义的回答,然而你的周围有太多的虚伪,每一次真心地回答都只能给你自己增添一道伤口……但是没关系,你并没有任何缺陷。作为证据,你不是在和我好好说这话吗?”
他的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浓浓的暖意,一点点消融了我长久的苦楚,一点点温暖了我冰封的心灵,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发现自己的眼里有抑制不住的泪水落下,滚烫的泪一滴地划过自己的脸庞。
我也常常和悠米说话。她是成年人,不管什么事情都可以同她讨论。她温柔沉静的声音总是可以让我变得很平静,很安心。有时候我会觉得她的声音仿佛以前在那里听到过似的。我的耳朵熟悉了她的声音,那声音如同清澈透明的溪水,渗透在我的脑海里。
“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在那里听到过悠米姐姐的声音,您是不是在某个电视节目上出现过啊?”
“从来没有!”
她急忙否定了我的说法。
另外,她的口味和我的兴趣出人意料的一致。凡是她推荐给我的书,毫无例外,都是我也非常喜欢的。
在于她通话的过程中,我也注意到这个叫悠米的女大学生有着宽广的胸怀。她好像不会讨厌任何人。她爱着许许多多的人。在她的心中时许不存在“差别”这个词,从路边石子到宇宙飞船,她都与同样的目光去注视。她从没有因为别人的失败或缺陷而发笑,相反地,她倒是常常说一些她自己的失败经历来引出我的笑脸。
我对这个女子怀着深深的敬意,与此同时我也下了决心,要把青涩幼稚从自己身上除去。我希望自己能够成长为她那样的人,我暗暗期盼着。
“悠米姐姐,你喜欢过什么人吗?”
有一天我忽然对她的个人问题发生了兴趣,试探着问了问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还给我一个暧昧的回答。
3
慎哉住在我离我很远的地方。但是,我却感觉仿佛每天都和他牵着手一样。她是我交谈的对象,解忧的对象,可以依靠的对象。有他的存在,我便不是孤独的。在从前,我总会为了一些琐碎的事情心情忧郁,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渐渐变得不再在意了。
慎哉要去乘飞机了。
“我去见你吧,和你面对面地说话。”
和平时说的那些话一样,见一次面也不算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但见面对于我们却是相当重要的。忽然之间,这个念头一下子跳进脑海,集中了我们两个。虽然用头脑中的电话交流也很不错,但是坐在同一张桌子面前,一边喝着咖啡一边交谈,似乎有着不一样的意义啊。
不过,虽然我们的头脑彼此联系在一起,实际上我们之间隔着很长的距离。对于还是高中生的我们而言,那并不是一个轻易跨越的距离,但他终于还是决定要来,用他积攒的零花钱买机票坐飞机来。
我打算在他来的那一天坐公共汽车到飞机场去接他。这时候我才想起,很不可思议,我们两个竟然从来没有给对方寄过自己的照片,这样说的话,到他来的那一天我们才是第一次看到对方真正的样子。
在他来的前一天,我给他打了电话。不是用头脑中的电话,而是用家里真正的电话打给了他。那也是我们之间第一次没有时间差距的通话。虽然这样的举动除了浪费电话费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意义,但终究还是很快乐,很不一样的快乐。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有一点点羞怯的感觉。
首先通过头脑中的手机得知他家里的电话号码。然后我用那个安装在客厅里的、真实的黑色电话机,拨通了慎哉家的号码。
紧握着真实的听筒,我听着他家里电话机发出的嘟嘟声。真是不可思议啊。在听着真实的提示音的同时,我还在用头脑中的手机和一个小时之前的他保持着联系呢。
“喂,凉子?”
伴随着拿起听筒的声音,迄今为止只在头脑里听到过的声音,从真实的电话线的那一头传来了。
“提醒一下一个小时之前的我,就说‘注意你的脚趾头’!”
听他的声音好像都要哭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怎么了?”
“刚刚为了拿起电话,小脚趾头撞倒柱子上了。”
我一边忍着笑,一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一个小时之前的他。这一次是过去的他要我传话了。
“你这么对一个小时之后的我说:你怎么永远都是这样,分明是你太不小心了啊。另外,你的物理作业到底做完了没有?”
哈,好傻的家伙。我正偷笑着,突然注意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想起来了!”
我对着话筒说。
“怎么了?”
“悠米姐姐说得简单的方法肯定就是这样,为什么我以前没注意到呢?”
我发出真实的声音,想与我生活在同一个时间里的慎哉解释。
“为了互相确定对方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人物,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去便利店,只要打一个世纪的电话就可以了呀!”
我以为这是个很重大的发现,电话另一头的他肯定也会很吃惊的,没想到他竟然很冷静地说:“我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这样。”
“你早就知道了?”
“一个小时前,你不是刚用头脑中的电话对我说过么。”
我结束了和慎哉的通话之后,把头脑中的电话也挂断了。我按下重拨键,给悠米打了一个电话。我告诉她慎哉要来的消息,又告诉她我终于发现了一个简单的证明对方存在的方法。
“只要打一个真实的电话就可以了嘛,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
我这样说的时候,她淡淡地回答道:“这样的话,岂不是很没有意思了嘛……”然后隔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明天,要加油哦。”
第二天.
我坐的汽车遇上交通拥堵,走得很慢。汽车里塞得满满的,都失去飞机场的人。
我旁边坐着一个女孩,穿着浅紫色的大衣,年纪和我差不多大,但是脸上画了妆,看起来比我成熟许多。她坐在座位上,膝盖上放着一个很大的手提包。
“早上听新闻说,今天是近几年气温最低的早晨哦。”
我隔着头脑中的电话向慎哉说。一个小时以前的他,现在应该已经坐上飞机了。我想象着他坐在飞机座位上,眺望着下面广阔的大地。我微笑起来。
“对了,到时候我们怎么认出对方呢?”
他突然说。我也考虑过同样的事情,不过我们的头脑一直都是联系在一起的,怎么也
不会找不到对方吧。
“很简单,你去找飞机场林孩子当中最漂亮的一个,那就是我了。”
“真这么做的话,好像我永远都不可能找到你的吧……”
把自己的模样展现在他的面前,如果说没有一点不安,那绝对是说谎。我已经考虑了很久很久,但最后我终于得出结论,无论如何,哪怕见面的时候会很不安,可我还是非常非常期待能与他面对面地说话。
道路终于不再拥堵了,公共汽车开了出去。窗外的景物飞快地向后流去,像是要把此前浪费的时间都追回来一样。
时间是十二点十三分。到他乘的飞机到达的时刻为止,这辆汽车怎么也不可能赶到的。我在头脑里面把这一点告诉了他。
十二点二十分。按照时刻表,慎哉承的飞机应该已经着陆了。我的膝盖上放着手提包,包上的钥匙圈随着汽车的颠簸晃动着。我一边把玩着钥匙圈,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我和他的事情。我把我们至今说过的事情一件一件回忆起来,大多数都是很愉快的事,我的脸上露出了抑制不住的笑颜。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起了自己上小学,上初中的时候遇到的那些艰辛,忽然又感伤起来。
额头贴在冷冷的车窗玻璃上,我看着外面,汽车已经开到了飞机场的旁边。时间是十二点三十八分。这个时候,慎哉应该已经到了出站大厅了吧,或许已经出了飞机场,正在向汽车站走过来。
司机踩下刹车,汽车晃了一下。贴在窗户上的额头被轻轻装了一下,发出“咔哒”一声。司机通过话筒告诉大家到达终点站了,乘客们一起站起身来。我打算等所有人下完之后再下车,坐在座位上没有起身。车门打开,乘客一个接一个地走下去,周围的人声越来越少,车厢里也变得越来越空旷。邻座那个穿着浅紫色大衣的女孩子站起身,提着大大的手提包向出口走去。
“我坐的汽车到了飞机场,我现在正在下车。”
我想头脑中的电话说。
“知道了。要是我还没有在汽车站等你的话,你就用头脑中的手机告诉我要去哪个地方,我一个小时之后就会到那里的。”
车厢里大部分乘客都下车了,我终于站起身,一边拿出钱包,一边向出口走去。付了车钱,下了台阶,冰冷的寒风吹在脸颊上,让本来就很怕冷的我禁不住颤抖了一下。飞机的轰鸣声从头顶传来,我心不在焉的想,这么大的风说不定就是飞机的喷气发动机喷出来的,没有飞机的年代大概就不会有风了吧。然后我又想,慎哉是不是已经到车站来接我了呢?我看了看时间,可能他还在飞机场里吧。
离开公共汽车,我向人行道走去。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声惊叫。说是惊叫,我却分不出到底是男人的声音还是女人的声音。突然之间我反应过来,那不是惊叫,那是汽车急刹车的时候轮胎在柏油马路上摩擦发出的刺耳噪声。我回过头,只见到刚才位置还空荡荡没有任何车连那个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根黑色小汽车的保险杠。巨大的铁块笔直的朝着我冲了过来。虽然只是一瞬间,我却已经明白,尽管撤离的人已经看到了我,但是汽车的速度太快了,已经没有办法避开了。越过挡风玻璃,我看见司机瞪得滚圆的眼睛。我下意识的伸出双手,愚蠢的想要挡住汽车的前进。然而如此纤细的胳膊想要挡住如此巨大的冲击,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突然,不知道谁从旁边猛地把我推了出去,我一下子倒在人行道上,在我的背后响起了金属碎裂的巨大响声,仿佛什么东西爆炸了一样。汾碎的玻璃四下飞散,在我眼前的地面上弹起,我的头上也落了许多,像是下了一场玻璃碎片的大雨。
突如其来的事件让我的头脑一片混乱。我终于确定头上不会再有东西掉下来,那么先站起来再说吧。我抬起头,终于看到了事故的全景。小轿车穿过了人行道,撞在建筑物的墙壁上,扭曲成怪异的形状。
在我身边,有一个男子也倒在地上。他大约就是刚刚把我撞出去的那个人吧。如果没有他,那我恐怕就要变成汽车与墙壁之间的一堆肉泥了。
人们聚集到事故现场周围,刚刚走在我邻座的那个女孩子也在里面。
我慢慢站起身子,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的伤口,只有倒在地上的时候右手擦破了一点皮。我的左手还抓着小包,喜欢的钥匙圈本来挂在提包的提手上,现在已经掉了下来,落在一边的地上。
撞开我的救命恩人,保持着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的姿势看着我。他的眼睛一直追踪着我的行动,嘴巴微微动着,仿佛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他的鲜血在地面上慢慢散开,一直渗到我的脚下。我在他的身边跪了下来,他急促的呼吸着,脸上却令人不可思议地露出了微笑。他的年纪似乎和我差不多大,可能比我稍大一点吧。他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带着非常满足的表情,竭尽全力抬起他的右手,用手指轻轻触了触我的脸颊。他是谁,我明白了。
“凉子,柜子的号码是……445……”
他吐着血,对我说出这句话。然后,慎哉的眼睛闭了起来,再也不动了。
4
我们被抬上同一辆救护车了,在救护车开往急救中心的途中,慎哉死了。
仿佛如同做梦一样,人们在我眼前来回穿梭,但却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人们推着我,牵着我,移动着动弹不得的我。
在救护车里,救护员当中的一个一边察看着我右手的擦伤,一边问着我什么。大约是问我在救护车里停止呼吸的年轻男子是谁、我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吧。我没有回答。我拒绝做出任何反应。
过了一会儿,救护员从他的钱包里找到了驾驶许可证。救护队员把许可证上的名字念了出来,然后我知道了,这个许可证正是慎哉以前对我说过的摩托车驾驶许可证。“真是最差最差的照片了。”这句话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一股突如其来的悲伤攫住了我,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知道救护车到达医院、救护队员当中的一个朝我说话的时候,他们才注意到我一直压抑着声音,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哭泣着。
我被台下了车。“首先要给你做一个全身检查。”一个穿白衣服的人这样对我说,牵起了我的手。预备抬我的担架已经准备好了,但是我已经恢复到可以一个人走路的的精神状态了。
我甩开周围人的手,一个人逃了出去。
我没有方向地跑着,看到哪里没有人就朝哪里跑。这桌医院似乎早在战前就存在了,是一座巨大而古老的医院,无数新增的建筑层层叠叠,将医院的结构变得挫综复杂。病房排列在走廊的两边,裸露的管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
我看着身后没有任何人追上来。绕过墙角,我停住了脚步。天花板上荧光灯坏了,墙边的沙发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医院的这一个角落,像是很久都没有人进来过,长时间没人打扫,四处都是蜘蛛网。我坐在沙发上,努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夏来。头脑中,我一直在想这一件事情。
干涉过去,改变现在,这可能吗?
4
如果慎哉没有救我,他就不会死了。
我终于注意到了头脑中的手机。没关系。一个小时之前的他还和我连在一起。事故发生之前我刚刚看过时间,好像是十二点三十八分。现在是十三点零五分。电话那一头提早一个小时,此刻应该是十二点零五分。距离事故发生还有三十多分钟。
右手的擦伤一直在“滴答滴答”地滴着血。痛得已经麻木了。坐在这个寂静无声的灰暗角落里,我的身子从刚刚开始就不停的颤抖着,怎么也止不住。我在沙发上缩起身体,向着想象中的白色手机说话了。
“……喂,慎哉?”
“刚才三十分钟完全没有联系啊,发生什么事情了?有没有见到我啊?”
一个小时之前的他还不知道自己死了的事。我的胸口仿佛有一个巨大冰冷的铁块,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我突然怨恨起慎哉温柔的声音。我问道:“离飞机着陆还有多长时间?”
“还有二十多分钟吧。已经坐累了。凉子,怎么了?你的声音不像往常啊……”他的声音带着迷惑,变得认真起来,“好像不高兴嘛,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暗暗骂了自己一声,压抑住自己的感情。
“慎哉,你听好了。飞机一着陆,你不要出来,马上去买回程的机票,直接给我回你自己的家去。”
他沉默了片刻。
“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我讨厌你!我不想见你!我想把三十分钟前和你见面的过去抹掉!”
我坐在医院的沙发上,忍受着寒冷的痛楚,身体缩成一团,仿佛连心都在流血。那就流吧,没关系。我紧紧咬着颤抖的嘴唇,拼命防止自己哭泣着叫喊起来。
别救我,或者回去吧。也许他会讨厌我这个反复无常的人,也许他真的就回去了,那么被汽车撞倒的就应该是我了。然后,也许我会死,但是……但是这也没关系。
“你真的这么想?”
“呜……”
沉默。时间静止一般的沉默。难堪的沉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我闭着眼睛,却无法像石雕一样一动不动地缩在沙发上。
在这个冰冷、黑暗、犹如深海一般的医院一角,不知从那个遥远的地方传来微弱的笑声。
“你骗我,”终于,慎哉说话了,“我虽然不是很清楚你到底为什么骗我,但你一定是不想我靠近汽车站。”
“你在胡说什么呢!”
“你在临下车的时候还用头脑里的手机和我联系过,可是接下来差不多三十分钟你都一直没有说过话,不管我喊你多少次,你都没有回答,就想把接通的手机丢在什么地方了一样。你下车之后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你刚才会对我说那些话。”
“不对!”
“你说你不想见我,其实就是想让已经发生的事情变成没有发生吧。可这是不行的呦。我会才取什么样的行动,又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你应该都看到了。我要到车站去接你了,你拦不住我的。”
听着慎哉的言语,我几乎要像个孩子一样抽泣起来。难道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力地接受他的死亡?
“飞机要着陆了,让人绑好安全带的灯亮了。”
我看了看时间,十三点十分。我们剩余的时间越来越少。我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他的尸骸。如果没有我,他就不会死了。我越这样想,越觉得痛苦得无法自持。
“不行,不要来……”我对着头脑中的手机叫着,“慎哉,你来了的话,就会死的……”
我试图再一次尝试拦住他。
“死?”
电话的那一头,他的声音顿住了。他害怕了吗?他会逃走吗?走吧,逃吧,我从心底祈祷着。
“我刚刚从公共汽车上下来,就有一辆小汽车冲上了人行道。汽车朝着我笔直冲过来,我本来不可能躲开的,但却被人撞出去了。那个人就是慎哉你啊。你救了我,自己却……”
深重苦涩的沉默。
“你下车的时间是十二点三十八分,对吧?”
“我要去车站。”他说。悲伤与喜悦一起涌上心头,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你真的要去?”
“至少我知道你不是真的讨厌我,那我就放心了。凉子,我要去救你。告诉我你长什么样子,穿着什么衣服。”
我撒了最后一个谎。
“提着一个大包,穿着浅紫色的大衣,就是我……”
他的时间到达时而十二点十二分的时候,飞机着陆了。十二点三十分,慎哉站到了出站大厅的门口。
我们不停地说着话,像是在拼命追赶什么似的。我们不停地回忆着迄今为止我们之间的交谈,为那些时候可笑的对话大笑不已。虽然是在笑,但我的泪腺却仿佛完全损坏了一般,泪水不停地沿着脸颊流下来。我们越过时间与空间的界限,把自己的声音不停的通过头脑中的手机传递给对方。手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仿佛都闭着世界所有的一起更加珍贵。
渐渐地,我们的话越来越少,我和他都知道,很快,一切都要结束了。
如果时间能够静止该有多好啊!还有很多很多想说的话,但是却无法说出来。沉默在我与他之间弥漫着。我抱住自己的肩膀,强忍着身体的颤抖。
“距离事故发生只有八分钟了。我现在正在往汽车站走。”
慎哉的语气里似乎带着坚定的决心。我点了点头。
我一闭上眼睛,眼前便显出他扔掉行李开始奔跑的身影,仿佛我就站在他的身边一样。
“慎哉,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他没有理会我的话,推开了人群,从机场跑了出去。
“我在向人询问车站的位置。要是问你的话,说不定又会告诉我错误的地方。”
从出站大厅到汽车站还有一些距离。这时候距离事故发生还有五分钟的时间。这也就是我们仅剩的时间了。
“谢谢你。”
我没有对这想象中的电话说这句话,而是弟弟地说出了口。从最初的时候开始,我一直都想说这句话。
“与你说话很快乐。”他曾经这样对我说。快乐,一想到这个词,我的脸上便禁不住显出微笑。我希望慎哉活着。我希望他一直活下去。
“我出飞机场了。外面好冷啊,气温比我家所在的地方还要低。”
时间是十三点三十七分。电话那一头是一个小时之前的世界。很快公共汽车就要到了吧。
我静静地呼吸着。医院里冰冷的空气送进肺里。不停颤抖的手和脚,不晓得为什么,怎么都听不下来。
只要他一直认为另作的女孩是我就行了。只要一只注视着那个女孩,慎哉就不会遭遇事故了。他不知道我究竟穿着什么衣服,就算他想帮我,也不可能从那么多乘客当众把我辨认出来。
“大约在有三十米就是汽车站了。现在刚好有一辆刚刚汽车停在那边。那就是你做的那一辆吧。”
慎哉的声音。
在医院的这一处寂静角落里,我不停的祈祷着。
电话那一头的我被汽车撞倒的那一瞬间,现在的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过去的自己死了的话,此刻的自己应该已经死了。在那一瞬间,我的身体会变成什么样子,连想想都无法想象。只有一点我很清楚,那将是我和慎哉分别的时刻。
“我走到汽车旁边了,现在再等你下车。门开了,乘客开始下来了。第一个是带领带的男子,这人大概不会使你吧。”
慎哉的声音。到现在还没忘记开玩笑。
乘客一个接一个走下来,车厢里的人越来越少。
我强忍着即将到来的自己被削灭的恐惧。很快,缩在医院角落里的这个躯体,就要因为一小时前受到的撞击而破碎了。
“现在,穿着浅紫色大衣的女孩子下来了……”
他心里一直认为我就是那个人吧。
当时事故发生、另一个女孩子死去的时候,他才会注意到那个女孩子不是我。慎哉,对不起,我欺骗了你,对不起。
但我只能这样做。考虑着他的事情,我对死亡的恐惧消失了。在我冰冷的躯体中,不知道为什么,有一股抑制不住的温暖缓缓扩散开来。
“对不起,谢谢你。”
我终于忍不住哭了。
“不对!”
“嗯?”
“她不是你!”
刹那之间,我不知道他究竟在说什么。
头脑中的手机只能传递声音,但是在这一刹那,我仿佛清楚地看见电话的那一头,他匆匆跑起来的样子。
“真正的你刚刚走到人行道上。”
最后一个下车、为车外的寒冷吃惊的女孩子。那个女孩抬起头,眺望着飞过头顶的飞机。她在想,自己等待的男孩子是不是已经到车站了呢?
慎哉毫不犹豫地朝着她跑去。
“车……”
慎哉的声音。
汽车的保险杠向着女孩的身子撞过去。那令人绝望的速度,那无法逃避的死亡。他从旁边跑出来,撞飞了那个女孩。
又是那一声爆炸似的声音。玻璃破裂的声音。我不可能听得到那些声音,但那些声音仿佛就在我耳边响起一样。
我在心中呼唤着他的名字。时间正指在事故发生之前一个小时的位置。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我回忆起他说的话。
在被所有人遗忘的医院的一角,只有我的呜咽声回荡着。
“为什么……?”
我朝着头脑中的手机大喊。
“你漏了一点……”苦痛的声音从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如果包上没有龙猫的钥匙圈,我就真得被你骗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仿佛离我越来越远,远到连电波都无法到达的地方。
“……唔,我现在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看见刚才被我撞开得你站起来了……”
“嗯……”
“你好象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刚才猛推了你一把,没有受伤吧?”
“……没有像你那么重的伤。”
“然后,跪在你身边……”
“我伸出手……”
一闭上眼睛,我的脸颊就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暖。
“……没有讨厌的粉刺嘛……”
电话断了。手机里只剩下那个空虚的声音。
“嗞——嗞——”
5
当一个护士在医院的角落找到我的时候,我差不多濒于冻死的边缘,有收留的血液差不多干了。
引发事故的司机当场死亡。事故的原因我没有听到。我也没有兴趣去听。要对警察和父母解释这一切已经让我十分疲惫了。
当然,我对谁都没有提及头脑中的手迹。
出席过慎哉的葬礼之后,我想到他经常提起的垃圾场去看看。
那时下着大雪的一天,我在迷路了无数次之后,终于找到了那个地方。许多巨大的垃圾堆在空地上,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在上面。
垃圾场里有一个柜子,像是存放打扫工具用的,普普通通的柜子。柜子上挂着一把小锁,锁上有三个小小的数字键。445。我把锁调整到他说的数字上,锁开了。
在我的时间里,第一次接到慎哉电话的时刻。四点四十五分……
柜子有点锈,也有点变形,但是门很容易打开。里面放着一个小小的收音机。不知道那是多久以前对他说的话,他一直都记在心里啊。
雪花飞舞的垃圾场里,我紧紧抱着收音机,一个人恍恍惚惚的站着。
“你说我们之间只有几天的间隔,这是骗我的吧。”
我这样问的时候,悠米并没有否认。
慎哉斯的那天之前的一天,我给她打过电话。我回忆起那个时候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注意到她的真实身份。
“感谢你过去所作的一切。我一直在想,如何能够像你一样习惯这一切。”
在我头脑中电话的那一侧,她一定在微微点着头。
“加油哦。”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她打电话。
多少年过去了。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也有了各种各样的朋友。进入大学后,我也终于有了真实的手机。
一个人的生活如水一样平静。某一天,当我的双手泡在水里清洗碗筷的时候,忽然之间,从那只多少年来都没有想起的头脑中的手机里,流淌出令人怀念的来电音乐。电影《甜蜜咖啡屋》的主题曲——《呼唤你》。
终于来了,我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闭上眼睛,取过头脑中落满了尘埃的手机。
“喂,你好。”
“嗯……”
电话那一侧,传来的是混合着迷惑与不安的女孩子的声音。
我的脸颊发烫,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
“啊,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忙……”
然后,我报了一个假名。
电话那一头的女孩子用十分微弱的声音却怯怯地说着,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此刻所按下的号码,正是未来的她的号码。
我想从心底对她说:
也许你受了许许多多的伤,也许你觉得自己非常寂寞,也许你没有可以信赖的朋友,也许你没有可以依靠的肩膀,在冰冷的令人忍不住哭泣的风里,也许你只能一个人孤独的行走。
但是没关系,不用担心。无论怎样艰难,都会有一个小小的收音机陪在你身边,给你面对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