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和我们

        我妈叫姚道琴,1944年生,现在76岁了。妈的娘屋在槐树坪,虽然到县城只有八里路,也属于乡下。她五岁就没有了妈,由大妈(外公的大老婆)抚养,没过两年大妈也去世了,妈就和外公相依为命。我外公叫姚桦之,是当时当地很有影响的文化人,听妈说外公是教书的,在城里县中当校长,六十岁生了她。祖上传下十几亩地,槐树坪,银龙湾都有他们的地,有几院房子,槐树坪,县城十字口,云镇街上都有他们的房子。妈说外公个子高大,总是轻言细语,没有听到外公骂过人。多次看见外公把米面分给可怜人,自己却上顿下顿吃干洋芋。土改时期,地主成分的人都生活在十八层地狱,我外公常常头戴尖尖的高帽子,胸口挂一个“打到地主”的纸壳子,被红卫兵拉着游街,戴着高帽子,挂着牌子,手上还要提上白灰桶,用刷子在自家的院墙上写 “打到臭地主” 的标语。妈生不逢时,加上外公又老了,所有财产都被没收,无力供妈念书,从此妈和文化就绝缘了。五六岁就和院子的大一些的娃一起上坡拾柴禾,十二三岁开始在生产队上和大人们一起做活挣工分。妈从小就勤快肯吃苦,知道自己成分不好,总是比别人干得多,工分还给她记得少。薅包谷草一整天,别人玩玩达达记五分,只给她记三分,她没有怨言,郝加里擦汗手帕不见了,大家异口同声说:“那肯定是姚道琴偷去了,地主最坏了,肯定是她!”每次说到这件事妈都会喉咙哽咽,眼泪汪汪。说“  多做活,累死都不怕,冤枉我偷东西我喉咙都硬了。” 槐树坪一大院子房被公家没收,分给了贫下中农,他们住在堂屋过道里,过道狭窄,只能置一张床,妈都二十岁了还和老父亲睡一张床上,晚上人过来过去都能看见,指指戳戳,风言风语。妈感到屈辱又无奈,敬爱自己的父亲,又恨自己的成份。希望早日逃离苦海,过上平平静静受人尊敬的日子,哪怕再累再苦都行。

        我爹有两个儿子,大儿在木王教书,在那里安了家。伯是小儿子,在爹和奶奶身边。我爹是个老实的农民,奶奶吃斋念佛,整天阿米托福,对伯百般疼爱。我伯念过书,毕业于商县师范,当时在青山沟教书。我们项家是当时街上最贫穷最苦焦的一家,贫下中农,成分极好。五舅婆也在槐树坪住,经五舅婆介绍,妈和伯结婚了。妈说五舅婆把她带去看家儿的那天是冬月,天很冷,屋里黑洞洞的,只有小小两间屋,奶奶偎在床上,盖着一个很薄很破的蓝花花被子,没有生火,屋里很冷,一件好家俱都没有,知道新媳妇要来,什么也不准备。回去后外公对妈说:“小娃啊(妈的小名儿),项家苦焦得很,以后你的日子难过,你还是答应黑窑沟刘家那个娃算了,黑窑沟土地好,有柴烧。”  妈说:“  大,项家穷,我不怕,他们是贫农,成份好,项能潮有文化,我勤快能吃苦,我会把日子过好的。”   外公见妈很坚决也不在说啥了。妈说她们结婚的那天,奶奶东拼西凑强免做了四碗菜,最好的是一碗用猪油炸的红薯丸子,一小黑碗酸菜,一碗白萝卜丝,一碗豆腐乳,做了一锅白米和包谷米参在一起的干饭。结婚第二天早上,伯到青山沟去教书了,妈扛着锄头和爹一起到生产队薅草。


  妈孝顺公婆。她常对我们说:“你们的奶奶是吃斋的,不敢吃荤,逢年过节或者奶奶过生日,我用菜籽油给她炸一碗红苕丸子,她总是笑眯眯的。晚上看电影,我早早把小椅子给她搬到电影院,先占个好地方,再去把奶奶牵到电影院跟她一路看,晚上她脚冷,我睡在她脚头,把她脚搂到我怀里给她暖。我小小的就没有了妈,我就把你们奶奶当做我亲妈。”      很遗憾,我出生的时候,奶奶都不在了。在我的记忆中,妈每回都给我爹另做饭,那时候,好东西真的很少,我爹却能吃上鸡蛋炒米饭,小葱蛋花汤,吃油油的软饼子,我们吃粗粮饭,老爹吃细粮饭,爹最爱我了,每回妈给他做的好饭,总要给我留一口,妈老抱怨:“伯呀,你也真是的,细粮饭少,每回只能给你做一小碗,你还要给荣娃子吃。”    爹说:“道琴那,你找不到,人老了,消化不了,我吃不完,叫娃给我帮忙么。”     在私边地里挖地,伯轻轻地挖两下,就把头触在锄把上,仰望蓝天,一会儿又在另外地方点两下,爹看在眼里无奈的摇头;"哎,我能潮就不是做庄稼的料啊,看人家道琴,齐齐塞塞的挖,一行一行的,做啥就有个做啥的摸样。看来,我们屋以后就要靠道琴了 ”。 我们是镇城六队,属于蔬菜队,有平地有坡地。包产到户以前,妈在队上和大家一起做活。在西菜园子种菜,把她们种的黄瓜西红柿,茄子西葫芦交到蔬菜门市部,供应城市居民吃菜,在西坡种包谷,在南门坡点黄豆,栽红薯,妈样样都行,队上的种菜把式王久强老夸妈  “ 我们队上的媳妇儿就属姚道琴会种菜,心灵手巧,能背亏”

    妈生养了四个女儿。老大叫项力红,我叫项力荣,老三项力明,老四项力娴。街上的几个女人背后老杂贱妈   : “   项家真是上辈子造孽,生了一窝女娃子”    妈听见后,心里很难过,觉得对不住伯,自己无能,云镇姨娘儿多,想给一个,木王大伯儿多也想给我们一个,妈和伯商量。伯说:"人家有儿,他享他儿的福,我们生女子是我们的命,不要小看我这几个女子,没有聋子,也没有瓜子,都灵灵性性的,多好啊,谁的儿我都不要。”    伯到底是有文化的人啊! 文革时期伯在青山沟教书,他热爱生活,教课之余写一些小诗,被教办下乡调研的人发现举报,被开除,从此回生产队务农。因为伯有文化,队长叫伯推钢磨,压面,当保管,后来开拖拉机。一个夏天,青天白日,拖拉机停在河边,上面悄无声息来了大水,把拖拉机冲走了,伯拼命跑了,捡了一条命,险些被大水冲走。从此,伯吓坏了,眼睛也看不清。得了高血压,干不了重活。一次我看见伯和妈到屋后坡的地里薅草,缓缓的土坡还要妈拉着他,太阳刚刚落山,就吵着要回,要是不带他,妈一个人一定会做到天黑,能做好多活啊。1988年四月我伯正在吃午饭的时候,脑溢血突发离开了我们。享年49岁。

        伯死的那年,我在西口上高一,娴娴才十岁。虽然伯在的时候,里里外外都是妈在做,在别人的眼里,我们屋的天就是塌了,一些人公然欺负我们。那年,我们在南门坡点的黄豆,结的相当好,鼓囔囔的,颗颗饱满,满地的黄豆叫人割的光光的,屋后坡上的红苕长的很大,等我们背上背篓,扛着锄头去挖的时候,中间好的叫人挖完了,只剩下边上几窝不好挖的,人家给留下了。还有一些红苕蔓。妈哭着抓起一把红苕蔓往空中抛,嘶声裂肺的喊着:“老天啊,你这是要灭我这一家人啊?" 云镇的二姨夫对我们很好,我们没有劳力,经常来帮我们做地里的活,他是个能干的人,走州过县,见识广,心疼我们,常常给我们买好吃的,知道我喜欢画画,还给我在西安买了一个石膏的维纳斯像,我非常喜欢姨夫,很崇拜他。伯死的那天,停在床板上,还没有入殓,  妈到里屋找要用的东西,姨夫趁混乱,非礼妈,妈愤怒极了,对他说:“姐夫,多年你帮我干活,原来你存着坏心,我男人还没有入殓呐! 你这样做,对不起我姐,也对不起我的这些娃呀。”   之后几年,姨夫不再到我们屋来了,妈给我说了原因,我的世界就像发生了八级地震,剧烈震荡,翻江倒海,汹涌澎湃,屈辱和憎恨填满胸膛,我泪如泉涌,哎呀,真不知道,原来,妈为了我们受了那么多屈辱和折磨。我们住在校场沟口,上面有个龙王庙,每逢初一十五妈都要去烧香,祈求老爷保佑我们一家,我妈心地善良,没有得罪过任何人,为啥老爷不保佑我们呢,从此妈不再信神。一些好心的人,同情妈,给妈介绍退休的老汉,还有乡下的老光棍儿,记得有一个老汉,个子高高的,会箍木桶,手艺好,又会说话,好像很体贴人,想上门招,帮助妈养活我们,我妈没有答应,对门赵姨也说好,叫妈答应,娃多,娃小,张口要吃饭,要穿衣,要上学,多个邦手多好啊。妈说:“半路夫妻,关系复杂,我不想日后给娃们制造麻烦。我现在是很困难,我有一双手,我相信我会把我的娃们拉扯大。”   妈没有时间陷在悲痛里,为了给我们挣学费,她做豆腐,生豆芽,到街上去卖,还喂猪,喂鸡。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为了我们不挨饿,别人不想种的坡垴上的地,妈要来种,我们放学了就帮忙择黄豆,帮忙给豆芽浇水,十几个大漆缸,光浇水,一次就要一个多小时。帮忙到对面王家门上砍芭蕉叶扛回来垫缸底,到屋后坡上砍白蜡树叶盖缸面,豆芽长的太长了,我们帮忙掐豆芽根。下晚自习,看见妈在做豆腐,要去帮忙,妈从不叫我们邦她,叫我们好好做作业,好好看书。每回妈都要在锅洞的红火灰里塕七八个洋芋,等我们快学完了,就能吃上妈烧的洋芋。面面的,热呼呼的,香气扑鼻。有时候包完了豆腐,铲豆腐锅巴,用酸菜水给我们调着吃。现在想起来,那简直是人间美味啊。妈在屋后的坡垴上用刀砍光了一块长满刺架和葛藤的斜坡地,烧荒,种了一块水萝卜,那块荒地很偏僻,没人知道,萝卜长得好极了,白生生的。吃起来一点都不辣,水漉漉的,像梨子一样。一放学我就背上被笼上坡垴扯萝卜,那时候我还是有力气的。一背笼一背笼从陡坡上往回背。虽然,尾巴骨痛的受不了,咬咬牙都背回来了。没钱买水果,我们有“梨”吃啊,心里充满喜悦。害怕冬天没钱买菜吃,那年夏天,坡垴一块荒地的王八叉长得很好,又嫩又高,多的很。我和明儿一人背个跨蓝到坡垴揪王八叉,那是一种猪草,嫩嫩的,我想,猪能吃人就一定能吃,回来用盐腌了,晒干冬天吃。妈好高兴啊,说我们懂事了。妈很灵活,用豆芽跟人家换洋葱,换笋子,换菠菜,换四季豆,换各种各样的菜给我们吃,根本没用上我们腌的王八叉。根本没叫我们吃那个猪草。那时候,豆芽才一毛五一斤,后来涨到两毛钱,三毛钱,每天回来妈都要数钱,打开那个包钱的旧格子手帕,一张一张的数,都是一毛两毛的纸币,嘴上喃喃地说:“呀,荣娃子的学费快攒够了,下来再给明儿攒,娴娴的学费还不知道啥时候能攒够啊。”    别的同学报名交的都是十元,二十元大钱,我们交的总是很厚一摞毛毛钱,我们都不在乎老师和同学异样的眼光,心里充满欢喜,我们还能继续上学该多好啊。多少年妈总是凌晨四点半或者五点就起来,把房门的灯泡拉着,屋后檐有一小间房专门长豆芽的,里面有十几缸豆芽,妈要掀开缸面上的白蜡树叶或者棉垫子,给豆芽浇水,每缸浇透就要一个小时,要卖的不浇,使很大劲把缸搬到外面道场边的水池旁,妈的标准很高,卖给别人的豆芽不能有壳壳皮,不能有毛毛根,一定要白白净净,漂漂亮亮。妈用柳簸使劲儿簸,豆芽壳,和毛毛根都簸出去了。豆芽又倒到盛满水的水池漂洗,搂起来的绿豆芽黄豆芽白白净净,整齐划一,好看得很。六点,天蒙蒙亮妈就跳着担子上街了。自由市场,摊位混乱,不早到就占不到好位置,豆芽就可能一天卖不掉。原来我们是住在后街的,一家六口只有三十多平米,我们渐渐长大住不下,我们一家人老实,队上好地方轮不到我们,我们只有到校场沟沟口盖房,当时那里到处是刺架窝,很荒凉,是个时常有狼出没的地方,那里到街上是一个大下坡,每回看到妈早晨挑着满满一挑子豆芽或者豆腐艰难的往下走,小心翼翼,害怕豆芽洒在地上;下午又看见妈挑着在街上小饭馆要的泔水往回走,当时我们还养猪,上上坡很吃力。妈在街上卖豆芽时常受人欺负。都知道妈寡妇幼子,势力单薄。一个女人也是卖菜的,她来的迟,当着妈的面,把妈的篮子提起来抡到后面拐角里,把自己的四季豆摆在前面,昂着头,一个招呼都不打。妈说那个女人是个独眼龙,嘴角老是抽搐,也是个可怜人,就不和她计较。我们十二点就要放学回来吃饭,快到十二点,菜没有卖完的话,妈就撂在街上,赶忙回家给我们做饭,把我们总是放在第一位。有一回,妈回来给我们做饭,把豆芽托付给一个老婆婆帮忙照看,来了以后,妈对人家千恩万谢,那个婆婆说:“  道琴命苦啊,年轻轻的没了男人,不过,人家可有几个好女子啊。”    权家女人撇着嘴说:“   好撒么好,都不是和她们的妈一样,赖歹鼓(癞蛤蟆)一样。”  下午,我们在窗前的桌子上在写作业,妈挑着担子回来了,见她裤腿上都是泥,无精打采的,很疲惫。妈说,挑着担子往上走,刚下雨,路滑,摔了一跤,好在篮子没有烂。妈把那个女人的话给我们说了一遍,贫穷又自尊的心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撞击,我和妈泪如雨下。

         我原来还是很贪玩,只是喜欢画画,数学很差,从来没及格过。高中没考上,到离家八十里远的西口上高中,高二才转学回来在县中上。经历了些人情冷暖,加上家里的变故,一下子懂事了,发奋学习,自学数学,从小学数学加减乘除开始,放学路上心里都在算题,初一早上都在做题,发现解方程其实很简单,发现学数学其实很有意思。当时高考预选是很难的,名额很少,全县大概只有上百人才能参加高考。好多顺利考上高中的人预选都落榜了,预选我很顺利,后来我还是走了美术的道路,考上了宝鸡师院美术系。坡上地里的活妈一人忙不过来,还是请短工做,记得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我正在剁猪草,对门的赵姨说:“老刘(打短工的)到我们那儿说,----项家那几个女娃子,真是不懂事,也没有考学的命,都还假马在学校的路上跑来跑去。早早回来帮她妈做活才是正事啊,你们是没看见,她妈在地里做活好歪啊,男人都比不过,好苦的命啊。”  说我没有考学的命,我却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心里美美的,何必跟人计较。当时隔壁杨家大儿去当兵,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亲戚朋友都来祝贺;我们屋静悄悄的,妈忙着烧火做豆腐,我剁猪草喂猪,明儿和娴娴择黄豆,给豆芽浇水,像没发生什么似得,心里却都美美的。我知道,妈在瞬间高兴之后,新的负担又来了,那就是要给我攒上大学的学费。妈做豆腐,长豆芽,喂猪,种菜卖,终于给我凑够了学费,好在师范学校国家补贴多。一学期八百块钱我还用不完。在宝鸡师院上学期间,我很少参加同乡会,害怕花钱,大学是恋爱季节,哪个女儿不多情,每回萌发这样的心思,就觉得自己是在犯罪,此时此刻,自己的妈不知道是在南门坡挖红苕,还是在西坡薅包谷草,还是在街上卖豆芽,是不是还有人欺负她。除了画室就是宿舍,饭堂打饭,自习室学习,偶尔坐八路车到市里买点日用品。每月都给妹妹写信鼓励她们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学,改变命运。每回都是明儿一封,娴娴一封。我上的是美术系,每学期都要出外写生,很花钱,记得92年春天到四川写生,好几个同学都是因为家里没钱,都没去,妈说:“荣娃子,想去就去吧,和同学们一起去就是个纪念,以后或许再也没有机会了,我们的母猪下了十二个猪娃儿,我都卖了,四百块,你去吧。”  我和同学们一起去了峨眉山,青城山,看了乐山大佛,去了都江堰,广元,这些成了我一辈子都值得回忆的资本。还有一次,去北京中国美术博物馆看油画展,也是因为路费的问题,去的同学只有十几个,妈也叫我去了,给我寄了一百块钱。我在哪里看到了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原作,罗中立的《父亲》,画的那么细腻逼真,空前绝后。就像一个伊斯兰教徒终于有机会去了麦地那,见到了真主默罕默德。后来,明儿考上了西安商业专科学校,娴娴考上了商洛师范音乐系。妈一个一个都艰难的供应到毕业。我毕业后,完全可以在宝鸡或者西安工作,我不能只想到自己的前景,我妈在大山里面,我要回到她身边,为她分担,我的家庭需要我。我毅然选择回镇安工作。当时学美术的相当少,城里的中小学缺少专业美术老师,那一年我顺利进了在县城的永乐中学,当了一个美术老师,一直到现在。我工作后,预支工资送娴娴到商洛师范上学,她肝不好,给她买大桶的乙肝宁冲剂,嘱咐她按时喝,保护好她的身体,拜托我在商洛师范教书的张老师照顾她;明儿在西安上学,要学电脑,我赶紧寄钱过去。最后,两个妹妹都顺利毕业了。

        我们都毕业了,妈还和以前一样辛苦劳作,挣钱攒钱给我们买嫁妆。我结婚的时候,妈给我买了一台双筒洗衣机,一个雕花茶几,两床新铺盖,我们姐妹出嫁妈都买了东西,她尽了最大的力气。当时好多双职工,女子多的,出嫁都没有嫁妆啊。大姐没考上学,和四川师傅张大春学裁剪,妈攒钱给她买了一台缝纫机,叫她学做衣裳。她和退伍军人石元春结了婚。元春哥在孙家砭电站工作。我刚到永乐中学的时候,和典凤姐(李晓宏的嫂子)在一个办公室,她对我说::“我小叔子在人行工作,我老公公在地区农行当人事科科长,老公公说了,你要是愿意跟我小叔子,你妹子的工作分配问题我们就包了。" 当时我们两眼墨黑,没有任何关系,明儿学的商业专业不好找工作,我有了工作,希望她也有好工作,我们屋才能慢慢好起来。李晓宏个子矮,不善言谈,人还算温和,我没有多想就答应了。95年5月我和李晓宏结了婚。那年正逢明儿毕业分配,我公公想尽一切办法,没有名额,公公亲自到省行要名额,动用一切关系,叫明儿进了回龙信用社,四个月以后,想办法把她调回县城,在十字口最繁华的地方上班。;明儿和陈玉杰结了婚,陈玉杰在法院工作;娴娴和赵峰结了婚,娴娴是城关小学音乐老师,赵峰是县医院麻醉师。我们姐妹都是一个娃。大姐的儿子叫项磊,我们都叫他磊磊儿,现在在汇源中学教化学,他很快成长为省教学能手,他是我们的骄傲。;我的女子叫李元路,我们都叫她路路儿,现在在西安读研;明儿的儿子叫陈腾,我们都叫他腾腾儿,他喜欢唱歌我叫他腾格尔,现在在西安上大学。娴娴的女儿叫赵心怡,我们叫她赵妞妞,现在读初三。我们的日子都过得平安而美好。

         我妈大字不识,生不逢时,就像我伯说的那样 “校长的女子却是个文盲”。我妈勤劳,善良,把我们四个女子养大,供我们上学,叫我们都成为文化人----我的画在县城小有名气,娴娴的歌唱的极好,是个出色的音乐老师,明儿工作很有能力,做到了银行的总稽核,写一手好毛笔字,文章也写得极好。是我妈为我们撑起了一片天;我妈记忆力极好,几十年前的事情,过目不忘,我们一起看过的电影电视剧,时间长了,我们都想不起来了,妈却能清晰地讲出每一个细节,里面人的名字,当时的表情以及当时说话的腔调,常常给我们表演演员说话,惹得我们哈哈笑,心里充满敬佩。外甥程腾是妈帮忙带大的,妈会讲很多少儿故事,《小马过河》,《狼来了》,《是谁打碎了花瓶.》,《司马光砸缸》,《孔融让梨》等等,讲的绘声绘色,叫我一个当老师的很惭愧。她说是当时明儿给腾腾放收音机听到的。其实,我们都知道这些故事,也都只知道一个大概,我妈讲的才是原版带。喜欢听老戏,她能完整细致的讲出《王宝钏守寒窑.》,《薛平贵征西》,《三娘教子.》,《打金枝》,《公冶长识鸟音》《沙家浜》等等,她会唱花鼓调《盼四季》,《下棋调.》,《十二月花》,《小两口回娘家》等等。听人唱两遍就再也忘不了了。在那些苦焦的日子里,妈总是能给我们粗粮细作,用包谷面漏成鱼鱼,在外面冰冻好油炸,撒上白糖,她说那是西安的麻子儿糖,酥饺子麦穗花边很漂亮,用洋芋粉包糖饺子,亮晶晶,甜蜜蜜。放学回来,我们肚子饿,家里没有零食吃,妈正在擀面片,她赶忙在锅洞用火钳给我们每人烧一个面片儿,面片儿在火上一烤,中间鼓一个大包,妈说那是一条金鱼。哄得我们高高兴兴。会蒸花馍,石榴,歪嘴儿桃,佛手,鸟儿。红白喜事,去给人家帮忙,看见大师傅做菜,记在心里,她就回来学着做,妈很好学。妈会的东西都不是在学校学的。

         在我们的印象中,妈和伯没有吵过架。我们个个有文化,夫妻生活哪有不吵架的?小小一个事,争得红脖子涨脸,甚至当着娃的面大打出手,现在才知道,我们父母的涵养是多好啊.。人的涵养真的和文化无关。长大一些,我知道了一些事情,我伯心里出过轨。我妈长得丑,大字不识,伯是教师出生,识文断字,人长得又帅,精通音律绘画,在那个缺少文化的年代,我伯成了队上众妇女的偶像,伯最钟情住在西门上的那个阿姨,放工吃完饭,就到西门那儿坐着玩,那个阿姨和伯在街上一起长大,她也上了小学,比我妈长的好一点儿,他们算是青梅竹马吧。那个阿姨男人是队长,勤劳肯干,他们有三个儿子,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伯常常给人家帮忙干活。人家要磨面,伯赶紧开拖拉机帮人家把麦子拉到面粉厂,磨了面又给人家拉回来送到家。木王林场的叔可怜爹冬天没有火烤,拉来一麻袋银炭,结果,伯把银炭都送给了那个阿姨,我们和爹烧包谷杆子烤火,烟熏火燎,满屋灰尘。伯看电影总要买票给那个阿姨,还有她的娃,每次一起看电影,看见那个阿姨,我都会掉着脸很不高兴。妈好像无所谓。看不出有任何不满的表情。队上的人都看出来了,好心的人都来提醒妈,“道琴啊,能潮不晓得过日子,你要管紧啊。老往西门跑啊。”   妈笑着说:“哎,从小处的好,都是邻居吗,没事。”    那个阿姨来到我们门上,妈总是抬起让座,笑脸相迎,好像什么事都没有。秋冬季节,妈在后院子给我们缝棉衣,一边缝一边眼泪汪汪,买好了老鼠药,想一了百了,想到四个女子还小,她要死了,以后我们就可怜了。一次在槐树坪做活,见没人的时候,妈和平而有力的和那个阿姨谈了一会儿:“你们一起长大的,又有文化,说得到一起,我又丑又没文化,和你天上地下。我敬重我男人,我也敬重你,你们都是了不起的人。可是现在,我们都有家庭,都有娃,要为娃着想,项能潮写写画画倒是行,做起庄稼,和你屋的那个差得远那。粪桶都有两只耳朵,何况是我,你们的事,队上的人都传疯了,我装着不知道,我是给你留面子,我们以后还要做姐妹啊。住在一个街上,早不见晚见,娃们还要见人啊。”  后来,不知道那个阿姨给伯说了什么,伯不再去西门了,后来伯生病住院,没钱,实在没办法,妈叫伯到那个阿姨家去借一点,一分也没借到,妈只好回娘家问亲戚借,悉心照料伯,伯卧病在床,邻居都来看望,那个阿姨始终没来,那次伯得了绞肠痧,很厉害,差点没命。伯对妈说  :“  看来,还是你最好啊。”

         本家二伯在青铜关工作,四个娃在县城上学,都在我们屋吃住。每回做饭,妈先问他们想吃啥,然后就做啥,从来不问我们,饭熟了叫那几个哥哥姐姐先吃,我们后吃,有了妈吃,没有了妈就不吃了,经常打饿肚子。老心慌。记得当时,我们姐妹四个,二伯四儿娃,姨娘两个女子在县上外贸公司加工核桃米,住在我们屋,西口表叔两个女子在美术加工厂做筷子,也在我们屋,下一大锅酸菜机器面,都没有我们吃的,晚上五六个人挤一张床,腿脚总是不能伸展。西口一个本家的姑是个教师,上县开教师会就住在我们屋,三更半夜回来,妈总是给她留着门,半夜起来给她做饭吃。把她当亲小姑子一样,她却对人说:“我们项家的媳妇,就属能潮哥家的最丑了。”  后来那个姑得了肝癌,害怕传染,没人敢到医院去看她,妈做了好吃的去看她,她很感动。西口一个本家的奶奶上县来,妈做了好饭接她来吃,答应的好好的,结果她去了另一个亲戚家,妈把饺子包好送到那个奶奶儿子住的地方,叫奶奶煮着吃。那个奶奶逢人就说 “   能潮媳妇儿心肠好,待人太实在了。”  县城土地稀缺,分给我们的自留地很少,西坡上只有三分地。本家能根叔从西口才牵上来,父母亲过世,人生地不熟,没地方埋葬,我妈自告奋勇,叫埋在我们自留地里,说我们都姓项,叔的父母就是我们的父母一样啊。后来,二伯的母亲去世也埋在我们自留地里。长辈都对我妈竖起大拇指,说我妈做事大气。妈在项氏家族是很有影响的。大家都敬重她。我们住在校场沟口。对门王家,隔壁杨家都是赫赫有名的人家,当家的男人开办贸易货站,都是当时的风云人物,几十年来,我们没红过脸,相处的一家人一样。杨家上街了,锁上门,钥匙就放在我们家里,我们上街了锁了门,也把钥匙放在他们家里,我们在一个屋场,中间不设院墙,我们种的泡桐树枝桠伸到杨家院子了,妈赶紧砍断它,他们种的竹子伸到我们院子,妈装着没看见,任其蔓延,水池子的水流到我们院子,妈总说没关系,不要紧。杨叔在伯手上借的钱,伯死了,杨叔以为妈不知道,从不提借钱的事,生活再艰难,妈都不提这件事,常常对我们说 “一千个钱买地,一万个钱买邻啊 。”   对门赵姨去世几年了,每回做周年,妈去帮忙做菜,和她们儿女一起到坟上去祭拜。杨家,王家的娃都把我妈叫---项妈,他们的娃把妈叫---项婆。过路行人,妈总是热心快肠,叫到屋喝水歇脚。

        我妈一字不识,她却胜过知识渊博的教授,她超强的记忆和过人的体力我们自愧不如,她的坚韧和智慧是一般女人没有的,她的慈爱也是我们要终生效仿的,我从不把她和孝庄太后比较,也不把她和撒切尔夫人比较,那些都是名垂史册的伟大灵魂,她们永远闪耀在世界历史的星河中。我们都是普通人,我们的小宇宙里也要有大智慧,才能平稳从容走完一生。不肖到深山去求教得道高僧指点迷津,学佛学道,还不如学习自己的母亲。妈就是生活在我们身边的真佛。

         我们都年过半百了,妈应该是到了享福的时候了,她还是起早睡晚,自己种菜。除了供我们吃以外还拿去卖,妈还喂鸡,给我们攒土鸡蛋。山边的地石块很多,属于砂岩,小石块儿妈捡了一遍又一遍,指甲脱了一层有一层,大姐都说妈是在做无用功。  妈用十几年的时间把那荆棘丛生的土地,变得像了一块地,到处找肥土铺在上面,那些地当初没人看得上,现在平平整整,绿油油的,又在路边上,交通方便,离城近,又幽静,大家都羡慕,妈给我们每个人一块盖屋庄基地,女婿们都心存感激。都这样了,妈还说:“我做梦都想捡一块金元宝,好给我四个娃分,别看我老了,我还很有劲呢,除了吃饭睡觉,我都想干活儿啊!”   妈的话叫我们又高兴又难受。我妈现在76了,各项指数都正常,身体比我们都好。祝她万岁万岁万万岁,虽然好,太虚假了。大家祝福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毛主席也离我们远去了。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无法抗拒,我妈一辈子命苦。以后的日子,我希望她天天快乐,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我没能力给她买豪华游轮,也买不起私人飞机,将来也给她做不起金缕衣,我能叫她做到吃穿不愁,有事我们去办,不叫她操一点心,天天舒心畅快,听她说话,听她唱歌,带她去玩,关注她,走近她,在妈活着的每一天我要做到最好,像照顾自己的女儿一样照顾妈,关心妈。有妈真的很幸福!

         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像天上夜空中的一颗流星,短暂而美丽。 我妈的事情,点点滴滴几十年,短时间,几千字真是讲不完。我不会华丽辞藻,也写不出深刻的哲理,生活本来就很平淡,平平淡淡才是真。我妈叫我感动。十年以前我就想为妈写点什么,十年过去了,水平还是没有提高。时光不待人,我已不再年轻,加上身体也不太好,妈越来越老。我要抓紧时间,通过具体事件记录妈的点点滴滴。不是优雅的诗歌,也不是唯美的散文,更不是玄幻的小说,真人真事,就当给我们的儿女留作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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