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飞…塞北“,老人念着我手中的书名跟我搭话。
”是的,《雁飞塞北》,讲北大荒开荒的故事的,62年写的“,我有意这样说,想引导他继续说下去,万一他是北大荒开荒的亲历者呢?
“62年,吃不饱啊……”
老人戴着绿色的解放帽,穿着绿背心,白内障的眼睛也被映成若有若无的绿色,在那种老人常见的倒三角眉毛下,他的五官显得柔和和端正。他今年77岁。
这是从黑龙江北部黑河,开往东北最南端大连的火车,历时24小时。老人在黑龙江海伦站上车,7个半小时后的午夜,抵达他生活的吉林省长春市。
老人是这趟线的熟客,什么时候从61.5涨价到69都清楚,他在海伦并无亲人,来海伦的目的是看病。
海伦作为是鲜少人知的县级市,医疗条件远远不如省会长春,老人来这里看病,是因为户口在海伦,医保能报销。
可他这一趟,也是跋山涉水。虽然省下了一部分检查和医药费,可往返的路费要140,看病一周的食宿至少350,半夜12点到了长春,无论打车还是住宿,都要30元。老人基本没有劳动收入,几乎全靠国家的五保户补贴,钱要算着花。
这次来,他做了CT,核磁共振,查出了肾囊肿、肾结石、血栓,他腿脚也不太好,但他做的溜直,我意识到这一点后,有些不好意思地也坐直了。
他不会用智能手机,这一路,都要用他所熟悉的原始的、
但正快速淡出大众视线的方式往前推进。这趟车的自助机已不打纸质车票了,如今就医也几乎可以全线上解决,我们所感慨的便利,对这些看不到的角落里的老人来说,却让时期难上加难。
我的直觉已经告诉我老人无儿无女,也没有老伴了,但这话问不出口啊,旁边一个一直在听,但也没讲话的阿姨这时候突然睁开眼睛来了一句:你有几个孩子啊?
这话真像一个突然砸下来的水晶吊灯,打破了老人缓慢但清晰的侃侃而谈,他带上了痛苦面具,表示不想去提这件事。他是一生无子,还是儿女中途早逝,我不得而知,只知道他老伴带来的儿子,给他的晚年,又添了几笔凄凉。
他把老伴带来的儿子从13岁抚养成人,据我推算,那是他40岁左右。可这个孩子“被他妈惯坏了”,不想干活,不想出力气,跑去钻研歪门邪道,跑去给假和尚当托。假和尚在火车站、公园里给人“消灾”,让人往前走108步别回头,等被骗的人回头看时,他们早就跑远了,后来他们顺理成章的被公安机关抓了起来。
这个儿子如今至少也有50了,他很少来看老人。老人很喜欢讲他所知道的世界,其中他讲到了一座美丽的遥远的城市,也骄傲地讲起了长春的某所大学,而这些都和他的这个儿子有些关系,可能是当年他老伴在世时,儿子一家来讲给他们听的,他也曾有过这样的天伦之乐。
老人靠收音机和与人聊天来获取外界的新动态。老人的两姨弟弟送给他一部华为的3G手机,他觉得自己学不会了。我能感觉到他有些自卑,他老说由于长期失眠,他的精神受到了损伤,而且,早年他在生产队做过会计,现在却什么都不会了。我告诉他,你的精神没问题,你的思路十分清晰,不输任何一个普通的77岁老人;你之前会的东西现在不会,也太正常不过了,我高中学的东西我都不记得了。
老人原是吉林农村的一个青年,作为一名“盲流”,1969年去肥沃的北大荒种地,在这里度过了25-35的黄金岁月,并落户海伦,10年后,他又回到长春谋生。
说起回长春后的谋生手段,老人又面露羞怯的自卑,说做的事情不光彩,我笑着继续追问,原来是收废品。
我碰巧知道收废品其实是非常赚钱的,卷如今天仍然赚钱,何况是80年代,老人肯吃苦,确实赚了不少,可惜老人当年并没有买房子,他说,“现在十几二十万还能买什么呢?”
一个人的晚景,是他几十年做的一个个决定的最终结果。有人判断力过人且大胆,有人有快人一步的消息,有人总幸运,而有人总是失误,总是抓不住机遇,最终,或悔恨,或看开。但我想,我们这些知道历史如何走来的人,不能开着上帝视角责怪一个普通人没有远见。
正如没有人告诉我们,2021年是否适合背着沉重的贷款,赌上一生在深圳上车一样,没有人能告诉的老人:“你不买房,你的15万以后可能就相当于1万”;“你现在想办法把户口迁到长春,以后就不用两地奔波,也能拿更高的社保“,”留在你现在的单位,以后能转编制工,拿退休金“……
但无论如何,老人有着这个年代的人的共有的幸运:即使是在率先养老金告急的省份黑龙江下面的一个县级市,老人一年仍然能拿到1万多的低保金,这个数目让对低保金印象停留在每月180左右的我吃了一惊,甚至衍生出了对这代人晚景的羡慕。此外,他在海伦的半垧薄田,一年也能有一两千的租金。
其实老人的生活到前几年都还是挺有意思的,他收废品,也收“古董“,前几年地摊古董流行,他还赚了点小钱。
长春是伪满洲国的”首都“,民间有很多日本时期的老物件在流转,其中日本战犯,尤其是高级别官员的军刀最值钱,他没收到过,但好像收到过刺刀。
最常见的还是大钱,老人身上还挂着一个。最便宜的就是乾隆通宝,由于数量太大,现在一个只要30多,而顺治和雍正朝的,一枚要600多,因为很多人想要一套“五帝钱”,从顺治到乾隆。
有一次他36元捡漏买了一个宋代铁钱,300多卖掉了,后来看他北京科技大学出版社的书上说,值1万多,很是惋惜,他原话说什么我忘了,反正跟90后自我安慰话术”认知范围外的钱咱赚不到“挺像。
老人没有什么专业的鉴别能力,但逛古董市场也是一个乐子,可惜这两年地摊上几乎再也没有真货,这个乐子也没了。
我在哈尔滨下车的时候,看到老人抱着药,试图跟对面的旅客搭话,但那位中年人没有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