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堇台的拜师会在白灵堂中举行。每年拜师会不仅有新生,也有修业第二、三年的学生们。
拜师会首先由小仙童们宣读拂堇台礼法禁诫。禁诫包含戒规两百条,从修业着装,男女之礼、就寝时分都有明言规定。当净思读到,“仙师授业,学生不可打呵欠”,下面好几个新生忍不住笑出声。
黎阙顺口对身边的商渡说,“我觉得还该加一条,仙师讲课不可讲得无聊不可讲得让人犯困,你说呢?”
商渡斜了黎阙一眼,不理他。黎阙只觉没趣,心想这寒水涧二公子还真是“寒气逼人”。
“用膳不可狼吞虎咽,沐浴不可超过一刻钟,不可私藏禁忌之书…”
“诶诶诶小仙童,我打断一下,这禁忌之书是什么书啊?”寒岁举手问道,脸上含着顽皮的笑,“是邪术宝典,还是野史秘录,还是…”
寒岁故意拖长声音不说完,周围的少年们果然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净思虽不知寒岁所指,看见大家笑,却也还是跟着慌了,只好又重复了一遍,“不可、不可私藏禁忌之书。”
寒岁道:“不私藏,我绝对不私藏。”
听到这话,少年们终于忍不住爆发出热烈的笑,萧淙接话道,“这可是寒公子自己说的啊,有禁忌之书不能私藏,一定要分给咱们看看,要破禁忌一起破嘛…”
正前方讲坛上,除了忘忧仙人也跟着乐呵,其他几位仙师都面色阴沉冷漠。佛见仙人用力一拍案桌,白灵堂这才恢复了该有的肃静。
宣读完禁诫,由仙童盂苋介绍拂堇台授业内容。
律法由拂堇台仙尊长道仙人教授;律法主要为思辨课,旨在培养少主们掌一帮派或一门府的智谋与号召力。史学由忘忧仙人教授;忘忧仙人脸盘浑圆,总是笑呵呵的,一看脾气就很好。史学课设立意在以史明鉴,酌古斟今。降祟课由佛见仙人教授。与忘忧仙人不同,佛见仙人不苟言笑,一直默默捋着胡须,他的黑胡须让他看起来比鹤发银须的长道仙人年轻几十岁。在大部分学生心中,降祟课是所有课中最重要也最让人期待的一门;它主要训练学生感知、招集、降服阴魂、邪祟、和妖孽。与其他课业不同,降祟课授业与考试地点都不固定,且学生们将可下天山,去有邪祟作怪之处。灵修由观海仙人督导,旨在增强学生们的内力与修为。这观海仙人衣着略显破旧,一头灰白的头发也有些许杂乱,眼睛眯起,有种神秘莫测的意味。剩下两位是仙淑,一位清源仙淑教授医术;清源仙淑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奶奶,尽管两鬓如雪,却雍容华贵,精神矍铄。而教授驯驭的是未央仙淑;她看起来并没有比这些学生们年长许多,身形纤细而轻盈,蛾眉曼睩,清冷超然,整个人好似萦绕于冷入骨白胜雪的雾气中。就连萧流玉蝉这样高傲的女子,在见到未央仙淑第一眼时都忍不住叹我见犹怜。
接下来便是今年初登拂堇的学生们依次上前行拜师礼。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不过只言片语的报家门和呈贽敬礼,这些名门少主们的性情与特点就已悉数展现。
尽管今年入学的新生只有十人,可这已经算是拂堇台最为熙攘的一年。契厥的三位门生皆为一身部落打扮。契厥本家萧氏祖上位于西戎地区,后南迁至蜀州驻地建帮。萧氏一门极重本源部落传统,数百年来虽逐渐与汉人通婚同化,可仍旧保留着装礼教等习俗。萧淙萧流墨无尤三人皆未束发,额间戴额心坠,衣着以玄色为主调。萧氏两兄妹为本家后人,皆披挂绣有部落图腾金凤凰的黑锦袍;墨无尤则只有束腰上有契厥图腾。萧淙萧流的额心坠为金制,而墨无尤的则为黄铜材质。
碧落山庄的二小姐伏玉蝉一身广袖红裙,胸前刺有碧落山庄的图腾紫色芙蕖。玉蝉的姐姐玉珑随修业已满两年的学生落座于白灵堂左侧,玉珑一身广袖青白色绫罗裙,紫芙蕖刺于右手背。玉珑的身侧是寒水涧的长公子商溯,他与他的弟弟商渡皆着带有寒水涧右旋海云图腾“卍”字的广袖白衣。
燕塞关的少主寒岁和太白谷的少主黎阙都穿深色束袖长衫。寒岁腰间的金带钩上刻着燕塞关的图腾竹叶纹;而黎阙的束腰上则绣有远古书法的“参”字形。
暨古大漠的小圣女席岚烟发辫挂数串白色珍珠,额间垂坠帮派图腾银莲花。暨古大漠为七大仙帮唯一的母系氏族,只以圣女为尊,千百年前曾与契厥同源,后在契厥南迁后分家。
除了这八位名门仙帮之后,今年的新生还有两位非帮派后生——师从良亭居士的古宴笙和广覃赵府的赵叁寂。
赵叁寂是最后一个行拜师礼的。他走上前,恭敬地说道:“赵叁祭,广覃赵门之后,见过各位仙师。”
拜完礼,赵叁寂递上礼盒,打开里面是一把白玉龙首凤纹牙璋,玉若凝脂通透。几位仙人朝他微微点头,身后的小仙童便接下礼盒。
赵叁寂正要退回原位,却听见下面传来窃窃私语声,
“墨无尤,这广覃赵门之后是否数年前与太白谷黎氏同宗同源?”萧流将声音压得刚好,堂内之人屏息皆可听见。
墨无尤即刻靠向萧流,轻声道:“并非仅仅同源,三十年前就是一家人。听说当年太白谷的二公子黎思梧,也就是这个赵叁寂的爹,意图谋害亲兄弟争夺家业,犯了老谷主的大忌。老谷主将黎思梧一房逐出家门,并重修家谱,太白谷族鉴再无他们一房半分痕迹。黎思悟而后改随妻姓,又在一僧人的倾力相助下,于平州广覃自立门府。”
“哟,那这个黎思梧,哦不对,赵思梧还真厉害,如此落魄之境下,竟也有起死回生的好手段。现在的广覃赵府,虽然远比不上七大仙帮,可也实在不像创立还不足三十年的仙门散府啊。”萧流口中说着似是而非的好话,语气中尽是轻蔑。
比起墨无尤和萧流的低语,萧淙就放肆得多,他对萧流道:“倒也不必这般称赞。我听说,赵思梧与那僧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不然为何一个不问俗事的修行之人要如此用心用力地辅佐一个被扫地出门的落魄公子…”
此言一出,堂内即刻骚动起来。赵叁寂还站在几位仙人面前,尴尬得挪不动脚。他原本就不好与人争论,此刻更是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来。
听到外人擅议自家往事,黎阙怒火中烧。他正要开口替赵叁寂解围,却见玉蝉噌地站了起来,转过头指着萧淙萧流,怒骂道:“我当是谁在背后嚼人舌根,原来又是你们两个不知廉耻的狂妄之徒。就你们知道的多?人家的家事你们就这么上赶着要拿来说书,什么都逃不过你这张嘴。我倒好奇了,你怎么不敢讲讲你们契厥自己那些个众说纷纭的过往秘事?”
眼见堂内已无秩序可言,几位仙人都想开口制止,以免更荒唐的故事污人清听。不料,黎阙大声问道:“契厥什么丑事,二姑娘也讲出来让咱们都听听!”
玉蝉等堂内的嘈杂声都静下来,逐字逐句说,“想必大家都知道墨公子的父亲曾是契厥现宗主萧烁的得力副使,权重堪比副宗主。后来契厥的这个宗主副使却在妻子怀胎十月时爱上了一个貌美的狐妖,抛妻弃子,被萧宗主逐出仙门。”
墨无尤听得玉蝉所讲,却面不改色,仿佛在听与他毫不相干的事。他说道:“二姑娘说的这些,不早就天下皆知了吗?”
玉蝉道:“故事这样讲,确实是天下皆知。可我听闻坊间还有传言,说萧宗主年轻时钟情墨公子的母亲英夫人多年,却无奈爱而不得。后来当墨副使被狐妖蛊惑之时,萧宗主非但丝毫没有动怒,甚至还认为这是个占有英夫人的好机会。所以说,这哪里是什么墨副使因不尊仙道不忠于结发妻子而被萧宗主逐出仙门啊?我看分明就是成全别人,也成全自己罢了。”
听到这段风流的契厥往事,白灵堂即刻如同被点燃了一般,一双双眼睛止不住打量萧氏和墨氏三人。几位仙人脸上的神情很是难看,墨无尤的脸更是因为恼怒而像柿子一般通红。玉珑见此情形,不禁担心玉蝉出言得罪了契厥,此事将难以收场。
然而,玉蝉此刻心中正有烈焰燃烧,哪里还顾得上旁的。她继续说道:“也难怪萧氏两兄妹从小就喜欢带着墨无尤玩,这萧墨两家可不是千丝万缕,亲上加亲吗?”
寒岁在一旁听着,心里明白玉蝉是想报那日在酒肆之仇。玉蝉原本意在打压萧氏两兄妹,可劲使错了地方,力全打在当日不曾为难玉蝉的墨无尤身上了。想到这些,寒岁不禁低头扶额,琢磨着此事何解。
玉蝉接着对萧淙萧流二人道:“怎么,你们现在是不是很生气很没面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若是觉得我揭契厥家丑过分,那么广覃赵府又何不无辜, 要因为这些无稽的谣言受你们鞭挞羞辱?你们不要仗着自己名门出生,就可以妄议他人私事。往前数个百十年,谁家还没点见不得光的事儿啊?”
玉蝉此言一出,整个白灵堂都陷入了诡异的寂静。玉珑见几位仙人都面色阴沉,赶紧上前,伏身行了个大礼,替玉蝉请罪,道:“妹妹年纪尚浅,父母亲在家过多宠爱而甚少以严苛管教,一时口无遮拦失了分寸,还望众仙师念在她初登拂堇台不懂规矩,从轻责罚。”
长道仙人说道:“玉珑,你起来吧。既是你妹妹犯的错,哪有你替她请罪的道理。”
长道仙人眼神缓缓扫过众人,说道:“刚刚玉珑说,玉蝉初登拂堇台不懂规矩。我想问大家一句,有什么规矩是只有拂堇台才有,而下了这天山便无需遵守的?”
大家思索一番,无一人给出答案。
“那便是无。在这天地间,没有什么规矩礼节是只需要在拂堇台上遵守,而在尘世中便不再有约束力的。在座各位来自名门望族,从小长于恭维之中,自视甚高。时间长了,你们便很容易忘记,只要身处人世,就必须受到约束。不对他人家事妄言,不可语出伤人,这是为人处世之礼。只因各位都是名门之后,先辈光辉和权势震慑下,无人敢骂你们一句;你们便忘了,自己既为凡人肉身,就当对他人心存敬畏。若人身居高位,却无与之匹配的德行与格局,不仅让人看轻了你,更是损了你背后家族的颜面。”
长道仙人语气虽温和,可所说的话分量极深。佛见仙人问道:“长道仙人说的,你们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无一人敢应声。
佛见仙人鼻子轻哼一声,道:“意思就是,你们几个在这用嘴巴争高低,丢脸!”
佛见仙人讲话重,涉事的几人都尴尬极了。长道仙人看了佛见仙人一眼,微微一笑,道:“虽说你们刚上拂堇台,这罚还是要罚的。念你们是初犯,这过失暂且不记在你们各人的拂堇表上。伏玉蝉、萧淙、萧流、墨无尤四人,就去翠竹园林静跪两个时辰思过吧。”
玉蝉从未被罚跪过,听到这话,失魂了一般瘫坐在座位上。寒岁起身道,
“仙师,晚生以为,对伏姑娘的责罚是否过重?毕竟她…她虽言语不当,可心意总归是好的。”
“错了就是错了,就该受罚!若你认为这责罚过重,她金贵受不得,你便同她一块儿跪着去吧!”佛见仙人正言厉色道。
“去就去。”寒岁小声嘀咕。
经过这风波一场,面师会潦草结束,学生们逐个退出白灵堂。
几位仙师见学生们悉数离去,也起身离开。
忘忧仙人走出门外,望着头顶天空,感叹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观海兄,你看今日这几个孩子胡闹的气势,与当年的你比起来,如何?”
观海仙人不屑道:“我当年在寒水涧毁天灭地的时候,不说这几个孩子,就连他们爹娘都不知道在哪儿呢。”
忘忧仙人笑道:“诶是是是,当年观海兄在寒水涧逃学喝酒,撩拨姑娘,偷换先生考卷,还分禁书给大家看…这赫赫战绩都传来燕塞关了。”
观海仙人玩笑着摆摆手:“不提了不提了。”
忘忧仙人道:“我看着今年来的这些孩子,恐怕没几个是省油的灯,个个都是会来事的主。咱们的热闹日子终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