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节生长

小雅一直是个乖巧得体的孩子，虽说现在是个开放自由的年代，但对于父母之命她一向都不敢违抗，尽管心里会有不悦，但从不多言。

父亲是个老革命，年轻时候曾是陆军作战指挥部的总指挥，可谓历过枪林弹雨艰难险阻，在战场受过伤，战功赫赫。母亲是个教师，一辈子呕心沥血栽花育人。这是个多么好的故事背景，父亲是个正统的军人，骁勇善战威严固执，母亲是个传统的知识分子，朴实勤恳任劳任怨。在小雅的眼里，母亲都从未敢违抗过父亲的旨意，更何况自己还是个靠家里给养的乳童。这些年父亲的身体日渐衰落，更没有人同他计较，家里上至母亲大人，下至司机厨娘都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那天是父亲五十九岁生日，一大早小雅被母亲从梦乡里温柔唤醒，她支支吾吾的说道：“宝贝，你父亲让你今天去张叔的公司上班，你快起来收拾收拾吧。”迷迷糊糊之中，小雅仿佛看到母亲局促不安的神情，她知道这件事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尽管今天是她第二次听到这件事。

第一次在饭桌上父亲甩门而去的场景似乎还历历在目，这一次，看来真的是没有退路可走。小雅心里像是被千斤顶压着，喘不过气来。因为她拒绝去王伯伯的单位上班，所以父亲对她失望至极，恨不得把她发配到最偏远的地方，所以才会狠心把她送去张叔的工地。小雅心里坚定的这样想着，她也恨不得立刻夺门而出，再不归来。给父亲精心准备的礼物还在柜子里安静的呼吸，以为会给父亲一个惊喜，可是此刻她一句话也不想同父亲讲，甚至一个眼神都不想和他对视。

虎毒不食子，他怎么会如此狠心。

司机孙叔是个老实本分的好人，这些年小雅心里甚至隐隐的觉得，自己和孙叔都比和父亲要亲昵，父亲从来没有花时间陪自己去游乐场去商场去补习班，她的生活里充斥的永远是父亲下班回家冷峻寡言的样子。

一路上，小雅的眼泪从未停止过，孙叔想开口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有开口。小雅察觉孙叔一直从车镜里观察自己，她一面泣不成声一面感激孙叔的沉默，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呢，不如把悲伤留给自己一个人。孙叔离开的时候，小雅一贯良好的家教又促使她温婉懂事起来，她嘱咐孙叔回去一定把礼物转交给父亲，并替她道一声生日快乐。

张叔把一切都安排的稳妥，小雅心里充满感激，先前她以为职场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但领导都很和善，同事都很热情，工地生活并不像小雅想象的那般清苦。但是小雅丝毫未敢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每天早早来到办公室打扫卫生浇花倒水，毫不懈怠。偶尔空闲的时候小雅也会想家，但她只想母亲，想母亲做的可口饭菜，想母亲灯下慈爱的脸庞，想母亲对自己悉心的教诲，越想念母亲，她就对父亲越感到不满，是他的狠心让他们母女分离，所以小雅在心里划过父亲的影像时也是心生怨念。

她想如果父亲不主动跟自己联系不关心自己的话，那她也绝不会先服软。

整整一百天，小雅没有收到任何关于父亲的讯息，没有一个电话，没有一条短讯，甚至在母亲的电话里也都没有提到过父亲的只言片语，她心想他还真是狠心，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可以置之不理，第一百天的时候，小雅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就提笔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字里行间满是情深。

投递信件一周后，小雅接到母亲的电话，让她回家一趟，她满心欢喜，以为自己的信件感动了父亲，他终究还是在乎自己的吧。

回到家之后小雅惊呆了，父亲并没有在家，母亲看上去好像一下子衰老沧桑了许多，小雅从母亲口中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在她离开家去往工地四天后，父亲被检察院带走了，这三个月家里一直处在水深火热中，该找的人都找了，可是父亲的战友和朋友都躲得远远的，没有人愿意帮忙。据说父亲是因为曾帮助过一个人安排工作而被抓起来的，那人现在反咬一口说父亲贪污受贿。父亲正是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所以才故意安排小雅去工地，远离是非之地，远离人情冷漠。

小雅突然跪在母亲面前，她的眼里没有一滴眼泪，对母亲说道：“妈，是我不孝，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么多，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小雅眼神决绝，言辞坚定。

三天后，小雅的父亲在监禁的地方自杀了。据说他生前态度依然很强硬，丝毫没有认罪的架势，他说他为革命辛苦了一辈子，到头来落得如此下场，他丢不起这人，更咽不下这口气，唯有以死明志。

父亲的葬礼办的极其简单，那些身份显赫的达官贵人都不愿意来参加葬礼，寥寥无几的人很快就散去了，小雅让亲戚搀扶着母亲先行离开，她一个人跪在父亲的墓碑前，久久的不肯离去。

秋风一阵一阵的吹动着身边的花草，小雅不停的焚烧着手里的纸钱，好像怎么烧也烧不够，怎么烧也烧不完，她一面烧纸，一面喃喃自语，眼眶很湿润，但是始终没有泪水流下来。

“老王，你说你怎么这么安静的躺在这里啊，你劳碌了一辈子，心系国家心系党，到头来竟是这般光景，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这一走是落得清闲了，可是你怎么忍心把她一个人留在世上呢，你看看她，短短几个月时间像是熬了几个世纪，没有了你，你让她怎么好好的活呢，她还做饭给谁吃，给谁缝衣服，替谁放热水呢，那个女人伺候了你一辈子，最后你也不让她享两天清福，你说你怎么这么狠心。老王，从小我就活在你的影子里，走到哪里，大家都会说这是王部长的千金，我的身上像是贴着你的标签，怎么都摆脱不掉，你知道吗，我连自己真心的朋友都没有，大家靠近我都是带着有色的眼光，没有人愿意和我真心以对，而你呢，我多么希望可以和你敞开心扉，像个朋友一样促膝长谈，可是你从来都只是训斥我，极少给我好脸色看，你知道吗，我有多么渴望看到你笑。老王，你知道吗，我做梦都希望自己不是你的女儿，为什么我要是你的女儿呢，我不想活在你的影子里。你知道吗，在这离开家的一百多天里，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念你，我以为你狠下心不在理我，不在关心我，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恨你，可是你真的是狠心啊，把我送到那么远的地方，让她一个人来面对这一切，你是怕我无法承受吗，你以为现在我会更加好过吗，老王，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真的是狠心，你睁开眼看看，这世界还是一样的山青水绿，你的离去不会带给世界任何影响，可是你伤害的却是最爱你的我们，老王啊，就算是这辈子都活在你的影子里，哪怕是这辈子都贴上了你的标签，我也认了，谁让我是你的女儿呢，但是你怎么那么傻，那么笨，你不是骁勇善战吗，战场的敌人你都没怕过，这次怎么可以这么懦弱，你说，你说，你怎么舍得离开呢，你再看看我吧，我是你的乖女儿，我是你的好宝贝，你在睁开眼看看我，好吗？老王，还有好多话都没跟你说呢，还有好多事情没和你一起做呢，老王……”

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漫山遍野的野花迎风摇曳，一颗一颗散落在尘土里，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小雅心里暗暗的下定决定，起身离去。

这是最好的年代，这是最坏的年代。这是最疼痛的成长，这是最安谧的成长。喜欢也好，厌倦也罢，都是生活，真实的一塌糊涂，而你，唯有拔节生长。

漫山遍野的野花迎风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