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很快回来,被弄瞎后,金泰亨的其他感官代偿变得敏感,尚在远处,他就敏锐地闻到阵阵清香,以及藏匿于其中、微不可察的极淡血腥。
一束硬杆一样的东西被放在手中,金泰亨低头去闻,发现是花。
[喜、欢、么?这、些、花、很、配、你,好、看。]
和往常不同,这次掌心的字写得一会又急又躁,一会断断续续。似有万般纠结,又怕表述不到位,简直犹如初写情书的青涩男孩。
少年垂着头,将脸埋进花束中,看不清表情。
男人紧张地握紧拳头,等了许久却都没等到送花之人的任何反应,竟是有些不知所措地愣住了。
他第一次送花,不知道要如何才够浪漫,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喜欢。仔仔细细挑选了很久,才包成比较满意的一束。但是现在看来,他好像没有做好。
男人有些懊恼与失落。
他有许许多多地话想要同少年说,一下想问他“是不是不喜欢”,一下想告诉他“这是我特地为你种的”,但是很快又觉得这里不妥,那里不行,最后竟只能焦急地握住少年的手,哑口无言。
金泰亨仿佛无察无觉,兀自捧着花发呆,忽然冒了一句:“你受伤了?”
握着自己的手瞬间一紧,有人在上面急急忙忙地写:[没、有。没、有、受、伤。]
金泰亨不置反应,仍是低头不语,用另一只手缓缓摩挲着花枝。蔷薇多刺,枝条扎人,可是手中的却是光滑,布着些仍湿润的新鲜伤口,大概是被人除去了刺了。
鼻尖花香缭绕,各不相同却搭配相得益彰。金泰亨轻轻嗅着,心中默念:蔷薇,月橘,栀子,含笑,鸢尾,小苍兰。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些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花。即使眼睛看见,大概也只能支支吾吾叫不出名字。然而少年仅用闻,便认得一个不差。
除了朴智旻没人知道,那凶神恶煞的校霸金泰亨,是个爱极了花的孩子。
常人只道花是赠予恋人、装点风景的脆弱之物,除了盛开时供人观赏亵玩几日,其余不值一提。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对花如数家珍似乎更是一个异类。
那时的金泰亨因为外貌已经尝遍恶意冷暖,不敢再竖起一个靶子,只能把喜爱藏在心里。只有朴智旻,会在两人冲破小混混的包围、遍体鳞伤狼狈躲藏时,从怀里掏出一束哪里摘来的小野花举到金泰亨眼前,用一张脏兮兮的脸,对他傻兮兮地笑。
金泰亨忽然觉得烦了。
身体里翻滚着岩浆,一路烧上头顶。呼吸间都带着燥热,整个人都烦躁不已。
他面无表情地松开手,让那束精心选配的花零落散在床上。那个人想玩相亲相爱的游戏,但他腻了。
金泰亨从没听过自己这样冰冷强硬的声音,“事到如今,又在装什么好人?怕了么,还是后悔了?之前做出的那种种事,你当真以为,随便送点这无用的花就可以一笔勾销、一笑泯恩仇吗!要杀要剮随你高兴,但是别再这样惺惺作态,真令我恶心。”
越说音调越是尖锐,到了后面几乎是声嘶力竭,字字泣血。
这些话就像有毒的种子,深深埋在心间从未消失。即使金泰亨每时每刻都压制着,警醒着,那种子还是长成巨大的刺,扎得内里血肉模糊。
他早就想问。抓住对方肩膀、盯着对方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当初我苦苦哀求,你丝毫不为所动,那么现在又为什么施舍给我温柔?
真真是,可笑至极。
终于是把这虚幻的和平打碎,金泰亨暗自长舒口气,心下轻松不少。等那个人发怒,等他暴跳如雷,等他冲上来殴打自己,等他看自己气息奄奄后再掰开他的双腿。
之前都是这样做的。不会错的。再怎么压抑,一个人的本性却不会改变。
死寂之中,金泰亨却是恍惚听见一声极小声的惊呼,那声音如砂纸磨过,实在是嘶哑难听。接着有人用手轻轻盖住他的眼睛,那撕裂般的声音艰难地响起来。
“别……哭,泰泰……别、哭……”
那声“泰泰”说得太轻,混杂喑哑的嗓音里模糊不堪,金泰亨陷入微愣,没有发觉。
一直以为是个哑巴,原来那个人也是会说话的么?
金泰亨伸手摸脸,摸到一手汹涌湿润。他有些不解,明明心中空荡,无悲无喜,不知为何竟会流泪。
没人看得到,那个在少年心中永远不可攀、不可违的男人,在一瞬间红了眼眶。他有许多话想说,但是喉咙早已坏得破烂不堪,刚才强行开口,现在更是火烧地痛。
他张嘴费劲地想说几个字,发出的却只有喑哑气音。于是又抓过少年的手,像往常一样在他手心写字。男人写得太急太快,写完担心金泰亨辨认不出,便瞪着赤红的眼,固执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但是他抬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察觉,仍是怔怔落泪,无知无觉如精致人偶。
实际上,金泰亨只是有些懵。
被囚禁后,他越发感知迟钝,思维缓慢,自己都觉得快要变成痴呆。这几天被精心照料,精神和身体都恢复得很好,可不受控制地走神和发呆的症状却并没有缓解。
就像现在,他甚至不分场合地开始神游,想,那个人的声音,是因为什么才变成这样呢。
手心痒痒的,好像有人在那里划来划去。感觉好熟悉。但那是什么呢,恍惚间有些想不起来了。
想着想着,有什么东西带着沉重急促的呼吸靠近了,像是凑近一头走投无路的困兽。嘶哑难听的嗓音刺进耳膜,金泰亨一激灵,终于找回点神智,侧头去听。
说话的人似是极为艰辛,一句话混着大半发声失败的气音。费力地从中吐出几个字,像是字字带血。金泰亨听着都感受到了其中的巨大痛苦,偏偏对方似无知觉,无比执着地要说给他听。金泰亨努力辨认,终于抓住了那几个不断重复的字。
对。
不。
起。
——“对不起”。
他在说,对不起。
金泰亨被惊得忘了反应。他想过很多种可能,但是绝对不会有这种。
……那个人,竟也会说“对不起”么?
奇怪。明明刚才情绪崩溃的是他,歇斯底里的也是他,可是不知为何,忽然心中很空,脑子很空,就像有人在脑子装了个水龙头,把各种各样的情绪全部流光。他干瘪瘪地“啊”了一声就不知该怎么办,双手都无措地绞在一起。
那些散落的花被一点一点捡起来,重新扎成一束放回少年手中。男人想法很简单,也存了一点私心,他觉得少年这样鲜活好看的人,就应该配花。
金泰亨用手拨弄花瓣,想起那次朴智旻将小野花举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强压不舍与心碎,将之拨开,说,送男生什么花。但是对方像没听到一般,不生半点气,仍不依不饶地把花递过去,笑得很傻,说,泰泰,这花好看,配你。
最后怎么样了呢?
好像是收下了。
被带回家,种进花圃,开成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