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羊对世界的观察

犹如接到某个指令,它开始蠕动。四周狭窄,它发育良好的眼睛依然闭着,但视网膜上产生了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影像。终于它的脑门儿触碰到地面,一只手为其撕开薄衣后,它听见不连贯的喘息。

它顺势往旁边看,是通身雪白的同胞兄弟或姐妹正被母亲舔舐。数月来,它们从同一个管道汲取营养,却不曾感觉到彼此存在。头转回,它看见一老头儿,一小男孩,在高兴地交谈。

“它什么时候能站起来?”宁宁问。

“快的几分钟,慢的个把钟头。”爷爷说,“行了,上学去吧。”

01

北方冬天五点二十五分,漆黑毫无改善,有摩托车经过,照亮一段路。车上是个收羊的老头儿,见了小孩,常出其不意大喊一声,若是对方被吓到,他大笑。他只有这一招,因此后来他吓不到任何人,大家还学会了他喊的那句回语或阿拉伯语,原来是“你好”的意思。

这天宁宁和收羊老头儿互道了一声“你好”,望着摩托车消失的漫漫前路有心逃一天课,但一回头,回家的路也是漫漫,只得勇往直前。他惦记起家里刚出生的两头小绵羊:它们站起来了没?

小黑羊首先站了起来。爷爷见证了整个过程。第一次站立不过几秒时间,它在原地跌倒,扭动几下确定肉身的存在,又站起来,又跌倒,折腾七八回,向乳头走去。

宁宁进入教室第一件事,就是拿火钳子给炉子换煤球。宁宁夹煤球的技巧娴熟,班中无人能比,因此被班主任任命为班长。煤球换好,门卫大爷走进来。

“出去。”门卫说。

“为啥?”

“今天礼拜六。”

整个冬天,宁宁每隔几天就得像现在这样,站在院子里,虔诚仰望着天线杆子上的铝圈儿,小心翼翼转动,每旋转一点儿,朝屋里的爷爷喊:“真了么?”

“刚才还是小雪,你一转,成暴雪了。”爷爷说。

宁宁继续转动,终于,爷爷在里屋大喝一声:“别动了!”宁宁跑进去一看,电视里果然晴了天,不过偶尔会有灰色条条自上而下滚动,或者是武侠片演着演着,另一个台的主持人从左到右幽灵般晃过。好在宁宁家的电视只有两个台,一个山东电视台,一个齐鲁电视台,一旦串台,大不了两个频道一起看了。

然而这个刮大风的礼拜六下午,无论天线如何旋转,电视里全然被雪花占据,偶尔闪过一个人影儿,像是在玩躲猫猫。宁宁朝杆子踹了两脚,穿上面包服,穿越大半个村庄到顺儿家看他爸从南方带回来的卫星电视。

晚上离开时,宁宁看见顺儿家的晚饭是白菜羊肉馅儿的大包子。顺儿他妈妈把包子掰开吹了吹,给顺儿递过去,溢出的汤汁浸透一块包子皮,顺儿迫不及待在那个地方咬了一口。

宁宁想起自己的妈妈,已有三年没见到,她和爸爸在南方打工。在宁宁北方的故乡,普遍对南方人有一些偏见,对南方的印象也是江湖险恶之地,但越是江湖险恶,越有赚钱的机会。

宁宁的父母隔月给祖孙二人寄回生活费,爷爷亦定时给宁宁改善伙食,只是厨艺有限,改善伙食只一种野菜年粥,顾名思义,野菜加年粥,辅以粉条和腊肠,然后上锅蒸。爷爷从春天的田间回来,背筐里满当当都是野菜,他简单筛选两遍,在灶房洗净,装在篮子里沥水。

每次爷爷做野菜年粥,宁宁能吃一大碗,但这天晚上从顺儿家回来,他说:“我想吃包子。”

“等赶集给你捎来。”

“包子铺里的包子不好吃。”

“等你妈过年回来给你包。”

“她今年回家吗?”

“回。”

宁宁听了这话脱鞋上炕,从这头儿或蹦或滚或翻到那头儿,累了,就坐在老屋的门槛上,展开规模宏大又细节丰富的盼望。爷爷抱着柴火进进出出,说:“闪开点儿。”腊月二十九,爸妈如约而至,宁宁却只是羞涩地坐在炕沿。

得知儿子期末考试又考了倒数第一,宁宁妈努了努嘴说:“人家曲老师说得没错,全班范围内,只要宁宁想考倒数第二,没人敢考倒数第一。”

宁宁笑。爸爸说:“还有脸笑?”宁宁便收起笑脸,低头玩手指头。爷爷说如果一个人天生手指细长,说明是写字儿的手,手指粗短是掏粪的手,为什么自己手指纤细修长,成绩却很差呢?他瞅了爷爷一眼。

爷爷本想跟儿媳说抽空蒸笼包子,现在也不好意思提起,只是重复说道:“大过年的,这是干什么。”

转过年来,是三年级下学期,一个裹着绿色密目网的楼架子在学校北边平地而起,里面每天叮当乱响,吵得曲老师一节课要分几次讲完。每次被打断,他习惯性呷口茶水以浇熄心头怒火。后来一杯不够喝,拎着暖壶来上课。

傍晚放学,宁宁站在村子南北道上,大老远就瞧见爷爷手执长鞭,漫步在羊群后方。宁宁走近了,默默接过鞭子,赶羊进圈。小黑羊紧跟母羊身后,被宁宁抱起来暖手。近来母羊允许宁宁靠近它了,但会趴在那儿直勾勾地盯着,稍有差池,暴跳起来。

觉察到指间的湿润,宁宁将羊放下,拔腿去跟爷爷汇报。爷爷刚巧提一桶掺了盐和土霉素的泔水走进羊圈。

“小黑羊又受伤了。”宁宁展示手指上的血迹。

这样的状况持续已久。因为与众不同的毛色,小黑羊在羊群中不是被这个后腿踢了,就是被那个用角顶了,血从不能染红它通身的黑色,除非滴到草上。母羊的办法是,作出低头俯冲的姿态,对恐怖分子形成震慑。一来母羊头上没有利器,二来这是一群羊对一只羊的恶毒,这种保护只能说聊胜于无。

“还站得稳。”爷爷打量着正跑向母羊的羊羔说,“没事。”

02

那个拔罐儿的讲座结束后,爷爷关上收音机,攥着灯绳问炕那头儿的宁宁:“关灯了,还去解个手吗?”

宁宁装作睡着,没吱声。自上礼拜的家长会结束后,他和爷爷说话不超过五句。这老头子打小孩儿,宁宁心想,不和他说话。

爷爷打宁宁,倒不是用拳脚,而是两根手指,捏孙子脸,一边扭一边晃悠。宁宁半边儿牙花子若隐若现,泪水在扭曲的脸上无处可去。

伙房小红人,这外号是爷爷听曲老师说的,近来宁宁的同学们都这么叫他。完小里的学生都来自附近几个村子,故不设学生食堂,那小伙房是为值班教师和门卫开设,由两个五十岁上下的村民打点。宁宁常去里面溜达,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成了伙房第三个员工,大课间和放学的时候,帮着洗几棵大白菜,挑两桶水,往灶里添添柴火,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炖好了菜,老叔也让宁宁捎一份。这菜炖得比自家好,粉条多,油水大,还有鸭血或豆腐,丸子或蹄筋。

两个老叔喜欢宁宁不只因为他勤快,还因为宁宁说起来话来,有“大人范儿”,甚至说其中一位,和老婆拌了嘴这种事也向宁宁倾诉,当然,多是为了一个“逗”字。

“宁宁,你给我说说理,那娘们儿该不该收拾?”

“操,”宁宁脱口而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该收拾。”

谁知那天曲老师的课上,宁宁在课本上画小人儿,铅笔芯断了,削半天,一画又断了,这时刚好下课,他张口一句:“操。”

宁宁的同桌小声提醒道:“曲老师听见了。”宁宁猛地抬头。

小学生说脏话,会被认为是祖国的花朵受到腐蚀,作为园丁的曲老师悲痛万分,朝宁宁晃晃手腕示意他过去。

“你刚才说的啥?”曲老师问。

“没说啥。”宁宁低头站在教室门口,瞥见那双白底儿黑面儿的老布鞋正神不知鬼不觉离开地面。

“没说啥是说啥?”毫不意外,曲老师以左脚为支撑点右脚发力,蹶了他第一脚。脚力十分老到,宁宁不由自主向左前方挪了两步,曲老师为第二脚蹶得结实,亦调整角度。如此这般,曲老师原地转了一圈,蹶了宁宁六大脚。

之后宁宁被爷爷捏脸,也是因为这个脏字。曲老师的原话里,还有一句,“人家别的学生到学校是来上学的,你孙子是来忙饭的”,但爷爷并没有因为这个指责宁宁,伙房的大锅菜他老人家也吃了,味道确实不孬。

“对不起老师我以后再也不说脏话了!”

“跟谁学的?是不是跟伙房里的人?”

“不是不是,和串乡买切糕的老头儿学的。”

“好的学不来,脏话学得比谁都快!”曲老师接着对教室里所有人大喝:“以后谁再在班里说脏话,外面站一天!”

03

外面正刮着大南风,几棵柳树长发飘逸,犹如站在舞池中央。时间来到二〇〇五年夏天,和往年的初夏一样,宁宁翻越围墙,从上午七点前后的阳光里跳下来,在上课前间隙与伙伴们躲在树荫下,吃一毛钱一根的冰棍搭配“远征”牌手撕辣片。

“下学期的学费我们就不交了,”这天临近放学,宁宁妈妈站在教室门口说,“特地来跟您说一下。”

曲老师稳稳地端着他的大茶杯,从对方衣着判断她在外发达了,要送宁宁到大城市,便问:“宁宁转学去哪儿?”

“在家放几年羊,跟我去大城市打工。”

“你这位家长怎么回事?都什么时代了,让孩子辍学?”

“我问过宁宁了,他也不愿上了。年年成绩都是倒数的,上也没什么意思。”

“小学生的成绩算什么!”曲老师的大茶杯鲜见地微微晃动起来,“以后还会有很大变化的。是不是家里有困难?我可以帮宁宁申请助学金。”

“谢谢老师,没有,没有困难。”

曲老师把宁宁从教室里叫出来,说:“宁宁,课程耽误了不好补啊。你看,新教学楼都盖好了,暑假过后吧,大家就搬进去了。昨天我还到里面转了一圈儿,可亮堂啦。”

宁宁点点头,轻轻踢起一撮尘土,他看见尘土迅速弥漫至膝盖,而后落定。

“现在的教育讲究全面发展,”曲老师补充道,“我看宁宁除了成绩差点,德体美劳都很优秀啊,课本上画的小人儿,那真是栩栩如生,还有为班级的贡献各方面,也很大。”

“真谢谢你这番话曲老师,”妈妈牵起宁宁的手,“这样吧,如果宁宁想回,我立即送他回来。”

新的教学楼里有暖气片,当冬天又来时,大家不再需要夹煤球的人,越来越少地提起宁宁;宁宁也越来越少地记起学校,当每天结了冻的朝霞在他窗前裂开,他醒来,带领羊群穿越村子东边参差密集的屋舍,出没在西边的麦田、树林和沟渠,最终登上坡地,瞭望下一个水草丰茂的季节。

下午五点半,北方冬天已是昏沉欲睡,宁宁赶羊进圈,热水洗了洗脸,回屋看电视。一搜台,多收了三个频道,一个中央四,还有两个县级的电视台。奇怪的是,那两个县都属于遥远的安徽。宁宁问爷爷:“安徽的信号怎么这么强?”

“安徽那儿山高,天线杆子就高。”爷爷分析道。

其中一个县级电视台会在五点十分放一部名为《史努比的故事》的动画片,宁宁很喜欢看,遗憾的是放羊归来,剧集总已进行大半。当日曲老师通过羊群找到宁宁,他正用折断的树枝在地上描绘那条卡通狗的形象。曲老师笑眯眯地说:“越来越有水平了”。

此前,曲老师也去过宁宁家劝他返校,爷爷说自己做不了主,曲老师问谁能做主,老头儿说宁宁妈妈,但电话打过去,她又说和宁宁爸爸商量一下。这样辗转几次,曲老师丢下一句“没见过这样为人父母的”不再干涉此事。但他还是来了,老式大梁自行车的脚撑放下,和宁宁坐在河堤上。

宁宁神色慌张,站起来喊老师。曲老师吞吐着团团白雾——没抽烟,五十多岁的年纪,蹬了一路自行车累得,但他正在从口袋里摸出烟卷——示意宁宁坐下,用洋火点着抽了两口,缓缓说道:“你看你现在成绩不好,以后可说不准。很多名震世界的科学家,小时候学习都不好。”

“妈妈要我早一些出去挣钱。”

“挣钱?”曲老师解下围脖散热,“钱是挣不完的。你妈妈读过书吗?”

“她是个大学生,但不喜欢分配的工作,就辞了职。后来换过很多岗位,也创业,但她说自己做什么都差一步,不能恰到好处。”

“她现在做什么?还在南方?”

“没,已经下东北了。在一个林场上班,有时候也到爸爸的五金商店帮忙——老师你不要怪他们,是我学习不好,他们才失望的。”

“再失望也不该让你小学就辍学啊,字儿还没认全呢。”

“爸爸说学校外面照样可以学习。”

“你能学到什么呢?”

“把字儿认全。”

“明天你还来放羊吗?”

“来。”

“那明天这个时候,我带一些书来,都是我喜欢的,你放羊时可以看。”

缘于寒流和飞鸟的撞破,天空变成粗糙的画布,虽落日依然像块温暖的油彩抹在其中一角,但实质性的寒冷,具体到零下七摄氏度,已充分体现出现实主义的严肃。曲老师又把围脖裹上了。

“老师你冷吗?”宁宁问。

“有点儿。”

宁宁从洗得发白的卡其裤口袋里掏出打火机。“老师你闪开点儿,我帮你取暖。”说着把打火机摁到一处枯草比较茂密的地方,在一团微弱的火光后,从中缓缓飘出炊烟的香味。

火苗不断向前燎扑。虽说一旦抵达裸露的土地或触及冰河,火就会自动熄灭,只在河堤上留下一处处黑色的斑块,但出于万无一失的考虑,宁宁习惯性跟踪着火苗,不自觉走过长长的河堤。曲老师站起来,跟远处的少年说再见。

“老师再见。”宁宁喊道,然后率领羊群向村子行进。那背影缩头缩脑像是在啜泣,但当他大步跨过融雪后留下的霖溃,又像很开心的样子。

如四年级一班全体师生所知,直到小学毕业宁宁也未复课,他做了村里的放羊少年。记忆里最后一次酣畅淋漓的奔跑,是一个万物欣荣的四月,羊群中第二只黑色的绵羊降生了,宁宁目睹了它在数次摔倒后终于四脚撑住大地。它的父亲也在一旁,腆着瘦长的脸,像是在微笑。曾几何时,它也是一头小黑羊,饱经忧患遍体鳞伤,不似如今一对大角螺旋而上,最终笔直刺向某处。

04

到宁宁十八,皮肤比小时候稍微白了点,脸圆了点,除此之外,面相没有太大变化。他的羊群总是分成两波,每波都是黑羊白羊混杂,最初颜色的对抗不复存在,或许是黑羊组织了反抗,或许白羊的内部政策发生动迁。但要是两群羊的距离持续拉开,宁宁就得凌空抽一鞭子,响声带来的恐惧远胜过它落下时的疼痛,群羊纷纷屁股夹紧,有不争气的,还要掉几个粪蛋儿出来。

晌午,爷爷在电扇下弓着看上去已不堪重负的腰,收看齐鲁电视台的午间新闻,举杯仍是高度数老白干,糖拌西红柿下酒。自去年春天,他很少出门,大抵是因为伙计老宋得了脑血栓,拴住了舌头,从此不能说话,也不愿再下棋。要知道老宋年轻时就是个碎嘴子,中年后更甚。人们从他身上得到教训:人一生说多少话,总有个限度,正如手机里的话费,说太多,就得欠费停机。

“爷爷,我想离开村子了。和我一起长大的都出去了。”宁宁在爷爷对面坐下,撕开一袋冻成冰块的汽水。

“一个不剩?”

“一个不剩。”

“给你爸妈打电话了?”

“我不去他们那里,我自己找落脚的地方。”宁宁说完用力吸光汽水里的糖,剩下无味的冰扔掉。

“去吧,改天我把羊全卖了,一部分给你当盘缠,另一部分留着给你娶媳妇。爷爷老了,也养不了它们了。”

是的,他老了,和他的村庄一块儿。这一代人忠心耿耿,无论运动,还是静止。再下一代已被霓虹和资本引诱,立志重金购置房产和公墓。

下午宁宁没去放羊,他捞起缸里泡着的西瓜装进编织袋,再背上那些书,六本海内外名著和一本汉语词典,走五里路去了隔壁村子曲老师家里。

曲老师退休后同样老了许多,不过对批发来的烟草叶子热爱有增无减,终日云里来,雾里去,加之头顶上一撮因稀疏总是迎风拂动的白发,跟个仙人似的。

临别,曲老师说:“我没什么要教你的了,有时间回来看望我。”

宁宁走到家门口,发现停了一辆摩托。这辆破摩托他再熟悉不过,特别是后座上绑着的那俩边缘磨得油光瓦亮的篮筐。进了门,却是个年轻人正和爷爷交谈,应该是收羊老头的后辈。宁宁看见爷爷满脸堆笑,年轻人一直摇头,原来现在行情不好,打春还是十二一斤,现在十块零五毛。

“十一,”爷爷说,“我让你带走俩。”

“大爷我知道你和我爹熟,所以才说了个十块零五毛。换别人,张口就是十块,你再啰嗦吧,涨五毛钱,那就成交了,你看我实实在在直接给你开高价,你还不知足——哟,这是你孙子?爷俩过日子不容易,再加两毛,不能再高了。”

“那就再等等吧。”

收羊的走了后,爷爷说:“这年轻的不厚道。咱等李家那个收羊的,是个上了岁数的,开价绝对比他高。”

“我手头的路费够了。”

“傻孩子,路费够了,到了外地吃饭住宿呢?出门在外盘缠一定要足。嗨,也怪我,这些年净吃药了。你再等等。”

“爷爷,我到了地方自己挣钱。我后天就出发,顺儿他爸开车到县城进货,正好捎着我,我从县城车站坐大巴到市里,再从市里坐火车直接到北京,方便得很。”

“我给你借钱去……不行,能借的都借了,这样吧,我宰只羊,直接小推车推着到集上卖!明天闳镇大集,我先去羊肉店打听打听羊肉多少钱,然后一斤里便宜五毛钱,也比卖活羊赚得多。你小时候我这么干过,就是麻烦点。”

“我去吧,爷爷你在家歇着。”

第二天宁宁起了个大早磨刀,磨好来到羊圈,迟疑间,爷爷拿着一根麻绳走过来,递给宁宁说:“藏背后,别让羊看见。”

“宰哪只?挑只老的?”

“不行,卖相不好,挑个中老年的吧。”

“中老年……”宁宁在羊圈里巡视一圈,“那只黑羊。”

“可以,那还是咱养的第一只黑羊哩。”

爷爷说话间,宁宁已推开羊圈的柴门。他撸起袖子弯着腰,双臂自然下垂和黑羊对峙几秒,然后右手缓缓伸向背后,脚尖蹬出去。

成功将绳扣套在羊脖子上之后,按计划本是任其奔蹿,绳子那头系在榆树上,所以它会被勒个半死。但宁宁顺手抓牢了那对弯曲的角。他想扳倒那牲口,不料刚抓稳,被羊扭头甩了个趔趄,同时黑羊也被彻底激怒,闷头朝宁宁刺去。

宁宁轻轻一躲,眼看着绳子绷紧,黑羊整个身体弹起来,摔落在地。群羊见此情形,纷纷挤到羊圈一角屁股朝外,第一次不再保持距离。

爷爷顺势压到黑羊身上,利落地把四只蹄子捆在一起。黑羊调动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挣扎,犹如深陷沼泽中。当宁宁将浑身力气集中至右膝压住羊头,咩声低沉下来。爷爷喊:“剌它脖子!”

晨光下耀眼的刀子迅速对准了羊脖子上的脉搏。虽保持着下压的力道,但宁宁手腕晃得厉害,迟迟不敢再进行下一个动作。爷爷迎合着黑羊的挣扎一顿一顿地说:“宁宁你、再不动手、绳子就、开了!”宁宁听了两眼紧闭,后牙槽紧密咬合如同在心中燃起某种极度仇恨,刀刃缓缓移动起来。

“不够深,再剌一道。”爷爷说。

宁宁睁开眼睛,看见满手的血,愕然站起退到一边。爷爷也跟着站起来说:“你这样,它更难受。”说完退回老屋喝茶,留宁宁自个儿站在羊圈前,木然看着黑羊耷拉着血淋淋的脖子,四蹄并拢站起来。最后一次站立不过几秒时间,它在原地跌倒,扭动几下确定除肉身之外其它一切的存在,又站起来,又跌倒,折腾七八回,平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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