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第五章)

午忙假很快就结束了,我和我弟重新回到校园,准备期末考试。我除了期末考试还面对着升学考试。我是不大可能到县城里的一中二中就读的,因为公立中学的入学条件是要有县城里的房产证,显然我们家没有。

明志中学是私立中学,听说凡是送进去的孩子,无论小学多么调皮捣蛋,都会被管的服服帖帖。这所学校又被誉为“贵族学校”,因学费昂贵而出名,但是人家的教育水平是名声在外的。

我怕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这么说可能不那么合适,但是涉及到经济问题,我一向听从爸妈安排,或者说是顺从父母的利益,因为他们的安排往往都是与他们的利益相悖。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我拿着第一名的奖状和本子回到家,爸妈都不在家,门却没有锁。我喊了一声“妈”,我爸在猪圈里回应了我,“你妈不在家,去家后拾柴禾了!”

我听了之后赶紧跑去找我妈,她正在整理玉米秸秆,绳子整整齐齐的平铺在地上,她把秸秆放在上面,然后捆起来系上,背在背上。

“这次考试我又是第一名。”

“那不错,你现在是因为班级里就三十多个学生所以容易考第一名,等你上初中就没有这么容易了,听说明志中学每个年级都八九百人。”

“可我不想去明志。”

“那你想去哪,去乡里那个学校,以后肠子都悔青了。”

“可是明志中学要两周才能回家,你难道不想我?”我反问她。

“我才不想你,你是去上学读书又不是一去不回来了。”她笑笑,并指着不远处的粗壮树枝跟我说,“去把那个树枝拉着。”

“其实学校好不好,老师好不好,还不得看自己努力,老师教得再好,自己不学也考不好,我就不信明志的学生比每一个乡里中学学生都好。”

“到时候看你同学几个都去哪个中学,不急。”

“我听小淑说她去乡里上的,上几天学校来发宣传单,说提前报名可以减五百块钱。”

“到时候问你爸。”

“行行行,都听你们的。”

她把柴禾搬到厨房,把绳子抽出来。我爸穿着买猪饲料送的蓝色大褂,从南边走叉着腰走过来。“你看起来怪高兴啊,期末考试现原形了吗?”

“昂,我遗传了你的聪明才智能差到哪去啊。”我从他嘴里得到肯定比登天还难,就算我给他争脸,他也总是揶揄我,觉得我考试肯定是抄别人得高分的,只要不合他意,他就会嚷嚷,“看你公鸡尾巴翘上天,你现在看电视我不管你,考试就现原形了。”

“那可真是不错,你要有我当年上学一半聪明那是最好不过。”他的眼角霎时间又变成金鱼的尾鳍一般,眼珠子显得更加突兀。

“我妈刚刚还在跟我商量送我去哪上初中,你说去哪?”我扭头问他。

“当然去明志了!上一届翔翔考了全县第三,我看明志中学不错。”他毫不迟疑的回答我。

“你可有钱?”我向来对我爸直白,现在想想以前真的是字字如针,一针见血。

“我过几天出去打工,跟人家去漳州扛铁,上学能花多少钱!”他看似很不屑的语气里,倒是有千万斤的重量,全都藏在那一声硬是没有叹出的气里。

晚上我妈做了手工面条,比集市上卖的面条劲道多得很。我端着碗拎着鸡精,酱油,香醋,调味料挨个倒一点,面条的颜色瞬时变得红彤彤,我妈又给我倒了几滴香油上去,洒上一把蒜苗和小葱。

“你打工什么时候回来?”我边拌面条边问他。

“钱赚得够花就回来,听说漳州那边热死人都是常事。”我爸边说话,边把空碗递给我。

“那钱赚多少够花?”

“你这个死丫头,年纪不大,天天满嘴的钱钱钱,你老爸重要还是钱重要?”他朝我翻白眼。

“那当然是钱重要!”我装作没有看见他的眼神。

“你爸当时还想要生一个小孩呢!现在家里就你们姐弟两个都快养不起了,生这么多小孩跟我们一起受罪哦!”我妈已经吃完了两碗,她把两个胳膊肘放在两个膝盖上,看着我们爷仨吃饭。等着我们三个边拌嘴边吃完饭,她再来一个风卷残云。

她每次见不得剩饭底,哪怕自己已经吃撑了,还非要解决掉剩菜剩饭。

暑假开始了,热得心里发慌。

家里没有写作业的桌子,饭桌上都是饭黏子,还有剁肉泥没有刮净的猪油,凝固成一团,就像是鼻屎一般,猪油里还掺杂着木屑,因为按桌是木头的,总是免不了有些许木屑。堂屋的大桌上,摆满了我爸的七零八碎。

有给小猪打针的针管,有用剪刀剪成一半的塑料矿泉水瓶子,有一小袋一小袋包装的猪饲料,有一盒一盒的猪用催产素。有长短不一的铁丝,是用来固定猪圈门栏的,有老虎钳子,有斧头,有扳手。有笔记本,还有黑色记号笔,是用来标记小猪,给它们打预防针的。

没办法,只能趴在床上写作业,但是一上床就犯困,只好搬来小板凳,然后坐在板凳上,趴在床上这样来写作业。

床上铺的竹席,我爸妈铺的是苇席,竹席好看,而且还凉快。席上我有好多本课外书,几本童话故事,是老师家的孩子看完不要了的,然后老师送给我的。还有几本是我攒钱买的,五块钱一本,有《童年》,《我的大学》,《在人间》,《珍妮姑娘》,书上有的字我还不认识,纸质泛黄,但是总觉得有一股米香味。

课外书买来打发时间的,我本来也喜欢看。只要我不看电视,我妈会觉得我干什么都是让人欣慰的。但不总是这样,比如过年的那几天她总会拾掇我出去找小伙伴玩,并且在我的口袋里装满葵花籽,教导我,大过年到别人家不要接受别人给的东西。而且如果我白天要是表现好,晚上放电视剧,她总会喊我一起看。

我爸临走前一天买了八个苹果,他只带了两个留路上吃。从村子里的大路边坐一个小时左右的公交车要先到县城里,然后从县城里坐一个半小时大巴到市火车站,从火车站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地点。

那时,我真羡慕可以坐火车出远门的人。

我爸早上赶早车,临行的时候,我和阿浩都在呼呼大睡。

虽然早上起床后没有见到他,但心里非但没有失落,反倒异常高兴。“啊,阿爸终于出去打工了!”

我妈在择辣椒,“你小时候你爸也出去打过工,你可记得了?”

“那谁能记得!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以前我带你去娘家走亲戚,邻居总会引你说话,问你爸去哪了,你总会脚一抬,对别人说,打工买鞋!”我妈边说边大笑,仿佛她的回忆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我可真聪明哦!”我不免得意。

“你小时候你爸去打工每次都不到一星期跑来家,说是在外面想你,还在电话那头淌眼泪。”

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我爸小时候真这么疼我的?

“你不是说我小时候喜欢生病,我爸说我养不活?”

“那是你奶说的,当时非要把你抱到乱坟岗,你当时瘦得真可怜,我还没有奶水,你小时候天天喝娃哈哈,娃哈哈瓶子都能装一大汽车。”

乱坟岗是一个干枯的水沟,村子里死掉的小孩子,都被扔到了那里。

我奶奶仿佛不是我亲奶奶,我爸仿佛不是她亲儿子。

我爷爷在我爸上初中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奶奶三十八岁。我大姑刚出嫁,我大伯已经成家,我小姑九岁,没有上学,忙着给我大伯家带孩子,也就是她的侄女,每每提起这个,我小姑总怨恨我奶奶,耽误了她读书上学。

我爸那年上初二,他的身上生了疖子。大伯第一个孩子是儿子,他一年到头在外地打工,一大家子十几亩地不问事,我奶奶一个妇道人家,耕地播种自然不行。忙完我爷爷的丧事之后,我爸连续两周没有去学校。老师跑到家里劝他回去上课,再上一年就可以读中专,回学校教书。我爸打死不愿意,我奶奶怎么劝说也没有用,后来我爸一拍桌子,“再让我回去上学,我就绝食!”

没有人再劝他继续读书,他也没有绝食。我想他是后悔的,他的同班同学,用老师的话来说,差他十万八千里,初三毕业之后留校当老师,没有几年就当了村里小学的校长。

同样是在那一年农忙,他忙着用平车拉玉米粒,平车意外翻车,满车玉米粒都洒在他身上,车轱辘辗轧到他的眼角,现在的疤痕还很别致。

在奶奶眼里,我爸这样是窝囊。

“你大姑过年送礼,送的鱼肉都让你大伯拎回去了,剩了几袋山楂片,你爸去你奶屋里找东西看到了,拿一袋给你吃,你奶奶到处在外面说你爸从她屋里偷东西。”我妈最是记恨她的婆婆。

那真是一个难得的婆婆。

要是我爸在跟前,他这个时候定然制止我妈,“你天天能不能不要给小孩灌输这种思想!”他气得吹胡子瞪眼。

“我这是让小孩有斗志,让她长大不要忘了以前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这是我妈从她的三姐那里讨来的育儿经验。

我三姨的孩子,个个都听话懂事,重要的是学习优秀。

我回过神,伸手帮忙择菜,然后问道,“那为啥我爸之后怎么不愿意出去打工了?”

我妈抬起头,像是思绪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其实你爸为这个家付出挺多的,我也不该老是拿他跟别人比。”

我昂头,对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充满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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