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去哪儿?”
“劳驾,东华科技园,华科大厦。”
我跳上一辆出租车,向公司赶去。平时我大多自驾,只是昨晚加班到深夜,今早难免有些昏昏沉沉的,保险起见,还是乘了的士。
“姑娘在华科工作呀?真厉害!”司机师傅突然向我搭话。这也是我不爱坐出租的原因之一,因为工作的特殊性,我不太喜欢跟有限人聊天。
我在华科上班,这家世界一流的科研企业给我提供了一份在外人看来薪酬福利好得离谱的工作。今天有一个面向高层的项目报告会。向这些猪头资本家解释专业人员都不一定能完全明白的新药研发进度,实在是个苦差事。我作为部门新人,自然而然地,得“锻炼锻炼”。
于是昨天我加班做PPT弄到深夜,才有了今天打车这件事。
“我家闺女在美研。我说了好多次要她跳槽进华科,反正都是做一样的工作,何必便宜那些洋鬼子!”见我不答话,司机师傅自顾自地接着说。这句话倒是引起了我的兴趣,美研是华科目前唯一的竞争对手——全世界也就这两家做这门生意,大家的研发能力都不俗,也就颇有些瑜亮情结。
我把腿上的电脑盖起来,抬头答道:“美研也挺好呀,做科研嘛,目标是造福人类,不分国籍的。”何况你家那位还不一定够格进华科呢。我腹诽。
“别说啊,你们年轻人的想法是要类似一点,我家那闺女也这么说。”师傅一边说着,一边打着方向盘,“那我们这一代可不是这样,我们要支持国产的。我闺女当初要给我用美研的药,那我就说啊,那不成,我们中国人就要用中国人做的药,我非华科不用!”
这师傅还挺有意思,我便干脆收起电脑跟他聊起来,就当做一次潜在客户的调查也不错。“那您目前还是有限人?”我随口接话,跑出租车的师傅大多是有限人,要转换到无限人成本太大,要是出得起这个钱,大多不会愿意干的士司机这种辛苦活。
“那些有限无限的,我一条腿进棺材的人了,本来也不太在意。但我家那闺女也没别的好,就是孝顺,也不嫌麻烦,还真给我和我那口子弄来了华科的药。”说着,师傅把右手的衬衫袖子再往上卷了一圈,手臂上露出一个淡蓝色的"H Bio"印记。
我一惊,想也不想就问:“您是无限人?”
十年前,华科与美研两家生命科技企业同步发售了改变人类进程的药物,这药学名实在复杂,为了易于理解,它们被统称为“不老药”。顾名思义,这种药能够彻底改变人体的新陈代谢规律,让人进入不老不死的境界。
然而,这种药所用的原料价格高得离谱,再经过各种成本的层层叠加,零售起来就贵得匪夷所思。而各国政府也十分担忧不老药带来的人口问题,所以,想做到不老不死,不止要出得起这一笔巨款,还要通过数道筛查,评估个人价值。
于是,十分自然的,人类被分为了“有限人”与“无限人”。有限人是那些不具备条件进行不死转化的人类,而无限人则是已经完成了转化,不再会进一步衰老的人。
“哈!”面对我失礼的质问,司机大叔发出了一声“计谋得逞”的大笑,“你们这些年轻人,太执迷那些有限无限的废话了。要我说,人就是人,命长命短就能分出高低贵贱了?”
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粗鲁,有些脸红,但又忍不住问:“那您为什么……”
“为啥出来跑出租,对吧?”司机大叔抢了我的话,“我年轻时跑过些日子的车,跟形形色色的人聊聊天,我觉得挺有趣的。我老伴儿又在家里搞什么直播,嫌我老背心短裤的在她背后入镜,害她掉粉,就赶我出门做事。”
车行到一个十字路口,司机大叔突然转向,驶进了一条小路。我记得走这条路会绕上一段,大叔见我有些疑惑,便指指他手机屏幕中的导航:“前面有个有限人的游行抗议,封路了,得从这儿绕一小段。”
我才想起昨天似乎在新闻上听过,今天在主干道有一场抗议,目的是要求出台针对有限人权益保护的法案。这也难怪,自从各国政府接接纳“有限人”“无限人”的概念后,“有限人”在职场与生活各方面中都感受到了明显的制约,甚至各大型集团都以“全无限人董事会”作为发展稳定的象征。
我今天实在赶时间,被这一打岔,难免有些焦躁:“有限人现在是不好过,可国家也承诺要保护有限人权益了。他们这个点在主干道上封路抗议,这不是招人嫌么。”
“也不能这么说。”提起这事,司机大叔神色有些落寞,“我闺女从小身体弱,没通过评估,还是有限人。她也在美研做了这么些年了,还是个普通研究员。三十好几的人,加班加得都没空结婚生孩子,更别说身体健康……”
“您女儿不在国内?”我心里发慌,实在听不进去这些絮絮叨叨的家长里短,便没话找话地说些别的。
“在国外哪。国外的房子能买到终身产权的,要比国内划算些。”的确是这样。国内许多无限人都在寻求移民,终身产权的不动产的确能给人更强的安全感。只是近两年各国都在逐步取消终身产权的发放,无限人霸占过多的土地,总给人一种开历史倒车的感觉。
“我也打算买房来着,趁着这两年房价低指不定能抄个底。”小路上堵得水泄不通,我还看见了我顶头上司的车也堵在不远处,这令我安心了许多。国内70年的产权期限让房子突然就变得没有国外值钱了,于是房价逐年下跌,我总想抄底,也就一直观望着没出手。
“挺好。国外那房子都快涨上天了,但想想能住那么老些年,好像也挺值。”司机大叔说起买房也嘀嘀咕咕的,出来跑出租多少也应该有些这方面的压力。
我们在缓慢的车流里一点一点挪出了小路,道路压力终于缓和了一些。一则新闻突然从广播里跳了出来:主干道的抗议出事了,一群蒙面的有限人突然暴动起来,沿着路正在向华科大厦行进。
我与司机大叔面面相觑,今天报告会我负责的内容重要极了,若是赶不到,只怕要被我部门老大骂到头都飞出去二十米。
司机大叔也明白我的意思,在略显拥挤的路上左右穿梭,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华科大厦——但也还是迟了,大厦已经被一群愤怒的有限人包围了起来。
华科的正门口是一群举着盾牌的防暴警察对抗着一片早已失去了理智的人群,我远远地能看见大厅里还整齐划一地站着一片西装革履的安保人员挡在玻璃门后。摇下车窗就能听见一片嘈杂的呼声,没有路人愿意经过这里,道路上的车辆也在不由自主地加速。
这一片黑压压的乌合之众让我心生退意,司机大叔也看着我,我捏了捏包里的电脑与文件,还是给司机大叔付了钱。“千万注意安全。”大叔说道,我回报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
推开车门,风声混合人群混乱的口号冲击着我的耳膜,我心中的恐惧更甚,于是我将外套的兜帽带上,捏紧手里的包,低着头快步走向不远处停车场的入口——想从正门进入已然是不现实了,而这些抗议的群众还没发现一旁的停车场,我说不定能从这里溜进公司。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显眼,自然也是不能跑的。我迈着急促得有些慌忙的步伐向停车场移动着。停车场入口就在眼前了,我也成功引起了管理室里保安的注意,我连忙将藏在外套下的工作证露出来,保安在防弹玻璃后朝我点头,停车场的闸门正在缓缓开启。
然而,这一切的动静还是太大了——一个声音从我背后袭来:“抓住那个华科狗!”几乎是同时,一枚原本举在抗议者手中的标语板击中了我的背心,我双腿一软,摔倒在地。
随即,就是无数个人影向我袭来,将我包围在中心。拳脚仿佛雨点落在我身上——我用尽全力蜷缩在一起,要把自己脆弱的部位保护起来。恐惧淹没过了我的头顶,我已经听不见这些暴怒的人们在朝我骂着怎样不堪入耳的脏字。从指间与人影的缝隙中,我远远地看见防暴警察正在向我跑来,大厅里的安保人员也冲出门来——但这一切都像慢放镜头一般,我只感受到几乎要让我失去意识的疼痛。
路边的司机大叔似乎也下了车,而停车场的保安只默默降下了门窗的防暴隔离层——我不怪他,他势单力薄赤手空拳地冲进人群,也只是落得我这样的下场而已。
我已拿不住我的包了,电脑与文件滑落一地。文件透明的封皮下印着标题:《关于“不老药”成本压缩的可行性报告》。但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看见,只有带着怒气的脚印将它一丝一丝地踩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