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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七的下午四点多钟，李大牛骑着那辆经过自己改造后的三轮电动车堵在从医院出来一百多米的小街上。
由于靠近医院，这条只有五六米宽的小街两旁开了不少的花店、水果店和小饭馆。可如今快过年了，许多外地来的店主回家去了，街上差不多有一小半的卷帘门垂着脸，似乎因为主人的离去而生着闷气。可小街上的人和车却没有因此而闲下来，反而比平时更拥挤了。
因为街的中心有一家大型超市，李大牛远远看见充气的巨人扭动着身体并朝街上的行人不知疲倦地招手，背后超市门口上的横幅写着：“年底大促销！购吉祥年货，过喜庆新年。”人流中了邪似的不由自主地朝超市走去，不停地被超市的大门吞进又吐出。
李大牛和旁边这位骑摩托车的青年挤在这里已经有五六分钟了，摩托车一直“噗噗噗”地响着，可是“噗”了老半天，才走了三五米。因为总有一群人提着大包小包从超市出来直接横穿马路。
“爸，你们到哪了？”女儿婷婷打来电话问道。
“快了，路上太堵，估计还要十来分钟才能到家。”
李大牛好不容易驶出小街，现在又堵在村口的羊肠小道上。若是平时，这路虽然不是很宽，但基本上也不会堵成今天这样。可这几天不同，快过年了，出去打工的、做生意的，都陆陆续续回来了，出租车、私家车进进出出，沉寂的小村庄再一次满血复活。
“大牛，儿子接回来了？”迎面而来的柱子爹瞅了瞅三轮车的后面，眼神配合压低的嗓音尽显同情。
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看到，李大牛在三轮车后面搭了个蓝色的车棚，小帅在里面就不怕风吹雨打了。
“嗯，接了。这个时候您老……还干嘛去啊？”李大牛看着空着手的柱子爹在这吃晚饭的饭点上还往村外走便有些好奇。
“今年我儿子、孙子都回来了。”柱子爹的声音立马高了八度，“我去买些鞭炮和烟火，孩子们喜欢玩这些。过年嘛，买点回来让他们乐呵乐呵。”柱子爹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由于疫情的原因儿子一家四口已经两年没回来了。
“太好了，有空让柱子他们到我家来玩啊！”李大牛和柱子是从小一块玩到大的，再后来柱子结了婚，就在老婆的带领下去广州打工了，每到过年才回一次家。
“好，好……”柱子爹摆了摆手，脚步匆忙。
不久，李大牛的三轮电动车便拐进了自家的院子。人还没下来就听见女儿婷婷在喊：“妈，他们回来了！”
李大牛跳下车，伸手从车棚里扶出一个头戴黑色毛线帽，身穿藏蓝色羽绒服的男孩下来。男孩戴着口罩但仍不能完全遮去他那张浮肿而又苍白的脸。他叫小帅今年18岁，个子已经和父亲差不多高了。然而不同的是，他爹双眼皮，他是单眼皮。他爹皮肤黝黑而他的皮肤很白，白得毫无血色。
李大牛的妻子荷香从屋内抱出一个火盆，顿时整个院子弥漫着艾叶的香味，她把火盆小心地放在门口，手里拿着艾叶的枯枝条指着小帅说：“过来，进屋时从这火盆上跨过去！把不好的东西挡在火盆外面，以后啊，都健健康康的！”
别看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火盆，里面燃烧的东西她可是去问村里年纪最长也最讲究的老辈得来的。除了艾叶，里面还加了三钱红豆、三钱朱砂、三片桃木、而且人家还说了必须用火柴点燃，不能用打火机哩。不管迷不迷信，科不科学的只要能让儿子的病早日康复就成，什么讲不讲究、麻不麻烦都无所谓了。
小帅点点头，自从生病之后他越来越听话了，他走到火盆边刚想抬起腿，就听见一旁的二姐婷婷说：“等一下。妈，你不是说用艾叶条……”
“哦，差点忘了。”荷香马上反应过来，举起艾叶枝条对着小帅就挥了过来。心里默默地念：病魔，病魔，快散去，不然我见一次打一次！”
小帅一脸笑意地看着瘦小的母亲，口罩上方的一双小眼睛已成弯月了。想起自己以前顽皮时犯了错，母亲也像现在这样抽打他。那时的母亲是高大的，现在的母亲瘦小又单薄。等她从头到脚抽打完了，小帅摘下半边口罩对着母亲做了个鬼脸后一脚跨过火盆。
母亲拽着他的胳膊说：“再去洗个澡，冲走医院里的晦气。这样就干干净净了。”然后对婷婷说，“你去看一下红烧肉别焦了，关小火再炖一下，你弟最喜欢吃了。”
李大牛从三轮车上拿下一大包衣服交给荷香。
“你们是按我说的那个吉时出院的吗？小帅出院之后，他没有回头吧？”荷香拽住丈夫的袖子问道。
“都按照你说的做了！”李大牛觉得妻子以前不是这样的，毕竟也是念过几年书的人。可自从儿子生了这个病之后，她就变了，比如人家说念《大悲咒》有助于孩子早日康复，她就花了一个星期时间把《大悲咒》这么拗口的咒语背个滚瓜烂熟。每天早上四点半起床先念个七七四十九遍。以前从不去寺庙的她，如今一有空就随着村里的大妈、婆婆们经常往那跑。临时抱佛脚，总比不抱来的更安心吧！
“如今小帅出院了，那明天可以谢年了。都二十八了！”荷香一边准备晚饭一边计划着说道。对她来说，“谢年”就是一件大事情。希望新年新气象，一家老小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再把所有的不好通通抹去。
“好，那就明天谢年吧！”李大牛疲惫地坐了下来，今天他在工地上卖力的干活，不像一些老工友们总是干一会儿又坐下来抽根烟，再上个厕所聊个天。他为了能早半小时下班去接孩子，为了能堵住工友们的嘴，他一个人差不多干了两个人的活。
想起今年5月份，小帅放学回来说腿痛，李大牛以为孩子身体长得快可能缺钙，就买了两瓶钙片给他吃。可过不了多久，孩子又说头晕，李大牛和荷香都觉得可能是临近高考压力大所致，但还是带着小帅去医院做了详细的检查。从医生看着化验单上的表情，李大牛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果不其然，医生婉转地表达了他的看法就是让他赶紧带儿子去大的医院就诊。结果确诊为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当时李大牛听后耳朵嗡嗡作响，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个玩笑或只是个误诊！可是他知道几项检查出来的指标矛头都对向了那个病，加上小帅自身的一些状况，病是错不了了。他常常自责，怪自己的疏忽，没有及时注意到孩子的身体状况。
晚上，孩子们都睡下了。荷香做完最后一些手工活，夜已深！她小心翼翼地钻进被窝。
“明天，我去柱子家看一下。”李大牛转过身说。
“还没睡哪？”黑暗中荷香把肩膀和脖子处的被子紧了紧说：“听说柱子和他媳妇昨天回来了？”
“嗯，我向他打听一下，出去打工一年能赚多少，如果比在家里的收入多得多，过了年我也跟他们去！〞李大牛想起欠的债，心里就有些沉重。
儿子的一场病已花光家中的四十多万存款。小帅刚生病那会儿，他每天早上6点去扛水泥，4毛钱一袋一天卸400袋，可儿子在医院每天的医药费少则两三百多则上千块。后来他又去工地找活干，一天200到300块。对他来说哪怕多几十块一天也好，而且工地上也不比扛水泥累多少，还能五点准时下班，有时还可以去做他想做的事，或是去医院陪一陪儿子。
第二天，荷香早早起来，把儿子医院带回的衣物又重新洗一遍。再去集市给小帅买过年穿的新衣裤。李大牛一早便去了柱子家，柱子妈正在扫院子，一看到李大牛便脸色阴沉地说：“柱子一家去看望岳父母了，他们在城里买了房子，也没钱了！每个月还要还房贷哩！”李大牛苦笑着连忙摆摆手往回走，他不怪老太太，虽然今天他不是来借钱的，但以他目前的状况的确也缺钱，再说常人眼里“无事不登三宝殿”嘛，也难怪老人家这么想了。
吃过午饭不久，荷香忙着准备谢年用的东西。她和李大牛从屋里搬出四方桌放置屋檐下，然后点上一对红烛、三支香，再往桌上放三盏黄酒、猪肉、鱼、年糕、粗面、豆腐各一碗，正中间放置一个圆形木制茶盘，茶盘上端端正正摆着一只威风凛凛戴着大红鸡冠的雄鸡，雄鸡昂着头躬着身，尾部还留有三根最漂亮的长羽毛，样子象极了拜年。
李大牛带着全家人三拜九叩，祈求来年的平安吉祥。
除夕之夜，母亲给每人倒了一碗金黄的鸡汤又给小帅那碗去除浮油，还给鸡汤做了个广告宣传说：“都趁热喝！这是自己家养的鸡，都是谷子喂的，味道特别香呢！”
小帅端起碗闻了一下，真香！他看着碗中黄澄澄的鸡汤抿了抿嘴说：“爸、妈、姐，我以鸡汤代酒敬你们！感谢你们对我的照顾。是我拖累你们了！”
气氛一下子严肃了起来，也许这种话从孩子口里说出来更加让人动容。大家顿时红了眼，荷香眨了眨眼睛说：“你这是咋了？怎么说这样的话。我们是一家人啊！”
小帅把头垂下，似乎在控制情绪，滚烫的鸡汤捧在手里温暖了他的心。以前，他从来没有觉得“我们是一家人〞短短六个字是如此打动人心。看着碗里缓缓上升的袅袅热气，他脑中播放着歌曲《因为我们是一家人》中的几句歌词：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有缘才能相聚，有心才会珍惜，何必让满天乌云遮住眼睛。因为我们是一家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有福就该同享，有难必然同当，用相知相守换地久天长……
这时二姐婷婷在一旁半开玩笑地说：“感谢，那是应该的。为了你老爸老妈还多出不少白头发呢！就连大姐也老了两岁。所以你必须给我好好的，才对得起大家哦！”
母亲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女儿婷婷提高音量说：“说啥呢？有吃的喝的还堵不住你的嘴，趁热喝吧！”
父亲李大牛率先捧起碗仰头咕咚咕咚喝完了，用手心擦了擦嘴上的油汁说：“我还要感谢小帅呢！本来你妈呀，老嚷着说跟我过不下去了，可你这一病，她也不嫌我没本事了，整日里只顾着手上的活，骂人的话也少了好多。而我呢，干活也更有劲了，工地上比我年纪轻的还没我力气大呢！”
“说什么呢！”听到李大牛当着孩子们的面说到自己，荷香给丈夫一个白眼。
“哈哈……你大牛的名字，爷爷可不是给你白起的哦！”婷婷嬉笑地说，又眼疾手快地举起左臂挡了父亲迎头而来的筷子。
终于，小帅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眼睛更加湿润了。
若不是生这个病，他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个弃婴！
那天医院安排他要做几项检查，他先去了趟厕所，父亲提着一些水果，带着一身的灰尘从工地来看他，遇见来查房的医生，可能他们都以为他出去做检查了吧。所以说话也不用遮遮掩掩的。
“张医生，中华骨髓库里有找到适合我儿子的骨髓吗？”
“很抱歉，目前还没有。你尽快想办法找到他的亲生父母，如果有兄弟姐妹的话，那更好！”
“我一直在找……你上次和我说了之后，回去的路上我就去印了一大叠的寻人启示，反正一有空就出去发传单。我女儿也帮着一起找，她在网上发，看的人不少，可符合条件的却没有。18年前，我是在工业园区通往我们小村庄唯一那条道路边上发现的他，就怕他的亲生父母是来这儿打工的流动人口，若真那样的话，恐怕一时也不好找啊！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了……”
当时听到这儿，躲在厕所里的小帅就傻了。原来小时候的玩笑话是真的，记得有一次他和大他两岁的姐姐争东西，姐姐骂他是捡来的孩子。看到他们争执不休，母亲说，你是路边捡的，她是山上捡的，你们再吵，把你们两个都送回去。当时母亲的话很见效，他们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生病之后，他也知道这种病最后还是需要骨髓移植的。上次还错怪大姐了，大姐比他大9岁，在镇上的服装厂上班，农村姑娘结婚早，已经有个4岁的女儿了，可当她知道弟弟生病住院后，特别是有一阵子小帅的状况比较严重需要家属陪夜时，大姐就毫不犹豫地辞掉工作，抛下幼女来照顾他。当然有钱请护工也可以，可护工很少有亲人贴心。再说大姐觉得自己年轻，平常就睡得晚，于是代替父母在医院陪他、照顾他。
有一天，小帅用企盼地眼神盯着正在一旁给他削苹果的大姐，努力了许久终于轻声问道：“你愿意把骨髓捐给我吗？”当时大姐就象被点了穴一样，愣在那，一动不动，只是眼睛红红的。小帅内心非常失望，忙咧了咧嘴说：“和你开玩笑的啦！”她才缓了过来又继续刚才的动作，当她把削好的苹果递过来时，小帅以没胃口为由，让她自已吃。然后把被子往上一拉蒙住了脸，偷偷流下了泪水。他想，如果是家人生了这种病，他一定会义无反顾地捐出骨髓来拯救他们的性命。可为什么父母和姐姐们就没一个人站出来说，抽我的骨髓吧！抽我的吧！现在小帅可算明白了，不是他们不愿意，而是自己和他们之间根本没有血缘关系。他为自己曾经错怪了家人而感到深深的惭愧和自责。
直到一个多月前，终于迎来了好消息。医生很高兴地告诉他父亲，找到合适的骨髓了，说是马上可以做移植手术了。当时父亲乐得跟个孩子似的，握着医生的手久久不肯松开。小帅不知道后来他是怎么筹到最后那5万块钱的。只是短短半年多时间，眼前母亲的前额那一撩头发不知何时花白了，父亲的两鬓在灯光下泛着浅蓝色的光。
手术很成功，从无菌仓出来也快两个星期了，现在白细胞4.6，已经回到正常范围了。能在年前出院和家人一起开开心心吃个团圆饭让他有种欲火重生的感觉。看着父母朝他投来欣慰的目光，也许这就是：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
小帅捧起碗，也学着父亲一口气喝个精光。看到他喝完了，母亲立刻又推荐他多吃些猪肝炒菠菜。看着母亲脖子上消失的项链，小帅吸了吸鼻子拿起筷子大口吃起了菠菜，直到母亲满意为止。
在他手术之前，三婶买了几斤苹果来医院看他，小帅发现三婶的脖子上挂着母亲的那条心形坠子的黄金项链。他认得那条项链，记得小时候在母亲怀里，他总是喜欢用手指去拨弄那坠子，甚至把那心形的坠子含在嘴里，母亲怕他弄坏了，总是假装着要打他。没记错的话那是她结婚时父亲买给她的。
在他确诊为白血病住院的时候，也是他心情最低落的时候。马上要高考了，而他却倒在高考前的一个月里的某一天。他发了条动态：“不是每一次努力都会有收获。”身旁这位从小和他抢玩具、抢零食的姐姐第一时间在下面留言鼓励他、安慰他，给他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我的奋斗》；还在电话中和他一起大声背起了：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最后得意地告诉他：你姐，我，现在厉害着呢！除了周六周日的家教之外，还在网上帮别人做平面设计，赚了不少呢！你小子不要胡思乱想，只要配合治疗，其他的不用操心，有我们呢！
往事历历在目，小帅这顿饭吃得是五味杂陈。说来也怪，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他和父母家人相处时就怀着一种不甚感激的微妙情感。而在父母心里，突如其来的一场病，短时间内让儿子成熟了不少，也懂事了不少，只要儿子能恢复健康，为了他，再苦再累又算得了什么呢？
锅里煮着荷香下午刚包的过年粽，小帅站起来去添了把柴火，偷偷把几张父亲发剩下的传单塞进了锅洞。火焰在传单四周跳动，燃得传单弓了起来，加粗加黑的“寻找亲生父母〞六个大字渐渐变得残缺最后化为一团焰火。火焰在他的眼中熊熊燃烧，在他的内心中熊熊燃烧，他告诉自己今生今世李大牛和荷香就是他唯一的父母！永远的家人。
厨房里水气氤氲，满屋子粽香四溢。窗外一条条火龙争先恐后地冲上夜空，并绽放成一朵朵绚丽的花朵，似乎在告诉人们：新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