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临近七月台风季,我住的房子外楼道每天都有拉箱子下楼的声音。我哪儿也没去。我能去哪儿?我已经大半年没有工作,睡在出租屋里,每天看着手里上发生各种命案,渐渐麻木。除了上厕所,我基本上不出门。外面的楼道总是有人在拉箱子,从早到晚,哐哐当当。

那天早上大概是最后一批人走,楼梯已经很少有拉箱子的声音。早上我接到老家村委会的电话,他们说阿美脑溢血死了,尸体还在送医的停尸房里,让我马上回去顺便办理户口注销。当时我在点外卖,突然食欲全没有了。我坐在床上,好像今天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我问他们能不能开春再回去,电话里人回答时慢了一拍,接着就把我骂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问。他很着急,叫我不要影响他们的工作进度。似乎是为了完成这个任务而已,我订了第二天下午飞往云岛的飞机。

出门之前我准备洗个澡,一种仪式感要我这么做。但是洗手间被占用,是隔壁的租户。半年了,我从没见过我的室友,透过玻璃,我能看到他在浴室里的动作。犹如空旷的大地上,无人知晓,却好像我也是他的一份子,我突然就这么悲伤起来,究竟为什么我也不明白。

我把房门打开,等他出来。可是我忽然就睡着了,等我醒过来,打开门,那个男的就站在厕所门口抽烟。我有点恍惚,好像经历了一次时空穿越。直到我走到门口他才打算要让开,他身上有很酸的味道,即便是站在蒸汽笼罩的洗澡间旁,也让我难以忍受。他长得太苦了,这么苦相的人究竟会不会有很旺盛的性欲呢?我的脑子里一下冒出来这样一个问题。

直到他走开,我进去,我们都没有说过话。

下午的机票很适合睡觉。飞机飞了很久,我断断续续地做了好几个梦,可醒来时又忘了自己梦见了什么。跟空姐要了一杯热水,广播里传来了到达的播报。我打开遮光板,太阳就在天边的平行线上,一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半,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太阳还是山楂块的形状,朝下看,城市的灯火却已经通明。

广播又响了一次,我准备拍几张夜景的照片,隔壁座位的男人突然面色苍白的吐上了小桌板,空姐很快过来地出现,给他清理了污秽物,又拿了新的口罩过来,但是他反复戴错,无论人家怎么教,他就只是眼神呆滞的盯着口罩看,然后他看向我,我竟然又看到了那张苦相的脸。他又转过去,翻他的口罩,不知道翻到哪个面才是正确的。就这么持续了十分钟,空姐才让他戴正了口罩。广播又响了一次,二十分钟后,飞机降落在海口。我很紧张,一天之内遇见同一个陌生人让我感觉很不好。飞机刚滑翔结束,我就立马站到过道里,直到十多分钟后飞机开舱我都不敢回头。终于在出舱之前,我借着海海的人头往后看,他已经不见了。

出机场已经快九点钟,我不知道还有没有班车,直接打摩的去了车站。然而到了那儿载我的大姐才告诉我,车站八点以后就不卖票了。我说你怎么不早说,她说我以为你是来接人的。

我知道她们的技俩,再多说也没用,难不成我还能把车钱要回来?我举起手机迅速把她拍下来,连同她的摩托。大姐说你干什么!我说你马上把我带到可以赶上最后一班车的地方,不然就举报了。她用方言骂了很多脏话,但还是让我上车了。

其实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车,但我就突然想这么做了,也许是很多年没回来的原因。一种人离开家乡太久所以心里生出期望它能宠溺自己的幻觉。不过这一次它显灵了。班车就停在前面的路口,大姐把我放下来,我感激她,像神经病一样让她盯着我把照片删了。然后大姐扬长而去,而我则赶紧追上班车。

九点的班车很安静,车上的人都醒着,但没人说话,只有几个男人在抽烟,在班车上,我竟然看到了飞机上的男人。离他呕吐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但他还是很蜡黄,眼神还是很呆滞。因为我的上车,车里有些人活了过来,那个男人也看了过来,我很不耐烦,我已经准备要起点什么冲突,转过去,却看到他只是看我头顶的车载电视。“去哪里?”售票大姐问我,我回神过来说,去云岛,她打了个哈欠说,七块,又说只能到云岛的路口,我说没关系,她就又回到班车门口的座位上,歪着头刷短视频。

班车走了半个小时,天空越来越明亮,当车子下了高速,驶进乡镇的公路,一片橘黄色的灯照亮了公路的一侧,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在橘黄色的灯里,整齐排列着绿色的刺条,红色的果实在刺条上大小不一的挂着,垂到了地上。路口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火龙果基地。在石碑不远处,是一排排铁皮屋,门前几个女人放着音箱在跳舞。我被这个情景触动,俯身在窗口上想要看更多,班车却已驶远。在半个小时后朦朦胧胧之中,听到售票大姐说云岛到了。天空还是橘黄色的。我拿着背包准备下车,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那个男人,在下车之前往座位扫了一眼,才看到车子里早就只剩下我自己。

我走下车,橘黄色的天空下映照出来的公路,从灰白色变成了黄色。公路的右边是一座用了很久的石桥,桥墩疙疙瘩瘩的,显示出它老旧的年份。两棵巨大的树分别两旁矗立着,那是我少得可怜的所见所闻中,见过的最大的树,因为太大了开得太茂盛了,以至于看起来很矮。右边的那棵脚下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云岛。

今晚的月光很透亮,视线所及都变得清澈无比。从主体树干看过去,就能看到两条大河,像是两条胳膊把云岛抱着,一条水泥路犹如一条蛇,从河的那头连接到这头。然而一旦雨季来临,或是一场台风,河就成了湖,云岛上的人进出只能划船。所以云岛虽不是岛屿,也确确实实是水中的陆地。远看的话,云岛很像长满了青苔的石头,走近才知道那些“青苔”是香蕉树。云岛上几乎每家每户都种植香蕉。他们怎么那么爱香蕉呢,这个问题我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即使问外婆,外婆也只会说,在我出生云岛就是这样子的。

借用天空的明亮,我没有用手电筒。进入云岛并不需要认路,这里除了多几盏新装的路灯,房子都没有什么变化。大概是夏天的缘故,将近十一点钟的云岛还没有睡觉的意思。恰好安装在一个人家房子旁边的路灯下,几个女人坐在木板床上正在聊天,间或拍拍身上被蚊子咬的地方。看到我的时候便跟我打了招呼。在这个地方,我记得每天傍晚女人扎堆在一起,晚饭后的孩子还不嘴馋,抓着妈妈的大腿,被另一个孩子追来追去。而男人们,他们会在离女人远一点的位置,说说今年种什么值钱,谁家昨天晚上又中了头奖。无非是这些。而女人们除了家务,兴许还会偶尔聊起政治。现在我就站在这里,云岛像一个巨人挣扎着从我大脑里钻出来,十多年过去,这里竟一点也没有发生变化,除了路上修了几盏路灯。

七月很热,我路边与她们寒暄,一会儿我的腋窝下就已经大汗淋漓,又招架不住蚊子的叮咬,回家去了。

老家在云岛的一座山坡上,一个红色的瓦房。因为家里的老人半年前去世,阿美又总是离开家,房子就这样空下来了。云岛这里山坡风大又容易招到台风袭击,大家都在平地上建房子。这半年来没回家,也不知道家里遭了几窝蟑螂的摧残。想到这儿,手臂上立马起了鸡皮疙瘩。这会儿起风了,云岛上传来狗此起彼伏的吠叫,我从地上捡了一根树枝,以防黑暗处突然跑出来一条狗。一条被月光铺陈的水泥路顺着山坡一直到尽头,我握着树枝走得瑟瑟抖抖,然而直到我来到红色的瓦房面前,都没有出现一只狗。

直到我从山坡上往下看,看到临近石桥的地方建了一个狗场,才明白为什么狗的声音那么大又那么集中。我回来得太急了,根本没有房子的钥匙。房门口有几盆干枯的花,我看着几盆花盆,心想,阿美这个人最不喜欢分享自己的东西,钥匙大概早已经和她一起埋入了地下。狗场的狗又叫了,有人打开了狗场的灯。估计是狗场的工人给它们喂食吧。正好我看见花盆旁边的铲子,便拿起来去撬门。木门是阿美年幼时候的男朋友装的。那是个说话十句有九句不真的人,当时说是花梨木做的,显然他把我们都骗了。我把着这扇积攒了很多木粉的门,手里的铲子撬开了门锁。

我在老房子里折腾了一夜,直到凌晨四点才睡下。醒来时已经是下午的一点钟了,窗子没有窗帘,正午的阳光就这么大刺刺地照进来,我被晒醒了。这会儿肚子早就饿得不知道什么是肝脏脾胃。

我爬起来,走到门口。天上的云在跑,一阵阵的风从我的脸上肩上手臂上,转啊转啊转的,我想今天可以去买点菜,吃过午饭再去办注销的事情,说到这儿,我才想起来昨天晚上忘了回复村委的短信,我赶紧折回房间,这时我注意到昨天晚上看到的那几个干枯的花盆不见了,地上有打扫过的痕迹。

正当我要进房间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从房子的后面走出来。他背着水箱,脸上有很深的泪沟,他脚上的解放军鞋裹着厚重的泥。我们互相看着,彼此都感到困惑。

“阿美的孙女吗?”

“你是谁?”我不耐烦地点头,问他。

他卸下水箱,拧开房子旁边的水龙头冲他的脚,并不看我,直到他冲洗完脚上的泥巴。

也许他是阿美很多个男朋友之一,他不想说,但这也不难猜测。

“你有车吗?”我问他。

“有一辆女士车。”

“可以载我去村委会么?”

他没有问我去那里做什么。他轻车熟路地把水箱放到客厅,然后让我等他把车骑过来。趁着这个时间我抓紧洗漱,装好了必要的材料。差不多收拾完,他骑着女士车过来我们就出发去村委会。

云岛不大,所以村委会的办公楼被建在了两公里以外的地方。因为我起的太晚,虽然路不远但是我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的三点。村委办公室天花板上的挂扇,百无聊赖地转着。办公室里没有人,我喊了一声,一个秃顶的男的从一堆材料里抬起头来。

“干嘛的?”

“开死亡证明。”

“叫什么名字啊?”

“阿美。”

“全名叫什么?”

“符美。”

他终于抬头看我,从他红肿的眼袋上那双浑浊的眼睛,我感到一些不好意思。

“这事情都催你多久了,现在才来办?我们的工作进度要是个个配合你们,我们还要不要工作了。”

即便只是间隔他们打来电话不过就两天,我听到这样的责骂仍感到万分歉疚。我说不好意思,问他开证明给我拿去直接去注销行不行,他不行,我说我没有阿美的户口本。他说这个我也没办法。我知道他是真的没办法,我不想问下去了。于是我拿着证明准备回老房子,也许阿美就把它放在某个地方。

我从村委会出来的时候没想过那个男人还等着我,我们又一起回了瓦房那儿。傍晚的时候他拎了一些菜过来,那会儿我正在翻箱倒柜地找户口本,他说你在找什么,我说阿美的户口本。我问他知不知道阿美把户口本放在哪里,他说不知道,我说你不是她男朋友吗?他说不是。然后他就走到房子后面去了。我忽然觉得阿美的户口本不会在老房子里,所幸也不找了。

他没有跟我解释什么,但我们还是一起吃了饭。他做了咸鱼煲,在砂锅里我吃到了香蕉花,很苦。会把这种苦兮兮的东西跟咸鱼一起煮的人,在我记忆中只有阿美会这么干。但是他不承认他是她的情人,我很奇怪。也许他是个有家庭的人。

回到云岛的第二天,我才发现房子后面种了一大片香蕉树,但是香蕉树管的不好,大多香蕉树叶子上都病变了。然而地上的草却清理得蛮干净的。我想这是那个男人的功劳。吃过晚饭后,我没有管他,我准备去云岛上找找老人询问阿美办丧事的事情。下坡之前他告诉我小心狗场,“那里的狗都没有打过疫苗,咬上人就疯了。”

“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也是半年前做起来的。”

“听人家说,他们原来不是这里的人。以前他们家也是开狗场的,本来是父子三人做的,但是因为钱还是什么纠纷,那个儿子把老爸砍死了。”他说得风轻云淡,似乎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但是他老妈举报老爸家暴,同村的对那个男的评价也不好,有些没听过他们家里事的因为那个男的跟自己有过节,也都一起来讲那个男的有多坏。那个女的前一天好像是也因为被打,所以那儿子受不了就砍死他老爸了。好像也就没判刑。”我感觉狗场蒙上了一层诡异的悲伤,更加注意那个狗场。经过那里时,我看到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提着一桶肉,他穿着那种服装市场淘来的迷彩服,里面的狗个个都很凶,见到有人来就叫,就咬,但它们精神都很不好,一直在流白色的泡沫,不知道是口水还是什么。有几只躺在地上已经不能动了,听到同伴在叫也拼命要抬起头来叫几声。那个男人他提着肉走到那些狗身边,那些狗叫得更凶了。我很害怕,感觉他抬起头我会看见那张我一路上总能看见的脸。便急匆匆地离开。

云岛上的老人不愿意给阿美办法事,他们说他们不能对不起外婆和鬼公(这些人后面我会慢慢说,现在还不是对他们解释的时候),他们叫我还是带着阿美去别的地方。

“要不啊,诶小花,听说大城市都是火化了的。”一个年轻的人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村委会的人刚刚又打来电话说阿美的尸体要尽快拿走。我只能跟他说明天就去,但是我其实不确定我会不会去。

我回家的时候那个人已经走了,他的水箱没有拿走,里面装满了刺鼻的药水。晚上九点我准备要睡了的时候,他来了。

他没有下车,在女士车上朝我打哔哔。我说干嘛,他说你不是要拿户口吗,我说,你不是不知道在哪儿吗?他没有说话,丢过来头盔,我没接着,头盔掉在地上,他说明天是休渔期应该可以找到他,我说去找谁,他说,你姨婆的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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