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早儿季夏罕见的大雾横江而来,一条白绫似的将远近的山林覆盖其中。天色暗淡,万物一片茫然,屋舍在寒霜般的雾霭里瑟瑟发抖。人们不约而同地穿起素服,他们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和在数九寒天里冻了个把个时辰一样。青鱼镇人的心中是忐忑的。希望与绝望像是拨浪鼓的两面,随着他们的心跳不停地翻转,求生的本能在竭尽全力地说服他们相信奇迹定会在今日发生,同时他们又不敢将赌注全部压在希望这一边,因为他们害怕一旦奇迹没有兑现,随之而来的将是更具摧毁性的绝望,他们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平衡着希望与绝望二者间的关系,来保证在肉体的毁灭来临之前,精神不至于在巨大的落差中提前崩溃。这样一来,他们时而满怀期待,时而长吁短叹的奇怪行为也就不难理解了。
成百上千的青鱼镇人围在龙窑外,焦急地想在第一时间见证奇迹的发生,其余胆子较小的人则躲在家门口等待着消息传来。此刻的青鱼镇空前的安静,这不光是由于人们紧张的心态,更是因为这种集体性的肃穆象征着一种虔诚,就和人们无一例外穿着的素服一样,会激发起人们内心最强大的信念,而这种信念能在一定程度内驱散人性中顽固不化的恐惧,给予人们一丝心灵的慰藉。
孔昌一披麻戴孝站在众人前,他并没有因悲伤而太过憔悴,哀默的脸上透出十足的坚定,这无疑鼓舞了在场的青鱼镇人。龙窑前摆了一张油光锃亮的金丝楠木长案,长案上放了三碗酒和一个铜制的香炉,孔昌一从长须老者的手中接过三支香,恭敬地插在香炉中,接着用桌子上的三碗酒一一敬过天地、瓷神和他的父亲孔令善。孔昌一本想挤出几滴眼泪,让此刻的场景更显悲壮,可他眼睛像是被冻住了,又干又涩没有半点潮湿的意思,他只好作罢,怀揣着这个不大不小的遗憾走进了窑室。尽管孔昌一在龙窑中只待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但这段时间对于青鱼镇人来说却是无比的漫长,有不少老人和心理较为脆弱的人当场便晕倒过去,就连有些壮汉都感到腿脚发软只好相互搀扶。这样的状况更加剧了人群紧张的情绪,很多人默默地向上天祈祷着“老天啊,求求您,赶快来个了结吧!”
在青鱼镇史上最为漫长的小半柱香过后,孔昌一终于走出了龙窑。在他的布靴踏出窑门的那一刻,在场青鱼镇人的血液都在刹那间凝固了,他们千百个人仿佛变成了一个人,或生或死,就等着孔昌一来宣判。只见孔昌一两眼通红,嘴唇紧闭,仿佛在用全身的力气控制着自己动荡的情绪,他庄重地走到众人跟前,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抬起头扫视着了一圈,与身前的人们一一对视。当他确信所有人都做好了准备迎接他的宣判后,便缓缓地举起双手,在他把手举到额头处时突然用力抖开了袖口,露出一个红如鲜血的瓷碗。
在青鱼镇人的眼中,一缕阳光穿过浑浊的雾霭照在这个瓷碗上,上面鲜红的釉彩晶莹剔透,像是包裹着一层尚未干结的人血。神明的意志无比清晰地显现在众人面前,人的意志终究会感动上天。
“青鱼镇的父老乡亲们,失传百年的霁红釉瓷碗,烧出来了!”
孔昌一的这一声大吼让万物在一瞬间恢复了色彩,声音也冲破了静默,重获自由后便肆意地狂躁起来。
镇民们听后激动万分,在这一刻,欢笑与哭泣抒发着同一种心情,人们顿时忘却了刚才的忐忑不安,仿佛一直以来就对奇迹的发生深信不疑一样。在长须长者的带头下青鱼镇人纷纷跪在孔昌一的脚下,其他几位长者虽不情愿,也不得不照做,因为此刻孔昌一手中的瓷碗就是承载在上天仁慈的圣器,是能够号令所有青鱼镇人的尚方宝剑。
“孔三爷显灵了!”
“青鱼镇有救了!”
“有救了!呜呜呜……”
孔昌一高举瓷碗走出窑厂,走向瓷神庙的方向,他要将瓷碗供在大殿内的神龛上。青鱼镇得救的消息像是长了脚一样,不消片刻就跑遍了镇子里的大街小巷。孔昌一所到之处见者纷纷下跪,人们跟在他的后面向瓷神庙汇聚,这是青鱼镇前所未见的宏大场面,纸钱像腊月时的大雪一样在风中乱舞,震耳的唢呐声更是吹动了人们的百转愁肠,青鱼镇人好像同时失去了父亲似的,竞相号啕大哭起来,他们在哀悼英雄的同时,也将这一段时间所经历的心酸与苦楚尽情地宣泄出来。
“父亲啊,父亲!你终究不肯认输!”孔昌一感觉头顶的瓷碗上映着父亲高傲的眼神,他既被感动,也被刺痛了,“爹,我会证明给你看的。你就透过这个瓷碗,好好地看看吧。”
孔昌一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入瓷神庙,将手中的碗摆放在神龛前的香案正中。
“乡亲们,乡亲们,孔三爷是为我们所有人而死的,他是为了证明,青鱼镇还有救!”长须长者擦去眼泪,用颤抖的哭腔说道。
“还有救。”众人回应道。
“你们看!这红釉红得如此耀眼,分明每一抹都是孔三爷的鲜血烧成的!我们不能忘记他,绝对不能!我们要为他造一座神像,就放在,放在瓷神的旁边,永受香火!”
“说得对! ”
“但青鱼镇的诅咒还没有结束。如今三爷他已驾鹤西去,我推举他的儿子孔昌一继任我们青鱼镇的里长,带领我们平息上天的愤怒,闯出地狱鬼门关!”
“同意!”
“这恐怕不合……”孔昌一表示推辞,这是圣王留下的传统,上到帝王禅让,下到家族立长,当事人都会辞让几番,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们完全是出于公心才勉强接受了本所“不欲”的权力。
孔昌一刚想推辞就被打断。
“贤侄请不要推辞,正所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青面长者拉住孔昌一的手恳切地说。
“答应吧,答应吧。”在场众人无不附和。
“那好,我孔昌一一定不会辜负乡亲们的信任,为救青鱼镇,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在众人的欢呼中孔昌一瞟了眼桌子上的瓷碗,然后把目光转到壁画上青鱼的身上,他知道他所下的那盘大棋很快就要进入终盘决胜的阶段了。
“耽误之急,我们要请回石门真人,只有他才能为我们破解上天的旨意。”
悲喜交加的人群逐渐散去,这一天已经消耗了他们太多,无论是体力还是精神,他们需要回去美美地睡上一觉,然后去拥抱充满希望的新一天。黄昏下瓷神庙中只剩下孔昌一还踯躅在神龛前,他端详着手中的霁红釉瓷碗出了神,回想着父亲跃入龙窑时的场景,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就在这时,石门真人悄无声息地迈过一尺高的门槛,他鄙夷地踩在孔昌一的影子上,就好像踩在了影子主人的身上一样。
“它真的和传说中的瓷器一模一样?反正没有人见过。现在整个青鱼镇没有人比你更懂瓷器了,你说它是,它就是。”
“没错,不管它烧成什么样,它都和传说中的一样,不过不是我说它是它就是,而是青鱼镇所有人都需要它是,它就必须是”,接着他小声自言自语道,“可我没想到,这世上真的有奇迹,没想到我爹他真的办到了。”
“奇迹的发生总是有所寓意,也许你的父亲是在向你证明什么。”
石门真人这句话像是一根手指戳在孔昌一还没愈合的伤口上,让他的情绪突然变得有些失控。孔昌一转过脸,冲着石门真人大吼,“它只是发生了而已,根本没有什么寓意!你要是真的想知道,那就去问我的父亲吧!”
“我无意挑拨你们父子的关系。我只是觉得我和你的父亲很像,我们都有坚定的信念,只不过他坚信青鱼镇会得到拯救,而相反,我相信青鱼镇终将被毁灭。尽管我们的信念水火不容,但我还是很敬佩他,因为一个没有信念的人,在这世上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石门真人脸上露出既像是同情,也像是嘲弄的神情。
“真人,这些话你还是留给你那些新的信徒们吧!也许他们会给你扔下一些香火钱。”孔昌一也不甘示弱,眯着眼睛撇着嘴笑道。
大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阳光和黑暗在他们两人之间隔出了一道清晰的界限,二人似乎同时明白了,他们的同盟关系迟早会以彻底的破裂而告终。
“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做?”石门真人岔开了话题。
孔昌一转过身,将满载神意的瓷碗轻轻地放在了神龛上。双手一离开瓷碗,他便重拾了理智,慢条斯理地说道:
“一切都和那条青鱼有关,你要的女孩,你想杀的青年,青鱼镇的传说,一切的一切。”
“没错,是和那条大鱼有关。我听说,最近大鱼不明原因地突然发狂,在江中兴风作浪袭击捕鱼的渔船,再这样下去,恐怕青鱼镇的人还没被病死,就都饿死了。”
“抓住那条大鱼。”
“抓住它?那对我们有什么好处?难不成……吃了它?”
“当然不是,抓住了大鱼,你就是神,你就可以掌管生死。”
“希望能如你所愿。”
石门真人鬼魅一笑,把头转向大殿最阴暗的角落,来掩饰眼神中暗藏的杀机。小声念了一句,“螳螂捕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