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雾失楼台,月迷津渡”谈“造境”与“写境”

从“雾失楼台,月迷津渡”谈“造境”与“写境”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道:词有“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现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临于理想故也。”

这句话可以理解为:

有两种创作方法,即造境和写境。在艺术的世界里有两种对于艺术的表现方式,一种是来源于现实的写实主义,即作家或诗人对于现实生活的直接反应,是为写境;另一种来自造境,它是理想派,即与现实主义相对应的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

两种方法难以分辨。造境,不是随意地乱造,而是以自然为法则,尽量让所造之境能够合乎自然,并且能够抒发内心的情感。而写境,并不是全盘写实,而是作者对于借现实的书写,来表达自己的理想志趣,这里的所写之境,也必然是经过作者过滤的理想之境。

二者无优劣高下之分。以写境和造境为代表的文学流派时常被我们称为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这二者创作风格在中外文学史上长期渊源留长。以中国的早期的《诗经》为代表的现实主义作品,以屈原的《离骚》为代表的浪漫主义作品。还有以李白所代表的浪漫主义,以杜甫为代表的现实主义。他们都是文学艺术殿堂里的瑰宝。

二者有难易之分。虽然二者无优劣,但是有难易之分,现实主义的写法相对来说较容易,它更多的是对于现实的呈现。而造境则超越了现实,它是诗人将胸中之景。这时诗人有万千情绪,不是借助现实之境,而是取胸中之景,拿来由我随意组合,这里增加了创作的难度。这就要求诗人胸中有丘壑,并且可以将胸中之景和胸中之情相结合,为我所用。

秦观的词被王国维评价极高:

“冯孟华《宋六十一家词˙序列》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心矜贵有余,但课方驾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

秦观的词有味,有致,在一首《浣溪沙》里,他这样写到: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有人说这首词:“虽不识字,亦知是天生好词。”(晁无咎语)这首词到底描绘了一个怎样的世界?

在这里,词人为我们写了一个自己所感受到的柔婉幽微世界:一阵阵春寒慢慢地侵入小楼,早上天气阴暗,让人感觉一下子似乎有到了秋天的感觉,回首屋内画屏上的画,流水潺潺,烟雾淡淡,让人感觉意境深远。窗外的落花飘飞,这像极了昨晚的一个迷离的梦,春雨丝丝缕缕,无边无际,像极了现在的闲愁,无处排遣。回头室内,一件件物品有序排列,那珠玉装饰的帘子正随意地挂在小小的银钩之上。

读这首词,我们能够到作者抓住生活中的一瞬间的感情,尽管他的写作手法打破了一贯将抽象事物具体化的窠臼,而是反其道而用之,将具体形象抽象化。“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他将具体的飞花比作抽象的梦,将具体的丝雨比作无形的愁绪,达到了更加动人的艺术效果,这里的一切景物在作者笔下都显得如痴如梦,亦真亦幻,而他那种迷离的落寞,不可言说的闲愁,仿佛一下子也抓住了我们,使我们也跟随者作者一起产生情感上的共鸣。

以“造境”和“写境”来看,这首诗虽然有许多动人的地方,但是,它依然是“写境”,而不是“造境”,词人抓住了一段生活的剪影,呈现在读着面前。

如何“造境”,我们来看秦观的一首《踏莎行˙郴州旅社》: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此词写于1097年,当时,作者因坐党籍连遭贬谪,于郴州旅店时所作。这时的秦少游一改早年词柔婉幽微的风格,也失去了早年的一起风发,在他的笔下是被贬谪的悲观失望。

作者在这里描绘了这样一幅画面:雾霭重重,遮住了高高的楼台,月光朦胧,让人迷失了去往津渡的路口,追寻理想的桃花源,却无处可寻。春寒料峭,独自一人在孤寂的馆舍,夕阳西下,只听到杜鹃不停地鸣叫。朋友寄来的书信,满是安慰劝勉,可是看了这些安慰的话,心头似乎有许多幽恨化为石头,在心头重重叠叠地堆砌,更加难以化解。哎!这日夜奔流的郴江水,你从郴山发源,为什么不绕着郴山,却流到潇水和湘水去了呢?

这里作者依然通过写境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可是我们稍微注意,就会发现这里矛盾的地方:“月迷津渡”是在晚上,“杜鹃声里斜阳暮”则是在傍晚,二者时间上跨度太大,如何解释?

这里只能用王国维的“造境”说,在这里“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是“写境”,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则是“造境”。

被贬到偏僻郴州的作者内心幻灭,曾经的高远理想(高楼),在云雾中迷失不见了,曾经的一个个出路渡口,完全被堵塞了,作者内心的破灭感,用这八个字形象的表达了出来,而这些景物不是现实所见的景物,而是作者的联想。这里的造境更加真实地表达了作者的情感。

至此,那个失意的秦少游在人生最失意的的时候,找到了最能表达自己心情的句子,而且让后人不断仰望。

叶嘉莹先生说:“秦少游这一首词,我认为在词的发展历史上而言,头三句开头的象征,跟后二句的结尾,有类似《天问》的深被沉恨的问语,写得这样的沉痛,这是他过人的成就,是词里的一个进展。”这是对于秦观词的高度评价,肯定了秦观词“造境和”“写境”的巨大成就。

如果说写境是描写现实的世界,那么造境就是一个完全自我的世界。在这里,人就像练就了绝世武功,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都可以信手拈来,成为绝密武器,为我所用。

以前总觉得秦观作为苏门四学士,缺少了苏轼的旷达洒脱,总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现在逐渐明白,决定一个人的是他的个性特质,而这些也成为他的价值所在。即使师从苏轼,秦观也是他自己,不是别人的影子,所以苏轼说:“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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