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婴。
在传统的东方构述中是义绝千秋的典范,是沧海桑田不改天日的摩崖断碑,是枯木投火化为飞灰也要迸出一粒碎热的奉身蹈道。
在柏拉图后裔的复写中却是俄狄浦斯式的蒙难圣象,是神法与人法不可媾和的铁证,是安提戈涅之怨永恒叩问的母题。
但两种离题甚远的文本却又都不约而同将程婴定义为悲剧。
像把被叫做狼桃的西红柿和狼归为一类一样荒诞。
程婴。
他才是那个婴儿。
他是被这场饱含悲剧的命运孕育出的第一个婴儿。
“我只是个弱小人物,有时也胆小如鼠。”
是他主动改写了命运吗。
不。
至少这改写命运的第一笔,与他毫无关系。
晋君的昏聩,屠岸贾的野心,赵氏的刚则易折,庄姬的智慧与深情,韩厥痛烈饮血的剑。
都是逼迫程婴不得不改写命运的笔墨。
To be or not to be.
莎翁的观众是多么容易又多么不可思议地理解了这一出穿越喜马拉雅与阿尔卑斯山,来自遥远迷蒙的东方的戏剧啊。
人类对其集体命运的共感与通识,就这样通过传递一个书写命运的故事,也反传递给了人类历史本身。
那前一刻双膝跪地抖似筛糠的懦弱医者,下一刻就迅速规划好了令自己送命的精致步骤。
这荒谬又戏剧的一幕却不需要任何多嘴的注解,就足以令任何一个聆听者搵泪。
仅仅是因为他歌颂了星光。
他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瞻前顾后,畏畏缩缩,也由弱渐强地放声歌颂了星光。
对这毫无逻辑的因果空无一字的解释,就是人类早曾反复追问命运的一切历史。
而后命运漩涡中的人被旋律投射为我。
我被命运选中,或由我选择命运。
是命运成全了悲剧还是悲剧铸就了命运。
我或许永无变为程婴的契机,却日日行走在这人世间便日日都要面对和程婴一样的困局与自问。
到那时。
至此刻。
谁来做韩厥的烈刀?
谁来做公孙杵臼的血?
谁来帮我死死稳住命运执笔却戏谑的手腕?
程婴的悲剧是如此惨烈却精致。
要完成这样惨烈精致的悲剧,势必苛求一种稳固的,精密的,绝无差错环环相扣的庞大牺牲。
少一笔都不成书。
而他又如此幸运地不幸。
江山何其大,英雄渺如沙。
赵武。
他不是幸存者。
他只是一笔遗产。
一个祭品。
天地人伦是他的祭坛,血脉骨肉是他的牺牲,那祭旗下一左一右刀斧凄厉森森注目的是他在这世上唯二至亲。
父与子是一道永恒的悖论。
希腊戏剧的衣钵传承者始终无法忘怀俄狄浦斯情结的经典范式。
信奉三年不改父之道的东方伦理家也酷爱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禁地书写戏剧冲突。
最终程婴以杀子的方式全节救孤之义,赵武以弑父的方式报了杀父之仇。
纵使十六年后那一瞬血光凛凛的壮烈已被他夜夜惊寒的噩梦磋磨得面目模糊。
他依旧记得该如何完成这场献祭最后的仪式。
他用十六年的时间教一个孩子识尝百草,也花十六年的时间静待这孩子学会杀人。
程婴就是赵武的命运。
充满了芬芳的爱与残忍。
他不需要教诲他任何事,任何复杂的世故深奥的道理,他只需要继续背着药箱站在那里,站在赵武生命的原点与起初,给他一只闻得出花香的鼻子。
等他必须独自面对黑暗的那一天到来。
祭台上自会风雨大作。
一切因果都如期而至。
“你不是我儿。”
那一刻程勃死了。
死在程婴如刀惨栗的喉舌下。
耗费十六载春秋与三百口无辜冤魂死死锁在一处的骨肉与血脉一霎时被碾碎在他决然剥去的背影中。
他最后拥抱了他。
安抚他稚子的脆弱与惶惑。
也扼杀他少不更事的恻隐与天真。
最后一次。
他苍老的手掌按向他年轻的头颅。
如同一个父亲对待一个儿子。
如同一个罪人自戕时按向自己肋骨的猎刀。
他再没有半分多余的爱可给,也没有半分多余的恨可发了。
他终于可以离开这场荒唐的爱恨。
这血海深仇也好,江山佐酒也罢。这全与他不相干的一场万古流芳。
于是他第二次杀死程勃。
还给了天下人一个赵武。
“我害怕我也不是你的儿子。”
他惊恐万状地跪倒在程婴面前。
与当年程婴跪在赵氏三百口伏尸中叩首时如出一辙。
每一个妄想祈求命运饶恕的人同样卑怯的姿态。
而他最终仍选择了程婴所选择的命运。
一霎时程婴的背影渐行渐远,寂静无声也天衣无缝地溶入了那幅画轴。
为赵武的悲剧长卷续满最后一笔。
天地为炉。
他作柴薪。
那一刻程勃死了。
是程婴养大,又杀害了那个皇都中放马射雁,鲜活温热的少年。
“人只有残暴才能坚强。”
是屠岸贾砍碎,也复活了那个趟过七条大河,终于敢向阴谋与命运拔剑的年轻君主。
那一刻或许赵武也死了。
那曾经满脚泥泞奔跑在旷野中山羊一样快活的孩子。
永远失去了他闻得出花香的鼻子。
为他猎刀开樋的是父亲的血。
从他尸骨上苏醒的是祭台上三百亡魂的眼睛。
和程婴肋骨之下静静流淌的苦痛与安宁。
从今以往的历历人间于赵武。
只剩黑暗狂风。
再无星光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