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洋馆另一侧。
“你们看到我姐了吗?”跪在地上的避役怅然若失。
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头发凌乱,眼睛布满血丝,精神状态很是糟糕,似乎之前受过很大刺激。
海柳与鹤天面面相觑。他们从来没有见避役这般狼狈。
“是我杀了她。可我真的不希望她离开我。”他跪在地上,双手颤抖,扯住头发,语无伦次,“她的灵魂一定还被困在那座石塔里。我要救出她。”
“喂,你这样很吓人啊。不要紧么?”海柳忍不住向他靠近。
下一刻地动山摇,仿佛整个洋馆即将沉入地下。细小的石子从天花板落下,砸在他们肩头。
海柳惊慌失措,出于本能她伸手想将避役拉到自己身边。
而避役却在被触碰到的一瞬间被高墙隔开。
海柳没能抓住避役,一个踉跄才稳住阵脚。这时她才发现鹤天紧紧拽住自己衣角。
“先保护好自己吧。”他拂去海柳肩上的灰尘。
两人打量四周,周围已经完全看不出洋馆的影子,昏白的月光照进,耳畔不知名的哭声更加撕心裂肺。
“你感觉到了么。这座洋馆现在的气息,就和我们付丧神一样。这屋子里的物品们相互聚集,成为了一个集合体。”鹤天皱眉。
“怪不得今晚怪事频频……可这么大的家伙,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冤有头债有主,一个新生付丧神的使命肯定是消除自己的怨念。很可能它要报复的对象也身在洋馆。我们得加快速度了,救人要紧。”
说罢鹤天与海柳稍作休整,接着健步如飞,在迷宫中左突右闪。
突然领头的鹤天停下,伸出右手挡住海柳:“你先等等。”
话音刚落,耳畔传来一对男女激烈的争吵,声音空洞,无法辨别远近,两人屏息静听。
“把它打掉吧。家里有两个孩子就足够了。”男人说。
“不行!再怎么说这孩子都是我们的亲骨肉!我必须把他生下来!”
女人的呼吸声越发急促。外面雷声炸响。
这是林夫妇的声音。
“你知道市里的人都在说什么?有流言蜚语说这根本就不是我们林家的亲骨肉!或许我常年在外奔波,留你一人在家不是个好点子。”
“那难道把孩子流掉,就能证明他是我们的亲骨肉么?为什么你会有这么奇怪的逻辑!”
桌子被重重敲打,随后玻璃制品尽数碎裂。
“就算你生下来,我也不会认这个儿子!培养两个优秀的孩子已经足够,不需要第三个!”
碎裂声顺着墙壁,由远及近蔓延。玻璃破碎之声如同暴雨充斥耳膜。
眼前的景色再次风云变幻。
林氏一家五口正坐在桌前用餐,所有人穿着黑色衣服,面无表情在盘中挥动刀叉。奶白色的光线从窗外照进,墨黑色的酱汁滴漏在桌面。
就像海柳记忆里古老的无声电影。
这时林惜握紧拳头,开口。可没有任何声音传出,只是在周围雪白的墙上浮现出这样的字迹:
“父亲,您知道我的画去哪了吗?”
字迹娟秀,铁画银钩。
“你是说你房间里的垃圾么。垫完瓜子壳后,早就和屋外的落叶一起烧了。”
林先生开口,他的话也浮现在墙上。
墨汁横飞,触目惊心。
“您为什么又擅自进入我房间!”
“怎么,你有什么权利不让我进去。”
“您还乱翻我的东西。”
“你是我的女儿,你的东西也就是我的东西。”
“可那些画我努力了很久!我还要拿它们参加比赛!”
“不务正业。一个女孩学画画做什么。多学学礼节,同时拔高学历,将来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人。”
“可我不希望这样。您为什么从来都不尊重我的隐私,也从来不关心您孩子的生活!”
“你们吃我的用我的穿我的,还有什么理由在我面前诉苦!”
两种完全不同的字体在屋内蔓延,纠缠,互相碰撞,互不相让。
桌旁其他三人毫无动静。
见交涉无果,林惜最后放弃争论。这时女仆端来滚烫的炖菜,等父母下筷后,她才起身夹起里面的菜肴,放到林下碗中。
滚烫的汤汁溅出,滴在她手背上。她出于本能猛地一抽手,弄翻了桌上的玻璃杯,饮料洒了她一身。
林夫人连忙让女仆拿来药膏,林下深深埋下头,避役则保持吃饭的动作,却用余光仔细打量自己的姐姐,林惜举着烫出水泡的手,咬紧嘴唇。
林先生只是一笑:
“你怎么蠢得像猪一样?”
墙上密密麻麻布满这样的字句。
眼前的景象再次漩涡般扭曲飞逝。
夕阳西下,名叫林惜的女孩坐在门口,她身旁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颤抖地打开自己写成的回忆录,指着一段红笔写成的部分老泪纵横。泪水从林惜眼角落下,划过脸颊,掠过脖颈,滴落在她洁白的手腕上。她的手腕上布满隐蔽却真切的划痕,她正踩着凳子,解开原本系好的绳套。透过绳套,她看见窗外,月色之下是洋馆外高高的古塔。古塔顶端的隔间,她正把头探出,看着远方城市的万家灯火。她的长发被微风吹拂。避役在情人节悄悄送给了她一个礼物。林下平常总会无缘无故地哭泣。桔梗花在大小姐的画像下盛开。她最喜欢的烟花大会今晚就要开始。医生告诉她帕罗西汀可能会有副作用。她独自一人撕毁了求救信号。在地下室她看见镜中的自己化为骷髅。她在花园找到了那些红色的树果。
她确信自己找到了迷宫的出口。
她下定决心,纵身一跃。
那晚狂风呼啸,月色很美。
在天地倒置的那一刹那,她正在以此生最快的速度坠向大地。
作为回应,她面带微笑,展开双臂。
重重的声响过后,周围的黑暗散去。周围恢复到刚刚的石头迷宫。
“刚刚那些究竟是……”良久,回过神来的海柳怅然喃喃。
“这是洋馆的记忆。不。是它所保管的,那位去世姑娘残留的记忆。”鹤天叹气。
海柳还想再说什么,可愣了半晌,她只是挤出这般话:“人类可真是压抑啊。”
鹤天听罢拨动念珠,嘴里念念有词。接着他摸出手帕,递给海柳:“向来如此。把眼泪擦干后打起精神,我们还要把被困的人类救出去。毕竟这才是我们的职责。”
海柳闻言微微一颤,攥紧手帕,用手背抹去眼泪。
很快,在空荡的迷宫,重整旗鼓的两位付丧神展开搜寻,救助迷失于此的人们。
他们的身影越过扭曲的墙壁,林氏夫妇曾经的争吵也在这里无休止地上演。
而那些声音也传到了车河紫的耳中。
此刻林夫妇的争吵声还在走廊回荡。因为洋馆格局在时刻变化,车河紫已经和少年等人彻底失去联系。而林下却一反常态,躲在角落双目无神。
“你怎么了?”
车河紫蹲下来轻轻拍他,却发现林下此刻正捂住耳朵瑟瑟发抖。
“那是我父母的声音。他们正因为我的事情在吵架。我能听出来。”
林下双目无神。突然他失控地拽住车河紫的肩膀,紧紧抓住衣服,最后却颓然放手:“对不起,虽然我和你才刚刚认识,我也不希望你成为我消极情绪的垃圾桶,但真的求求你,能听我说一个故事么?”
车河紫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林下脸上掠过笑容。他靠着石壁,看着漆黑的天花板。
争吵声戛然而止。
“曾经有一个男孩,他是因为父母的一次意外怀孕来到世上,所以比哥哥与姐姐小了五岁。在他出生后却不受父亲待见,父亲只是忙着自己的事业,忙着把男孩的姐姐与哥哥培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对他视而不见。后来男孩才知道,因为他的父亲常年在外奔波,母亲独自在家,因此周围有传言,说他根本就不是这个家族的亲骨肉,这让一向爱惜名誉的父亲难以接受。从那以后,男孩就一度怀疑自己来到世上的意义,就好像他的诞生就是因为父母的失误。他甚至觉得,如果自己没有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或者以另一个性别生在别处,那将是怎样的体验。”
察觉出真相的车河紫心中作痛。之前她分明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林下。她想知道被父亲或母亲抱在怀中是什么滋味,她也想知道和兄弟姐妹一起长大是怎样的感受,或者享有父母无私的爱意是多么幸福。但现在,自己面前还有一个伤痕累累的男孩,需要有人分担他的苦楚。
她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
“也算是因祸得福吧,他因为从来没有得到父亲的正眼,也得以逃过家里的军事化管教,甚至还作为人质去乡下抵押了一年,虽是软禁,却那是他过得最快乐的一年。回来后,母亲对他一直很好,她和姐姐也是这个家里唯二对他笑过的人。姐姐曾悄悄告诉男孩,当时发现怀孕后他们吵得很厉害。父亲希望要把男孩打掉,母亲却坚持要把他生下来。从那以后,每当男孩想要放弃,他都会想起母亲,那位母亲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车河紫咬紧嘴唇。
“后来,男孩的父亲逐渐老了,不再像之前雷厉风行,很多事情都力不从心。他一直把长子与长女视为自己的骄傲,直到他们一个去世,另一个离家出走。在那之后的某一天,他对男孩的态度突然变了。他们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多,不时对他嘘寒问暖,甚至还专门约出来谈心。可他从来都没有试图去了解过男孩。身为父亲,他甚至连男孩最喜欢的饮料名字都叫不出来,因此男孩反而觉得这种谈话是一种煎熬。刚开始他还很奇怪,直到有一天父亲给了他很多礼物与压岁钱,他无意间看向自己父亲的眼睛——当他察觉出父亲的眼神里居然透露着一丝讨好与谄媚……这是他至今经历的最毛骨悚然的事情。男孩浑身都在发毛。又恶心又惊恐。他是想弥补什么吗?是怕再这样冷漠,这个家族就要绝后了吗?男孩甚至暗自埋怨大哥和姐姐就这么一走了之,把他独自丢下受苦受难。”
“但一切都还没有变。一年后父亲变回原样。每当他单方面觉得自己道歉完毕,他就一切恢复照常。如今他还是很少回家,还是对自己的孩子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问心无愧……不,用更符合他性格的词语形容——他是诚心想道歉的。只不过他觉得已经尽到职责,于是便和自己的孩子钱货两清,所有恩怨一笔勾销。”
周遭的走廊里,狂风从窗户灌进,发出哭泣般的呼啸长鸣,绕梁许久,迟迟不散。车河紫突然意识到,这个哭声,或许正是洋馆在失声痛哭。
林下微笑着喃喃:“这就是那个男孩的故事。但这仅仅是悲剧的开始。因为很不幸,男孩的姐姐生了一场病。”
“我们曾经以为,服药求医是一种软弱的表现。我们的免疫系统完全可以自己应对,身体上的疾病如此,精神上的也是这样。既然病灶在心里,那么坚强的意志就能克服它们——我们都这么觉得。”
“但我们错了。在真正病倒之前,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已经病得有多重。不是么?”
曾经发生在这个洋馆里的事情,正在四周重现。仿佛是洋馆本身在向所有人展示什么。
回忆的景象再次浮现:
“姐姐生病,休学了。”避役把一叠病例递给书桌前的林先生。
林先生粗略扫视几眼,旋即将其狠狠扔向半空。
“还抑郁症?明明就是富贵病,都是惯出来的!天天无病呻吟,要死要活!你看我年轻时天天五六点起床工作,晚上十点才回家,哪听说周围人得什么抑郁症!”
他怒吼。
散落的病例与药单四散纷飞。
纸张散尽之时,林惜正坐在石塔漆黑的石室里,透过石窗看着远方的风景。她刚刚在纸上用铅笔涂满黑线,又随即撕碎抛飞。
每当她心情烦躁时,便会离开房间,顺着内部的石梯爬到石塔的最高层,那里有个小房间,她可以独自待上一天。这里曾经是她与避役小时候的秘密基地。
这是她休学在家的第三个月。
手续是避役帮她办的,她没去学校。避役知道在学校的宿舍她过得并不好。成绩优异,家境优厚却并没有为她带来美好的校园生活,性格内向的她没有朋友,也没有值得倾诉的对象。普通人对她敬而远之,心胸狭隘者则散布谣言,暗地中伤,更有甚者仗着她性格软弱,三番五次索要钱财。
直到老师出面干预,向林惜的父亲致电反应,林先生才知道事件原委。
“肯定是因为她先做错了什么,别人才这样对她。太丢脸了。”他得出结论。
在家里,家族成员可以和林先生争论,也可以和他辩驳。但所有的行为都必须指向同一个结果:他的论断不容置疑。
正如林先生所言:只要住在这洋馆的屋檐下一天,他的所言就是真理。
或许林惜的病就是在那时加重的。
她平时在家看书,林下和避役在外地上学,就她一人与女仆们为伴。末了,参加升学考试,并如愿以偿考上海外最著名的大学。
而这一切,也是林先生早已制定好的路线。
他替自己的两个孩子设计好了一切,就像他年轻服役时,在边陲地区铺设的铁路一样。他甚至稳操胜券,觉得自己已然预见了孩子们所有的可能,每一个都是他心目中那般灿烂辉煌。
如果这些孩子真能有如此未来,也不枉自己拼死拼活,奔波四方,游说投资。
但林先生终究没能预料到,自己女儿的前程却要以这种方式谢幕。
明天就是林惜的二十岁生日。林下还身处乡下,而缺席了至少十次的父亲决定做些弥补,顺便庆祝女儿即将前往远方求学。他命令管家,从距离生日一周前开始倒数,每晚都要燃放他女儿最喜欢的烟花,就在洋馆附近的私人海滩放,因为那里正对着她的房间窗户。
在林先生印象里,以前每次带着全家人去参加烟花大会,林惜永远是最快乐的那个。她一定最喜欢烟花了。
而就算考完试,林惜依旧保留着前往石塔的习惯。在石塔上,林惜总会回忆起年少时的时光。从记事起,她就被誉为才女,从小到大她的屋里堆满了奖状,可自己的父亲从来不会因此满足,更没有因此好好夸奖她,他永远期待下一次。现在她甚至不敢回到屋内,那些封印在橱柜里的奖状眼睛般压迫着她,逼迫她就算伤痕累累也只能向前。
她实在是太累了。
这期间她感觉越来越不舒服。她晚上彻夜难眠,看书也看不进去,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有时女仆中午送来热腾腾的午饭,到了傍晚,凉透的饭菜还在原地,她却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两眼放空盯着天花板。好似她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开始极速坏死,就像正在脱水崩裂的干花。
或许是出于本能,她开始横冲直撞,在看不见的牢笼里嘶吼。
在帮她解下挂在天花板的绳套后,避役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在林家严格的交友限制下,两人从小到大都没和异性过多接触,而唯一能长久陪伴彼此的,只有这对感情很好的姐弟本身。
她也终于鼓起勇气走出洋馆,在避役的陪同下前往医院。
而医生的建议,是让她留院观察。
这可让姐弟俩犯了大难。要住院就必定要让父亲得知,而林先生绝对不允许这种“富贵病”冠冕堂皇地花自己的钱。
无奈之下林惜开了药,打算先回家休息。
这期间林惜几乎住在了古塔里,她准备好睡袋与蚊帐,带了很多书与蜡烛,其中就有自己祖父送她的回忆录。
在十年前的黄昏,她随父母看望独居外地祖父。祖父是个和蔼的宗教徒,林惜和他坐在门口,看着屋外夜幕低垂。
祖父捧着一本厚重的回忆录,翻开书页,给孙女讲述自己年轻的过去。
林惜撑着脑袋,听得津津有味。这时晚风吹来翻动书页,几页满是红色墨水的内容吸引了林惜的注意。年迈的祖父却黯然神伤。
“我知道已经活不久了。”他说,“我的儿子对回忆录不感兴趣,但我必须把这些历史传承下去。”接着他粗糙的手握住林惜洁白的指尖,“这本回忆录就交给你保管了。答应祖父,在我死后,再去看那些红字。至于你怎么看待那段历史,祖父相信你会有自己的选择。”
当时懵懂的林惜不知所云,但还是郑重地点头答应。
再看祖父,他已经老泪纵横。这是林惜第一次看见祖父流泪,也是最后一次。不知为何,她的也被不知名的悲伤裹挟,眼角流下泪水。
三年后的葬礼上,她怎么都没有弄明白,为什么祖父自己定制的餐具,却成了他死于重金属中毒的元凶。这种死法痛苦而漫长,祖父平常也和蔼乐观,完全没有理由如此折磨自己。
而现在,她即将知晓答案。
如今她又想起那本回忆录,便把它也列入自己的读书清单。
当天晚上,避役带着糕点来到石塔,打算看看自己姐姐的情况。
林惜还坐在石塔顶端的房间,却一反常态背对他,而不是笑脸相迎。避役察觉不对,连忙问她怎么了。
只见林惜双眼微红,脸上满是泪痕。直到避役连续喊了她三次,双眼哭肿的女孩才发现避役,还不等避役开口,她却突然扑在他肩上哭了。
晚风吹拂,划过石窗,呼号之声如同恸哭。一旁打开的回忆录随之飞速翻动,最后定格在写满红字的页面。
那里留着祖父苍劲的字迹,在第一行的开头,句子下面夸张地画满了醒目的横线。
避役盯着它看,脸上的表情逐渐凝固。
那位已经去世的老人写道:
“这是我应得的惩罚。我主仁慈,我将以死谢罪。因为我,是杀人犯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