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8日。
阴历正月十七。
离生日只有三天。
换了光猫,千兆的,花去整整一百。
售后师傅收钱时蹙着眉,反复验看着那张被汗水浸渍发毛的钞票。
买来了儿子最爱吃的甜甜圈,草莓味的,步行五公里,只是因为第二件半价。
看着三岁大的儿子雀跃着奔向自己,除了苦涩,胸中只剩下歉疚。
鼻头没由来一酸,那早已被习惯的负重感仿佛又增加了几分,压出了眼角下隐藏的泪花,也激起胸前因剧痛而奔涌的汗水。
这大概才是最温柔的刺痛:欢笑和泪水;光明和黑暗;生命与死亡。
只差三天,确诊肺癌已经整整三年,那是上天安排给我的三十岁生日。
我觉得,接受得还算坦然。
01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
总觉得有些言之过早,我三十岁之前完全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无忧无虑。
生活还是很安逸,因为身边里里外外层层叠叠地,全都是如出一辙的生活,无论是朋友还是同事,似乎完全被这个小城市的堕殆所吞噬,享受得心安理。
平淡的生活,枯燥的工作,刚刚降临的小生命,和未来的一目了然,简单的来,简单的去。起点和终点之间,似乎是成片的浮白,和偶尔溅洒上的色彩,然后通向灰暗。
我一直以为已经看透了这辈子全部的波澜,我需要做的,只是被时间推着,闲庭信步的接受,垂垂老矣地结束,坦然,潇洒,直到我立在了三十岁的门槛上。
一场流感带来的震撼有多大,其实只是寥寥。
喝着咖啡聊着天,一摞摞纸巾被揉得零落,然后以更大的规模出现在垃圾桶,然后看着收拾卫生的阿姨皱着眉头。
这俨然成了一种不太常见的娱乐,在公司中偷偷流行开来。
我曾经一度光荣的认为自己牢牢捉住了幸运女神的右手,才能免受病患的肆虐,但时间一久,味道有些变了,那种自动隔离在外的感觉让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动物园里的猴子,隔着一层层栅栏,和一群游客对视。
被围观——没错,就是这种感觉。
于是,在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中,我选择了妥协,我试图用尽所有的方法去争取哪怕一丝和他们同病相怜的机会:在寒风中奔跑;紧挨着平日里退避三舍的同事——因为他咳嗽得最凶;开车时打开车窗,敞开衣领;喝酒时只点冰镇的。
不到三天,当我费力地擤着鼻涕,加入到挫纸大军时,那种孤独感荡然无存。
当所有人都恢复正常时,那种被围观的感觉再次出现,只有我还剧烈的咳嗽,发烧,胸闷,咳血,昏昏沉沉。
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漫天飞雪,偶尔几片砸在额头上,瞬间被蒸腾成热气,悄然散开,落入下一个轮回。
我就那么一路颠簸,仰望天空,躺得心安理得。
02
四期脑转移。
通知书下来时正好是我的三十岁生日。
晚上的局,推掉不太仁义,所以找主治大夫请假。
医生办公室没人,电脑上有一份打开的检查报告,住院号,姓名,丝毫不差。
饭局被推掉了。
只记得那天的晚饭格外清淡。
“大夫说了,慢性肺炎,不能加荤腥。”妻子笑着,一口一口喂给我,笑意砸在我们之间,有些无力。
电视屏幕人影绰绰,我仔细看着,咀嚼着满嘴腊味,羡慕着那些或真实或虚幻的百味人生,大概这就是活在这世上最真实的馈赠,我也如此,不过我的红线已经被克洛托剪断,余下几缕残丝,只卷得住回忆和余味。
实实在在忘记了那日的种种,只清晰地记得,走廊上的窗户被人打开,冷风透过房门。
我躺在床上,隔着厚厚的白色被子,手脚冰凉。
那一刻,我摸得着地狱,也看得见天堂。
03
我的意识并不糊涂,除了每日习以为常的阵痛和呼吸带来的轻微憋闷感,其他的和正常人并无不同。
我也成功的实现了一项梦想——减肥。
从160到120需要多久。
以前我会模棱两可的告诉你,大概、或许。
现在,我有个标准答案,34天。
并不需要刻意节食,因为所有的食物最终还会伴着强烈的晕眩和呕吐感从你的身体宣泄出来。
这大概就是我对联合化疗最直接的认知了。
她想瞒着我,只是在事实面前,总是有些无力。
就算没有化疗的不良反应,没有那次偶然的发现了病理诊断,我还是能从她那里看出异常。
因为每次她高声说笑时,总是藏了一肚子苦楚。
她曾尖着嗓子安慰着小产的闺蜜,上了车,却蜷着身子,哭得稀里哗啦。
如今那高得有些发颤的嗓音总是围绕在耳边,听着不远,也不忍。
她总说要带我去大医院,我不同意。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无论什么场合,这句话成了我的口头禅。
“不试试怎么知道,你这个人就是瞎犟,看看我们公司小王他妈,都十多年了,还跟没事人一样。”那声音响得有些刺耳。
“每个月一万多的药,还怎么治。有这闲工夫,不如给我研究个好风水,保着咱家风调雨顺。”心里其实有些庆幸新房子写得她的名字,够省心,不费神,医院已经是省级专科了。
“要不咱就去北京,那边什么专家都多,人多,办法就多,听听,光地名就够让人放心的。”妻子的自说自话有滋有味,凭空竟然生出几分欣喜。
一场有些潦草的起航,和略显空洞的追寻,就这么被拖拽着,上了路。
她的背包鼓鼓囊囊,杂七杂八地坠在肩头。
包裹的最下边,压了两只足金的镯子,那是她的嫁妆:从母亲和母亲的母亲那里接来的。几次转院,都能见到它们被仔仔细细地包好,然后压在贴身包包的最底层,我甚至都能闭着眼描绘出它们纹路的深浅。
我双手插兜,跟在她身后,安闲得心安理得。
04
所谓大城市,并没有意料中的疏远感觉。
同样的焦灼、不安、期待和错过如影随形,只不过是换了个坐标,变了个场景。
耳朵里听的,眼睛里看到的,满是生死离别,像是一场新梦连着一场旧梦,处处忧喜处处空。
情况没有更好,也没有更坏,我只是心疼钱包,更多的,还是那个忙前忙后的小女人。
有时候就会觉得,人类真的是一种被赋予矛盾的物种,就像不远处那个说话和声细语的女人:既会抱怨着北方天气的阴冷,也能顶着漫天的风雪挂号排队;既能对着餐车斤斤计较,又能毫不犹豫地给我用上进口药。
每天早晨,她都会从楼下的小铺子,捎回两个茶叶蛋,滋味十足,口感绵密,那是我对北京味道的唯一记忆。
在候诊楼排队时,我曾随口跟媳妇说:“京城的鸡蛋,地道。”
她记住了,于是,那种口感独特的茶叶蛋,成了我们每天为数不多的享受。
不知不觉中,它们的分量在我的心中越来越重,有时甚至会出现在梦中,也许是对未来的迷茫让我格外期冀着能够每天按时醒来,看见冒着热气的茶叶蛋,看见身上裹着寒气的纤细身影,看见那张满是疲惫的笑脸。
结婚这些年,除去争吵,好像并未剩下什么,我不愿深想。
亏欠多些,也许是种解脱,毕竟能留下的,还有回忆。
所有等待救赎的灵魂,都曾给别人留下过伤痕。
看多了离别,听惯了生死,我猜将来,我会走得心安理得。
04
同病相连,同病区亦然。
大家都知道自己的情况,只是在或消极或积极的配合治疗。
家属们照例一边照顾病号,一边四处打听着各种偏方小道,各种窃窃私语时不时引起一场惊呼:谁谁谁喝了半个月中药,肿瘤不再扩散了;谁谁谁用蛇毒以毒攻毒,这几天已经能正常睡觉了;谁谁谁用胡桃汁洗脚,已经不用吸氧了。
每当这时,媳妇总会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然后不知不觉的加入到讨论队伍当中。
家属们关心的点出奇的一致,然后便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最后付诸实践。
无论听起来多可笑,他们都愿去试试,直到一位八十多岁的老病号因为喝了口泡了半斤蛇胆的酒,而胸闷憋气,几近休克,才将大家从冲动的热情中冷却下来。
医院周边有不少公园、小区,绿化带里藏匿着几只流浪猫,常年靠着一位中年大姐的喂养安然度日。
认识的人说,她也是医院“常驻”人口,她老公三年前查出肝癌骨转移,刚来医院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呼吸困难,意识不清,到底是专科医院,硬是把他从奈何桥上拽了回来,从此,这两口子就在医院旁边的小区租了个小房间,隔三差五的治疗检查。
女人出了个早餐摊,起早贪黑,男人如今看起来气色不错,虽然双腿已经再难站立,人也削瘦了不少,可依然乐呵呵地一边找零,一边为每个客人打包,仔仔细细。
每天傍晚,大姐总会拎着早晨客人们吃剩的饭食,到公园投喂,风雨无阻。
媳妇在公园附近陪我散心,总能不期而遇,久而久之,大家也熟稔了起来,于是身我边多出来两个女人错落起伏地交谈声,那声音穿过夜风,丝丝缕缕,絮攘了整个心房,柔柔地,痒痒地,就像那年夏日裹挟在海滩上的阳光。
大姐总说日行一善,必有福报,所以喂猫。
“你看看我家那个,除了不能走路,和正常人没啥两样,人在做天在看,我不信那些什么偏方神药的,能好使,人家医院还能不卖,砸锅卖铁咱也得买呀。还是要积阴德,那才有福报,妹子,你跟姐姐一块喂,准没错。”
“大姐,你这也太迷信了吧。”我在旁边,笑的有些心不在焉。
然后,每个傍晚,公园里的流浪猫都会迎来两个女主人,我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好像少了那份心安理得。
05
这世界犹如一潭死水:容纳、接受、消亡、重生,如此往复,不断轮回。但总有些不甘寂寞的灵魂,奋身一跃,激荡出七彩的水花。我不知道命运把它称为什么,我习惯称之为奇迹。
不知道是各种各样偏听偏信的偏方还是行善积德的福报,我的胸口再也没有疼过,也没大口的吐过血,偶尔一两次的憋闷感,再也压抑不住我重新被唤起的对生命的向往,只觉得身上的力气一点点增长着,向着巅峰,向着未来。
那条被黑暗笼罩的路,再次出现在眼前,虽然七零八落,崎岖不平。
能看到,就能走过。
那个午后,主治医生告诉她我的病灶明显缩小时,她攥紧了那张ct,当着所有病人和家属的面,嚎啕大哭。
那是我确诊后,第一次,哭得那么撕心裂肺,曾经那么爱哭的一个女孩子,看到诊断书时没哭,带我四处奔波时没哭,东奔西走寻医问药时没哭,病情好转了,却像是承受了整个世界的委屈,宣泄着,放纵着。
输液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干瘪,手臂上传来的阵阵刺痛不断模糊,突然觉得,她红肿的眼睛,犹如桃花,摇曳了整座心湖。
end
儿子依然喜欢吃草莓味的甜甜圈,嘴边总是擦不干净的油渣。
媳妇依然喜欢抱着纸抽追着电视剧,每天傍晚味遍小区里的所有流浪动物,认认真真。
我还是走着我的路,不远不近,心安理得。
我想,这样的日子,大概······还会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