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贾樟柯

(一)

我第一次知道贾樟柯这个名字,是高中时候。当时的我高考落榜,在复读,语文老师在很大的阶梯教开励志类讲座,激励当时不得志不自信的我们。老师说到了贾樟柯。

我老师与贾樟柯是同学,第一年高考,老师很顺利地考走升学,而贾樟柯落榜,又接连复读两年,考上北京电影学院。那时的我,当然没看过贾樟柯的电影,只是知道了,他没有因挫败而放弃,并且考上自己理想的学校,若干年后,拍电影,拿大奖,超越了中学时代成绩比他好的大多数人。十几岁的年纪,对成功有最直接、简单的认知,那就是一个目标的达成。经由老师的讲述,贾樟柯以一个功成名就的形象立于当时带着些许颓丧的我们心中,因为正经历着他经历过的落败,因为憧憬着如他一般的成功之路,所以贾樟柯的故事便极具感染力。这是一种单向的激励,但也因为这激励,即使是不相识的人,心理上总有贴近之感。

这算初识,他像许许多多个不言放弃追逐梦想的人一样,告诉我们诸如“坚持就会胜利”的一类箴言值得信赖,并让你付诸行动。

(二)

2019年5月,由贾樟柯艺术中心发起创办的首届吕梁文学季在汾阳贾家庄举办,围绕特定主题,开展由余华、格非、阿莱、莫言等人参与的演讲、学术对话系列活动。涉及内容之丰富此处不赘述,但有些画面和话语时隔一年有余,印象依然清晰。

离会那天上午,因为要赶火车需要提前离场,为方便出入坐在最后一排,才发现后排会坐进很多村民。露天广场,日光炎炎,场下座无虚席。他们不抱怨晒,只看着台上,台上的人讲个段子,他们会跟着笑,讲到比较艰深的内容,也未见他们离场。前排俩人不时抽根烟,竟未生厌,那儿不是会议室,不是报告厅,不是剧场,虽有不允许抽烟的告诫,但毕竟自由得多。晒着大太阳,黝黑的皮肤,翘着二郎腿,抽着烟,烟雾盘旋而上,听着学术讲座,场面生动,虽有不喜欢的烟味飘过,心里却涌起阵阵感动。

聆听之余,和三两好友觅食,搜寻可以安抚味蕾的美味,在贾(gu,三声)街,和餐馆的老板娘攀谈,老板娘主动提及文学季的相关活动,与我们交流。从她口中听到一些作家、名人的名字,有一点吃惊。并无轻慢之意,只是想着,文学虽源于生活,可文学与普通的村民还是有相当的距离的,作家们会从老百姓生活中汲取营养进行创作,却很少把他们的文学解释给老百姓听。老百姓也天然地把作家、学者之类的文人视作自己世界之外的另一类人。我当然知道,当地人知道的也仅仅只是个名字,但仅是知道已属难得。贾樟柯在贾家庄建了他的艺术中心,让村民们进场听一场场讲座、学术对话,让他们在抬头是天低头是黄土地的世界里,看见文学,他们不会明白什么是现代性,不知道余华、格非之辈是什么派别什么分量的作家,但他们需要一个仰望的机会,让他们感到,文化、文明在和他们发生着关系,进而重视、珍视其意义。如此,像一颗颗种子,在贾家庄这片土地萌生。如文学季Logo所揭示的寓意:一点一横,是种子落入泥土,小苗破土而出。想起贾樟柯在开幕式致辞中说道:我离家的时候,只有妈妈给我打包的行李和一个电影的梦想,现在,我把文学和电影带回来了。语气平缓,沉甸甸的。他把另一个世界带到了贾家庄,还要带到吕梁更多的地方。他本身像一颗种子,长成之后又在播撒更多的种子。

文学季期间晚上有影视观摩,在贾家庄的种子影院里找自己所在的放映厅时,贾樟柯从我身边走过,很近很近的距离。当我意识到是贾樟柯从我身边经过时,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一声:“咦?”,好像看到老熟人般想把他叫住。他听到我的声音,大概也以为是哪个认识的人看到了他,回头看我一眼,发现不认识又转头走开。本不相识,但似乎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让我觉得他不是外人。许是同为吕梁人,许是对他梦想与情怀的认同,许是钦佩于他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将梦想载入现实。

这算再识,此时,不再限于对他成功之路的向往,而是目睹一个人对生养他的土地所做出的回馈,感受着他的梦想与情怀所释放出的能量。

(三)

“中华生命力美学建设与贾樟柯电影作品”学术研讨会由我在读的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中华美学学会、太原师范学院中华生命力美学研究中心和上海财经大学中华文化理论原创中心联合主办。看似两个议题,但贾樟柯作品恰好诠释出“生命力”最本质的意义与价值。

《三峡好人》中,煤矿工人韩三明从汾阳到奉节,寻找他当年买来又在生完孩子后带孩子出走的前妻。两人在长江边相会,相隔十六年,彼此相望,一阵沉静过后,打破沉默:

男:你过得好吗?

女:不好。

男:我对你那么好你还要跑?

女:那时候年轻,不懂事。

男:你都出月子了我妈还不让你干活,养不住。

……

女: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十几年了你才来找我?

……

此时的前妻,虽未再嫁,却也依附另一个男人生活。十六年前,当她有机会离开时,尽管婆婆老公对她很好,还是选择出走。十六年后,困顿的生活让她又有些埋怨韩三明为什么隔了十几年才来。故事的最后,俩人决定重新在一起,但要还清前妻哥哥欠的三万块钱。韩三明应允。

为了在一年内凑足三万块钱,韩三明打算重回山西下煤矿,挣更多的钱。和他一起的打工者想要同行,想挣多一点的钱以谋生,但同时也面临着下煤矿的高风险。韩三明说:“煤矿的活儿可危险,早上下去晚上不一定能上来,大家可要想清楚啊……”大家几乎无言,抽着烟,喝着酒,没有忧伤忧虑的表情,也没有要挣大钱之前的热切,在酒杯的碰击声中,默许了各自的决定。第二天,他们背着仅有的铺盖卷儿,离开他们废墟之上的破旧房屋,踏上另一条未卜之路。

生命力美学的提出者吴炫教授说:“生命力最基本的概念就是个人的感受、个人的欲望、个人的情感,随时要得到是其所是的自然的展开,并且在展开的过程中不屈服任何侵犯和压力。”韩三明妻子十六年前的离开,是对她被贩卖命运的反抗,尽管她被很好地对待,但依然不接受自己以被卖的方式获得这些;十六年后重逢,当年虽是自己主动离开却在话语间流露出这十六年间希望韩三明能来找她的渴望;韩三明一行迫于生存北上,但也带着各自生存之上的希望与憧憬。或许,这就是最原始的生命力,让人具备负重前行的能量。

贾樟柯在他的《贾想》中写过:“我想用电影去关心普通人,首先要尊重世俗生活。在缓慢的时光流程中,感觉每个平淡生命的喜悦或沉重。”所以,在他的镜头下,有最真实的汾阳,最真实的生活情境,最真实的普通人,尽管粗糙,但“真实自有万钧之力”。那是他对生命与生活的深切凝视,是对无数个普通人庸常日子里情感与欲望、羸弱与顽强的真实呈现。在这样的呈现中,我似乎看到贾樟柯梦想的精神内核,是对人本身的关注,和对个体生命力的敬畏。

再次觉得贾樟柯离我们很近,这一次,是因为他对个体生命的尊重与看重,恰好,我们都生而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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