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学堂” 是我们村的小学校,它是由原来的寺庙改建而成,听老人们讲这个寺庙始建于明末清初。老学堂墙高池深、坚固壮观,它又是建在堤坝上,或许也是岁月的打磨吧,所以老学堂应该是村里最醒目最宏伟的一片老建筑。
和其他寺庙一样老学堂里生长着十几株苍天古树,有大家较熟悉的侧柏、紫藤等,还有两株据说是500年以上的国槐尤为珍贵。‘乡中’没结婚的年轻人只有我们俩,另一位的家距离学校不远,所以他常常是蜻蜓点水,时不时来一下,值个班。这一百多间的老学堂里,学生们放学后‘乡中’里也就只有我和门卫老孙头儿两个人。特别是夜静人稀时,老学堂在古树的掩映下幽深寂静,特别是没有风的夜晚静悄悄让人胆寒。“学府即道场,无处不僧家。”虽然说这个乡中是由寺庙改建而成,但老学堂还是处处透着寺院的烟气缭绕,超凡脱俗,仍然是处处张显着古寺院的神秘和野性。我很享受学校里这种孤独的氛围。
我们村人口众多占地面积较大,所以也是乡镇所在地。随着“教育要革命,学制要缩短”的提出,我们村的“老学堂”摇身一变,由小学变成了“乡办中学”。学校扩编,经过县教育局考试我有幸成为了“乡办中学”的物理老师,有幸在母校任教两年半,“老学堂”留下了我一段激情燃烧的青春岁月。
我是74年底在‘县第四中学’高中毕业,有幸赶上了“黄帅事件”后的一段教育回潮,数理化知识相对学的还算扎实一些,才有幸成为了体制外的“代课”老师。论资格和学历我都比不过“乡中”里其他老师们,大家有‘师大’毕业、有‘师专’毕业、还有两个是‘老三届’高中生,而我高中毕业教初中,这叫癞蛤蟆垫桌子腿:鼓肚子闹。先生传道解惑,给弟子一碗水,自己必须要有一桶水才行,而且‘这桶水’还必须是有营养的“活水”。
为着能储备好这一桶“活水”,我反复准备每一个课时讲义和参考资料,跑去县中学找教过我的老师请教备课,到图书馆找老三届初中物理课外辅导,由于过度劳累,得了脑神经综合症,就是神经官能症一类,记得医生给开了维生素B1,维生素B12等等,还有可以修复脑神经的谷维素。我很清楚谷维素除去营养神经,还是一种镇静助眠药物,不能长期服用。
记得那时候由于经常熬夜,导致睡眠不好,常常凌晨一两点钟睡不着觉,去大堤上跑步。“乡中”里教政治的张老师在距离学校十几里的大堤上居住,我曾几次凌晨去敲他家窗户搞恶作剧,这个玩笑还险些酿成悲剧,因为事后张老师讲,他已经准备好了猎枪。幸亏我及时告诉他了,整件事情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乡中”师资力量相对薄弱,每位教工课程负担较重,我教8个班的初中物理课程,初一、初二各四个班,另外还兼任其中一个班级的班主任。就连学校校长都要兼任一门课程。
刘校长体弱多病年近60岁,本该到了退下来的时候,只是苦于教委派不出人来。多次看他在自己办公室打吊针还坚持工作,好在妻子是医生近水楼台。大家都开玩笑说,刘校长酷似电影《地道战》里的山田队长,带着一幅高度近视的圆边眼镜,而实际接触起来,没有一点严肃和冷漠,像邻家大哥哥一样平易近人。大家看到他的只有苦干实干,身先士卒,和蔼可亲。他的所作所为,称得起“蜡炬成灰泪始干”,烧干自己,成全他人。身为领导,刘校长或许就不懂得“玩弄权术”。
这就是学校,滚滚红尘中的一块净土,这里春光明媚,书声朗朗。教师,是我走出校门的第一份工作,更确切的讲其实也并没有走出学校,只是从中学又回到了小学母校,从学生转变成教师,或者说是从“小师弟”变成了“大师兄”,“还是那座山,还是那条河”。所以我很快适应了教师工作,没有反感和陌生,只有对同事的感恩,对学生的关爱。像老教师们那样,安贫乐教,辛勤耕耘。
坚持不懈,必有回响,通过自己的艰辛努力,我两次被县教育局评为“先进工作者”,并且,我制作的无线电发射黑白方格机,获得县教育局“物理教具”一等奖。
正当我顺风顺水,“春风得意马蹄疾”之际,‘乡中’突发了一个特别事件:陈老师意外身亡…我激昂的情绪瞬间跌入零下,我崩溃麻木,很难从悲伤中解脱出来。陈老师老母亲常年卧床不起,妻子是家庭主妇,常年靠织席编篓为生,家里四个孩子俩儿俩女梯次相差两岁,大孩子八岁小孩子两岁。也就是说全家七口靠俩人来养活,他家经济条件肯定相对较贫困,用捉襟见肘来形容应该是贴切的。
陈老师事件的原委是这样的。陈老师去县里培训学习期间,我们村里的惯偷苏某找到陈老师妻子说他自己偷来的100片苇蓆已经放在他们家库房里面,并嘱咐说不用着急,等销赃之后给他100块钱就行了,并又说这是无本生意的好事。老师妻子起初有些害怕,但转念一想能凭空收入200或250元,能顶过陈老师半年工资收入(村里收购苇蓆价格是每片3元或者3.5元),况且家里本就生活坚难,还急等着钱用。这样思来想去,也就默认了这桩买卖。最终东窗事发,乡镇管教育的领导查到陈老师头上,他代表乡党委和当事人谈话,刘校长也在场。他提出几点意见。第一.教书育人的老师怎么能够就充当了惯偷的窝主,老师的颜面何在,如果本人认识不到位,那么接下来还要做游街示众的惩罚。第二 .此事件一定要引起‘乡中’高度关注,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第三.乡中要尽快拿出对陈的处理意见,上报乡党委同时上报县教育局。据说,自始至终陈老师都是茫然的“黑着脸”一句都没说。晚上,陈老师回到家拉床被子就蒙头睡了,妻子自知惹了大祸,也不敢与其搭讪。再说陈老师他怎么能睡得着觉,被人如此“诋毁和污蔑”,生性耿直刚烈的他,把荣誉和脸面看的比生命更重要,更何况整件事都是妻子所为,他一点不了解,简直是冤枉至极。他越想越觉得没有活路。他拿出电工钳又找来两根电线,分别将两端绝缘皮剥掉一米长左右,而后分别缠绕在两只胳膊上,再接下来两根电线分别接入火线和零线,然后合上闸刀开关,瞬间,一了百了,一切都结束了!原来鲜活的生命竟然如此脆弱…半夜里妻子从梦中惊醒,发现床上没有“当家”的了,赶忙寻找,终于在闲屋里发现了躺在地上的陈老师,一切都晚了他的全身已经冰凉了。
这是个漆黑的风雪交加的夜晚!好端端的一个家庭顶梁柱就这样坍塌了!整件事谁之过,谁又是始作俑者!
我曾咨询过资深律师,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盗窃200元没有达到1000元,不构成犯罪,对盗窃者可以给予治安管理处罚,处罚款和行政拘留等。更何况陈老师本身就不知情整件事情的始末。
事后,乡中的老师有些议论说:“留得青山在”,一切事情都会成为过往,更何况本身就没有多大事,陈老师没必要如此决绝。我并不赞成他们的看法。屈原之死就是例子,屈原跳江是他爱国、爱民而又无力拯救的悲剧性结果。“骨骼清奇,光芒若剑”。屈原之死是他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一幅傲骨所在。同样道理,陈老师之死,说明他是坚守底线的,向社会黑暗面的不公正而宣战!
陈老师是教务处督导主任我的领导,同时他又是我小学阶段的班主任老师。我这个教育领域的“新人”曾经多次得到过陈老师业务上的引导和帮助。记得陈老师出事后我曾经写过一首小诗《清流》:“如此落差 宁愿成烟化虚无 何求 一股清流”。在这里权当对逝者的哀思和缅怀吧…
世事无常,斯人已去,我们活着的人还应学会勇敢去面对。
1977年,中断了十多年的中国高考制度得以恢复,我入愿考入了高校。离开了,我们村的那所老学堂。
学校再毕业后,我先后从事过商业工作、金融工作,先后调市区、进省城起起落落,风风雨雨。此情此景想起了朴树唱的《清白之年》“人随风飘荡,天各自一方,是不是生活太艰难,我们都遍体鳞伤,也慢慢坏了心肠”。几十年的磨砺打拼,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懵懂少年,社会这个大染缸,让自己失去了旧模样。
时光荏苒,回首前尘旧事,我还是更喜欢在老学堂的那段苦日子,就像朴树《清白之年》歌词里唱的“最初的那些夏天,街道平静而温暖,钟走的好慢,我情窦还不开,你的衬衣如雪,心里好像有一些话,我们先不讲,等着那既将要盛装出场的未来,那是我不识人生之味的年代”…或许是年龄大了,一首歌曲,一段回忆就足以让自己潸然泪下…那个清白之年,那个远去的纯真年代…
前两天遇上了家乡老同学,他说村里拆迁“老学堂”已经被移为平地。
不见了,那所令人牵挂的老学堂!
有些故事终究会讲完,有些过往终将会被遗忘!
此时此刻,又想起来朴树的《那些花儿》:啦啦啦啦啦…她们在哪里呀…啦啦啦啦…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已被吹起…散落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