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

————在别人的故事里回忆自己


聚餐就像看电影,第一次是新鲜,第二次是回味,第三次就开始厌倦了,身旁的同事这样对我说。此刻,我俩正走在不知道是第几次聚餐的路上。

部门的老王辞职,朱总组织这次聚餐作为欢送。我知道,这一定是某笔花不完的经费需要发票了,这是财务部的小张告诉我的,我还知道,朱总一定会谈天扯地、高谈阔论一番,这是每个领导酒后必备的习惯。

果然。

第一瓶五粮液后,朱总谈起公司的招聘。他说每家公司招人都在看学历,也并不是学历高的人多有才华,这其中掺杂着面子的成分。

“公司里的员工都是清华北大的,要比技校大专的听起来有面子多了,而实际上,那些高材生到公司后的为人处事并不一定好到哪里去。”朱总红着脸,红着眼,笑着对身旁的同事说。

这句话让我想起两年前的大学毕业,当时的我在一家小公司上班,那是家外包公司,公司的员工算上清洁、门卫,里外一共十二个人,而我算是当中学历最高的,每次有上级公司的领导来视察时,经理总会带着我,在饭局上骄傲的向领导和在座的同事炫耀:“你看看我手下的员工,那可是名牌大学毕业啊。”这“名牌大学”四个字他可是要高三度音说出来的,生怕包厢外的服务员还听不到。

我吃了口菜,回想起那时候的事,觉得朱总说的倒是没有错。

坐在朱总左边的左同事总是殷勤的给朱总倒酒添茶,很讨朱总喜欢,他总能接住朱总抛出的任何一句话,自然地顺下去,又不抢风头,笑着和朱总碰一杯酒让话语落定。坐在朱总右边的右同事则一脸严肃,沉默寡言,却也勤快于给朱总搛刚端上桌的菜,还不忘给周围的同事添一筷子,一轮下来盘子里剩下些菜根肉末的,他才挑拣一下,放进自己碗里。礼貌这东西,在级别面前显得那么淋漓尽致。

第二瓶五粮液后,朱总说起家里读小学的儿子。他说儿子在学校里被同班的男生欺负,竟然把衣服都撕破了,他上学校去理论,办公室的老师说这件事校方需要调查,也许并不是想象的那样。

“我家孩子的衣服都被撕破了,到现在为止,一天一夜,他们却没有问一句孩子有没有受伤!太可气了!”朱总呷一口酒,酒杯狠狠地砸在桌布上,震洒了碗里的汤,左右两位同事眼疾手快,夺碗盛汤,眼神碰到一起,尴尬一笑,彼此谦让起来。

办公室里另一位老师站起身来替学校出头,“你这样闹到学校来,事情也解决不了,还让老师们很没面子,大家两败俱伤,何必呢?”坐她对面的老师也跟了一句,“是啊,别忘了,你家孩子可是要在我们学校读好几年呢。”

“这可是赤裸裸地威胁啊!”朱总基本是吼出的这句话,“现在的小学老师竟然是这样的态度!太大胆了!”

热情的左同事早已经把茶杯递到了朱总的嘴边,“朱总消消气,这些老师,一个个头发长见识短,您犯不着跟她们动气。”

再看右同事笑着附和道:“是啊是啊,朱总别生气。”心里却可惜那慢左同事一拍的动作,茶杯明明离自己更近一些。

我听着朱总的描述,尽量去想象当时的场面。办公室里老师们团结一致、同仇敌忾,而朱总镇定自若,拿出手机说:“刚才的话麻烦这位老师你再说一遍。”老师们这才注意到这位家长手机屏幕上的录音功能竟一秒一秒悄悄走了好久。

朱总搛了一口菜,嚼着说道:“那些老师看到录音,吓得屁都不敢放,哈哈哈…” 他为自己的机智和大家干了一杯,四周都是一片夸赞声。

第三瓶五粮液后,朱总开始回忆往昔。神志不清的时候,回忆是大脑最乐意做的事,飘飘然般,让人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仿佛抬起手去触碰就会有回应。

朱总说起他念大学的时候,八十年代初,山寨开始盛行,他说有一次室友买来一套李宁的运动套装,两百块,他定睛一看,“LiNing”的logo被改成了“LiNeng”,室友们笑作一团。后来又一次室友买来双球鞋,双星牌,鞋帮上的“double stars”换成了“doudle stars”,室友们又笑作一团。

“没穿几天,那鞋底都掉啦。”朱总说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眯成一条缝,就快看不见了,脸上的褶子从眼角层层叠叠到嘴边,有泪水在那起伏间流淌。右同事很及时的递上一张纸巾,朱总接过,擦了擦脸,笑容不减。左同事自觉晚了一步,又将茶杯递了上去,被朱总婉拒了。

同事们也随朱总哈哈大笑,不知道是被他说的故事逗笑了,还是被他笑到扭曲的表情逗笑了。

一片和谐的画面里,只有我被朱总的一句话激回到小学时候。我也曾穿过双星牌的山寨鞋,是母亲从路边摊买来的。第二天一早去学校的路上,我高兴的不得了,那雪白的球鞋穿在脚上走起路来都闪着光亮,我脚步轻盈,蹦蹦跳跳,又小心地绕过路面上的水洼和泥渍,就连课间操也不像平时一样跟着其他同学挤到人群里左脚踩右脚,生怕那白球鞋上沾一点灰。

可没想到,体育课跑步时那短短的两圈里,右脚的鞋底裂了缝,随着我抬腿落地的步伐,鞋底还在一上一下的击打节拍,让周围的同学们看尽了笑话。有些女生在偷笑,调皮的男生们边跑边踢着那早已掉落的鞋底,像比赛场上的球员一样认真负责又彼此默契,足足两圈里,没有让那鞋底落下一米。看着那鞋底从我眼前飞过,脸颊的红晕就更鲜亮了一些,那火辣的烫都染到了耳根子,我恨不得马上就脱掉脚上的破鞋,光着脚跑到家里,让母亲看看她买的鞋到底是什么垃圾货色。

我为那双山寨鞋带来的羞辱,委屈地哭过好几次。

想到这里我竟然有些同情朱总嘴里那个买了山寨货被室友们嘲笑的男生了。我想儿时的那件事同样让母亲也感到不好意思了吧,几杯酒下肚,自己也有些飘飘然了。

第四瓶五粮液见底,朱总已经彻底醉了,他说了些更遥远的事。那是发生在北京八十年代的惨案,学生的疯狂,军人的牺牲,天桥上悬吊着焚烧的尸体,大街上都是摔碎的物品。

我望了望窗外,天已经黑的一塌糊涂,窗户上映射着酒桌上的同事,他们都还那么幸福,那遥远过去里的烧杀掠夺,是桌上这些醉酒的人未曾体会的,包括我在内。那样的画面或许很多人都只在电视里见过。

我突然忆起初中时的一次经历,那天下午放学,我背着书包回家,走了一条近道,这条小路依山而建,是一条土路,从这里回家可以节约十分钟的时间,风险是碰上混社会的青年,那年头治安不好,那些青年一般会在偏僻的小路围堵学生,客气地“借”些钱花,学生无处救援,手里也没有手机,有也不敢报警,说不定连手机也得被“借”,只得乖乖交出身上的几块钱,那时候的几块钱对学生来说已经是全部家当了。鉴于此,每次走这条小路我都冒着风险,加快脚步,几近小跑,心惊肉跳。

偏偏那天,小路被两拨人马堵住,那是学校里的两拨势力,那年头的学校里时兴帮派,七匹狼,十三太保之类的,不知道如今那些成员们回想起来,是否感觉羞愧,可在当时的学校里,他们是很猖狂的,那除开老师外一切都不放在眼里的矫健步伐,让我都有入伍的心,如今回想起曾经的意向,我是感到羞愧的。

我悄悄走到人群后面,大概听了听,原来是二班的男生和三班的男生发生了口角,两人便各自码起了一波人,准备团战,宣战口号往往不过:“放学后别走!”

巧的是找来的两拨人中都有朋友,不好下手,于是在双方首领的商议下,让两位男生单挑解决。

团战成了solo,找来打架的摇身一变成了看热闹的。

我没有留下来观看两人的“表演”,我失望的是今晚怕是走不过这条路了,返身绕回去多花了半小时的时间。

这竟是我成长过程中,见过最壮观、血腥的“战争”场面。我低头,嘲笑了自己。

我幼年的经历该怎么和朱总提及的故事相比较,那些为混社会骄傲的混混儿又怎样和朱总口中为国牺牲的青年相媲美,他们明明身在同一个时代。

朱总还在感慨,他提起的过去里,物价飞涨,人们微薄的收入已经撑不起生活的疲惫,人们都是被逼疯的。

“所以现在的年轻人啊,真的太幸福了。”朱总感慨道,“别怕暂时的贫穷,这不代表什么,人啊,活的是一个过程,是一种精神,钱总会有的,只要你努力。但不能丢掉这种精神,不要到最后穷的只剩下钱。”朱总站起身来,举起酒杯,“好啦,今晚就到这里吧。”

在坐的同事们随即举起酒杯,大家碰杯结束了这场聚餐。

我看了眼手表,近十二点了,走出饭店,左右同事挽着朱总跳进一辆出租车里,剩下的人互相招呼一声,各自散去,街上的车辆还在来来往往,并没有比白天少一些。我站在街头,等一辆出租车。看着街上匆忙的车辆,我在想,那些车是驶向家的方向还是钱的方向呢?坐在车里的那些人,是不是朱总嘴里穷的只剩下钱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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