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里布鲁斯

先绕个路:某天从酒店客房半开的窗户里飘进来一首歌,已经开始欢喜,半梦半醒间断定这是小时候爱过的《偏偏喜欢你》,又继续想了会儿,哦~原来我今天在广东。那一瞬间,很有些恍惚。又隔了些年,某个公众号发了篇文让读者来互动,题目忘了,大概是让大家来说说对你很特别的一首歌,有人回复说“自己住的小镇上有一个熟悉的阿姨,平时泼辣的很,但有一次听到路边店里在放《偏偏喜欢你》,听着听着就看到她在悄悄用手背抹眼泪,大概她想到以前的恋人了。原来阿姨也年轻过。”

《路边野餐》里的洋洋穿条黄裙子,在荡麦的上坡下坡、河这边河那边不停地跳跃。洋洋是小裁缝,漂亮有心气儿、愿意花3块钱买个小孩玩的风车,擎着去看镇上的流行曲演唱会,站前排,对着乐手们大大方方地笑。她也想往外头去,从荡麦去到凯里。洋洋的宿命是那本被她皱在掌心里的凯里导游解说词吗?洋洋会错过追求她的卫卫吗?

凯里小诊所里就两人。老医生常做梦,隔天把梦讲给同事陈升听。梦里那个人是“爱人”。她解释说那是她多年前的一个朋友,他名字就叫“爱人”,两人文革时分开的,他留在了镇远,而老医生来了凯里。两人之前约好了谁的伴侣先走了,就给对方寄去一件新衣服。老医生后来忘记寄衣服了。

因为江湖义气那点事儿,陈升进去过。服刑期间父亲、老婆都过世了。弟弟老歪整日浑浑噩噩,把儿子卫卫养的饥一顿饱一顿,家徒四壁,头顶上挂个迪厅大灯球,很落魄的银闪闪。出狱后的陈升为了寻找可能被卖了的侄子卫卫,从凯里动身去镇远、途经荡麦。

荡麦这个地名是杜撰的,在导演的设定里整个荡麦镇是个时间胶囊,如梦似幻、亦真亦假。在那里陈升的妻子化身清秀的洗头妹,她的店就紧挨着洋洋的裁缝铺。陈升洗完头对着镜子跟身后的她说了一个“他朋友的故事”:我以前有个朋友,他和他老婆是在舞厅里认识的。后来他们结婚,结在一个小房子里面。小房子边边有个瀑布,瀑布的声音蛮大。他们在家只跳舞不说话,因为讲话也听不到;荡麦还有长大了的卫卫,骑着辆大部分时间点不着火的破摩托,有时被人欺负。卫卫喜欢洋洋,喜欢到会背诵她那段凯里导游词。

陈升在荡麦坐上了卫卫的破摩托。从这里开始了一个后来在各大电影节上被吹爆了的42分钟长镜:其间静态、动态、公路、小镇、覆盖多个角色,内容庞杂。毕赣和摄制组排练了半个月,整个配备就是两辆车,两个车手,一个载摄像,一个载录音。正式拍时很顺利,只用了60分钟。有意思的是毕赣在编写剧本时就想好这里要用长镜,可实操时发现这个镜头对于一个年轻剧组来说是个巨大的挑战,一开始摄像建议分段拍再拼接。毕赣否了,他说“这与有没有电影经验,有没有技术基础无关。这是一种哲学方式。拍电影应该使用我们独有的一种哲学方式。

演陈升的演员叫陈永忠,毕赣的小姑父。片子拍摄于2016年,当年看到一篇电影报道说别的导演都挽着艳妆华服的女明星参加电影节,青年导演毕赣拉着自己小姑父走红毯,我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然后记住了片名,后来没顾得上看。大概也担心太实验先锋的比较难消化,但这个凭借处女作拿奖拿到手软的青年导演,我还是留意了的。

果然,现代诗出来了,还一首接一首,爱好写诗的导演在借陈升之口。第一句出来,我就开始表情扭曲了,但渐渐发现毕赣还是有才,比喻奇巧,通感用得无拘无束: “灵魂的酶像荷花” 、“沼泽来自于地面的失眠”、 “某个谷底像手一样摊开”。。。。。。你品,你细品!诗都用贵州话念,全片都用方言。凯里是毕赣生活的地方,戏里大部分演员就是毕赣真实生活里的人。在后来的访谈里,他招待许知远就坐在“凯里诊所”门前的空地上,一边说话一边闲闲地嗑瓜子,桌子上摆着一大盘毕赣家人拿来招待客人的橘子。

毕赣说他完全不爱旅游,带着《路边野餐》参加各大影展那段日子,无论到哪个城市都只来往于酒店和机场。这让我想起凭《三体》获了雨果奖的刘慈欣和他那个一蹲几十年的山西娘子关电厂。刘电工63年的,毕赣89年的,片子拿奖时,他才26岁。他个子不高,白净的方脸,戴个眼镜,坐那里嗑瓜子、抽烟,目光老成地对许知远说《路边野餐》和《地球最后的夜晚》已经把他30岁前想说的都说完了,再没有什么要迫切表达的了,“贵州王家卫”语气平静地像是在叙述一个事实,而非声明,也没有过谦的意思,对面的许知远报以礼貌而狡黠的微笑。后来三个男人喝酒,陈永忠说拍片之前自己一事无成,被女儿瞧不起。为此,他和女儿都非常感谢毕赣。两个男人没有对看,都在酒里。拍了两部片子的陈永忠说有想过要做个职业演员。

我是先看了这个访谈,才决定看的《路边野餐》。毕赣和凯里融为一体。中国人讲“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毕赣身在其中,手里却拿了个万花筒。他就是那个会想出来在汞矿池塘里养海豚;拿手电筒捂暖;在火车皮上画逆转的时钟;在瀑布边的小房子里和老婆跳舞的人。生活本就在那里,不需要提醒,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心底一片残破疮痍,如同老歪家的墙壁。总有另一个空间是我们的遥想,而不可逆转的时间是我们永恒的焦虑。所以当房间里突然冲进那列穿墙而过的绿皮火车时,那哐噹哐噹几秒,我恍惚了。。。。。。#生活不如诗#是我常爱用的一个标签,所以较之其他,那些蓬勃而诗化的表达总是会最先引起我的注意,比如我对于当年《老炮儿》最鲜活的印象就是片尾那只在大街上欢脱走步的大鸵鸟。毕赣的诗意在台球桌之上,在米粉之上、在摆渡船之上,拔罐烟气袅袅,水蓝色桌布上的摩托罗拉要和金属腕表摆成平行。角色人物在日常里也在时间胶囊里,他们奇妙地独立于各个小段落又彼此有着基础的逻辑关联。平常的也做得好,踏实工整间藏着毕导的很多小计较;要倏忽间给你玩个大变活人更是精彩绝伦。作为新人导演,毕赣也常要面对所谓流派问题,他只是简单地回答“我对现实和超现实没有那么分明的界线。” 访谈里还说起他小的时候很迷惑为什么月亮老跟着自己走,没好意思去问老师。很小就父母离异的他当时的解读是“月亮原来是挺关心我的。”

许:你现在会开始关心同代人的状况吗?

毕:开始关心了。觉得他们挺焦虑的,行动力也差。我最替他们担忧的是没办法表达自己的焦虑。

许:你觉得他们的焦虑来自哪里呢?

毕:不是很清楚,和他们平时交流的也少。我的普通朋友的焦虑基本来自物质层面。精神层面,他们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该不该焦虑。我会有意识地抑制自己不要去好为人师,但在喝酒的时候,很多时候我欲言又止,因为我讲的不一定是对的,我的姿态也不对。每次想开口,就觉得自己挺傻X的。如果说通了的话,也挺干扰别人生活的。。。。。。。

毕:“年轻人未老先衰是这个时代的特征,我不是一个会反抗的人,不服从也不反抗。。。。。。你觉得这样懦弱吗?”

看电影是很私人的事情,所以影评不影评的不重要,一人一首布鲁斯。42分钟的长镜也各有各看。喜欢《路边野餐》让我常有联想。整体欣赏,毕导有才。我大概不会去看《地球最后的夜晚》,缓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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搁笔,夜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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