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梦见人

这是豫东平原上血成一团的故事。

亡灵说:

“……八是埋在爷爷屋后墙下的我,刚过十二岁,读了五年书,我就死掉了。吃个蕃茄我就死掉了。”

他在庄头捡了一个番茄吃就死掉了,毒死了。而这一毒,他便游荡下来,游荡着看见爷爷做的丁庄之梦,游荡着看丁庄的人,再也不出门了。

    丁庄上的劳苦人因为卖血染了热病(艾滋病),这热病本来藏在血里,几十年后陡然蹦出来,庄子里一大半的人都等着下世。中国古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讲的是不管往日是何等穷凶极恶之徒,将死时,说的多半是真心话。可惜不是。当丁庄人晓得这热病简直是无药可救,简直是比瘟疫还受阎王待见的东西时,脸上现出死灰色,唱坠子的马香玲的脸色变成死灰,干脆就死了——对了,他们晓得自己无药可救时是刚听完马香玲的坠子戏。

人善人恶人欲。

说说我看见的恶与欲吧。

丁庄的祸事源在卖血。卖了血便能换钱,正经换来钱去盖高楼房,买新奇玩意,天大的好事;那个叫丁辉的人,做了采血的生意,几个人用同一根针管,一个棉球管几个人,正经采来血去换钱,天大的好事。后来事情一时不好了,一庄子卖血的有大半的得了热病,有的人没卖血,也得了热病,要下世了。

将下世的人一起团在学校里,这时候应该是其言也善——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有什么争头呢?结果出了贼,出了贼亲,出了贼心。一群将死之人在学校里搭腔过活,烧饭的女人偷了白米做报酬,老实巴交的男人偷了小娘子的红袄子想送给媳妇,叔和侄子的得了热病的媳妇上了床,他们都偷摸的,偷摸地偷。再后来,偷被抓,却又干脆了不得了,都要死的人了,顾忌着又有什么用呢。就在这文字间,看见的是人性的扭曲的再无顾忌的疯狂。哪怕这是绝望的疯狂。最后学校被拆了,木头被这些下世的人扛回去,连上一夜被砍光的丁庄的树打了棺材——人间留他们不住的。

如果说这是生命弥留时欲望的最后一次歇斯底里的话,那么那个叫丁辉的男人,那个小亡灵的爹,那个学校敲钟人的儿子,则是生生的将人性中最真实的欲望与恶,一面面展开来给人看。

亡灵说:爹到丁庄来是干大事的。

丁辉先是管着丁庄人几百户的血,后来是棺材,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好像他都握着他们的根了。卖血是用来换钱的,丁辉用来采血的袋子和其他人不一样,看起来一样大,但只要用手拍着,装的血可要多的去了,可换了不少钱,至于他一个针管抽几个人的血,几个人用一个棉球,谁管他呢。棺材是用来葬人的,他将本来拨给病人的棺材卖出去,解了人家无棺可葬的大忧,谁管他呢?

丁水阳说他该给全村人跪下。

于是丁辉不认爹了。

再之后,他想,以物尽其用的道理,他那成了亡灵的儿子显然是还剩了用处的。何用?阴婚。他给儿子配的阴亲对象是县长的女儿,患小儿麻痹、年长几岁。

再后来,配他那阴亲时,被丁水阳打死了,被他爹打死了。丁庄人都走了,有热病的下世了,没热病的也走了,丁庄干脆地秃了。

豫东平原秃成一团。让我想起在暴风雨中亡灭的马孔多,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剧本,但因为最后的亡灭又彼此有了隐秘的联系——马孔多是孤独,丁庄是下世。在一个亡灵少年的眼见里,通庄的劳苦人因为要死掉,因为即将要死掉而有的欲望——丑陋的、撕破了伪装的欲望显得多么可笑——亡灵真该笑他们:我十二岁就死了嘞,吃个番茄就死了嘞。

人们在结局注定的时候往往最不遮拦心思,爷爷的梦一桩桩灵验,梦见的是丁庄人那未遮拦之下复杂的难以解释的欲望——如何来解释在热病里走到一起从肉体再到爱情的丁辉与玲玲呢,如何解释马香玲唱的那最后一场坠子戏呢,又要如何解释爷宁愿亲生的儿子去死呢?

本无解释,人性难究,何况丁庄是通庄的人,人之外还有个亡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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