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已是年底,刘家庄外出打工的人们犹如迁徙的候鸟,陆续返乡过年,把一向平静的诸如死水般的村庄临时性的搅和得热闹起来!
村西头那边,老眼昏花的三爷自从昨天接到儿子狗胜明天就赶回村庄过年的电话后,一早就催促三婶早起打扫庭院、洗衣买菜,并特意嘱咐把家里那几扇早已咯吱作响的破旧木门里里外外、认认真真地擦拭一遍,倒不像是在迎接新年,更像是在迎接一个重要的贵宾到来。
窗外虽时有几缕寒风吹过,倒也算是冬阳融融。
三爷背靠墙根、蹲在地上,双手笼在已经油光可鉴的棉袄袖里,眯着眼、吧唧着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三婶说话似的,有一句没一句。
“狗崽子,到底算你还有点出息……当年骂你狗都不如,如今总算混个人样,也不枉你‘狗胜’的诨号了”。三爷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的抬头看看头顶上的太阳。
村里人都知道,“狗胜”原本并不叫狗胜,也不叫刘狗胜。刘家强——才是他规规矩矩的学名,据说这名字还是三爷亲自取的,三爷为此还颇为得意过一段时间,说这名字既大气又有文采,日后定有出息。
可是,上了高中的刘家强好像并没有顺着三爷的心愿“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要么逃课,要么打游戏、上网,成绩更是一落千丈;偶有放假在家也是捕鱼捉虾、掏鸟偷瓜,就是不爱学习,直到学校正式向三爷发出勒令退学的消息后,三爷彻底失去了耐心和信心……
“你他妈还刘家强呢……强个屁……狗都他妈比你强,你该叫狗胜才对……”三爷一边用皮带狠狠地抽打着,一边歇斯底里地咆哮着。
当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在刘家庄升起的时候,村里人才知道,刘家强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连夜离家逃跑了……“刘家强”这个学名一时间也犹如他本人一样,彻底消失在村庄里,倒是留下了“狗胜”的大名在村子里慢慢叫顺溜了、叫开了。
跑到城里的狗胜先是当了两年装修学徒工,后来攒下了钱,自己在省城与人合伙开了一家“家强装修公司”,公司的名片上赫然印着“总经理:刘家强”的字样。这张名片没少排上用场,几乎发给了在省城打工的每一位同乡,大家眼瞅着他神气地开着那辆“马自达”在省城里穿梭,私下都说“狗胜挣大钱了,狗胜已是今非昔比了”。听说这次回家过年,他还要把二老接到城里的小洋楼里过城市人的生活,享享清福呢。
此时,三爷老屋里旧式座钟挣扎般沉闷、沙哑地敲响了十二下声响,抗议似的向主人报告着时辰,也提醒着三爷,时间已是正午。
焦急的三爷早就耐不住了,不再如先前那般陶醉似的蹲在墙根下,两个小时前就将屁股挪到村东头,守候着狗胜的到来。
“来了,来了……”还是三婶眼尖,激动地提醒着。
最先迎上去的并不是三爷三婶,而是村里的一群娃娃,跟在“马自达”屁股后面,跑着,嚷着……狗胜从观后镜里看到这群没有见过多少市面的孩子跟在自己车后,突然心里颇有感觉,一丝不为人知的满足涌上心头,故意减速,让这些孩子恰到好处的跟在车后。
车子慢慢驶到三爷面前停了下来,村里的乡亲们也不知何时早已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围在车旁。狗胜还未来得及和三爷、三婶仔细打个招呼,就从牛皮商务包里拿出了一包“大中华”一一散开,就连平日不抽烟的乡民也每人递了一支。其实,狗胜生性爱酒,也并不抽烟,但他此刻特别喜欢给乡民发烟的感觉。三爷好像也很喜欢这种感觉似的,狗胜在前,三爷在后,一路走过去,迎接乡邻不同面孔但又大体一致的笑脸和恭维……叫惯了“狗胜”的乡邻总是警惕性的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叫冒口了,同时总要不失时机的、有意无意感叹道“家强这孩子就是出息,就是刘三爷的福分、刘家庄的骄傲”。听到这话的三爷倒是像犯错的小学生一样,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两只粗糙的大手不自主的搓揉着……
正当人们沉浸在这种久违的和谐氛围中的时候,远处两声清澈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大家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带着四个圈圈的一辆黝黑发亮的汽车缓缓的驶了过来。刚一停稳,就从摇下的车窗里伸出一油光发亮的脑袋,冬日的阳光虽不甚强烈,这人脑袋上却卡着一幅大墨镜,愣了半晌大伙才发现原来“墨镜”是村东头德旺家的强生。
这几年尽管德旺老人不怎么清楚儿子具体在城里干什么工作挣了钱,但自打儿子强生先前把QQ开回来时,德旺老人就没少为儿子宣传过,他骄傲的唾沫星子曾经就喷遍刘家庄每一个角落。
这不,强生啥时又换了一辆大家伙,“乖乖……黑光发亮的”,可把老人又振奋了一下子。说话间,乡民们都不自觉的移步到了强生车前,倒是把刘三爷和狗胜晾到了一边。好歹狗胜还算是见过世面,有些礼数多少还是懂的,主动过来和强生礼节性打了招呼。二人关系虽不算很铁,但小时候也曾一起上学、放学,同过行、结过伴,只是后来各忙各的,少有交流接触。
乡民们围在强生车子周围,照例是一阵寒暄,只是似乎比刚才的寒暄还要热烈,说话间,甚至还有老人凑过来,情不自禁用手摩挲着强生的车身。有时,庄户人家的好奇直白实在是不带拐弯的,就连问话也问的一直二白。
“娃们都有出息了啊,都买上四个轮子的了……”一老人叹道,一行人点头附和。
“强生,这车子得多少钱啊,你俩倒是说说谁的车子好啊?”另一老人貌似好奇的问道。
“大爷,这……这车子……不贵,也就四十多万吧!”强生说话时没有太多顾及大爷的反应,倒是把“四十万”三个字拖长了音,有意无意的朝着狗胜看了一眼,狗胜自然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二人目光交汇时都从彼此的眼神里读出了些什么。一旁的德旺老人也总是不失时机的一番感慨补充:“四十多万啊!够我挣一辈子的了,你说,就买四个轮子真不值。”但神情上倒是看不出什么特别的不满。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议论着,只是人们不知刘三爷和狗胜什么时候早已离开了。回到家中,恐是饿极了的狗胜就和刘三爷三下五下的喝上了,酒倒是喝了不少,爷俩话语却不多……兴许是狗胜一路赶路空着肚子,没过多久就醉了。大着嘴巴,含糊不清的嘟噜着:“爹……你……等着,明年,明年……我给你……开宝……宝……马……回来。”还未等三爷听明白什么马,狗胜就“噢”的一声吐个干净。
一旁的三婶边给儿子擦拭嘴巴污物,边生气地说:“你说,有钱了,好好的,遭什么罪啊!比什么比,来什么气啊?好好的,各过各的日子不好吗?”
“是啊,以前大伙都没钱,一个村子里“狗胜、家强”的叫着,多好!现在有钱了怎么就变了呢?也不知道啊,这到底是人变了还是刘家庄变了呢?”
未等三婶回答,三爷又斟满一杯酒,扬起脖子、一饮而尽,喃喃自语:“甭管你开什么马回来,你还是我刘三爷的狗胜,我的儿啊,其实,有这啊,比啥都强”……
作者:一言伟定(公众号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