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厉河(组诗)

祖厉河

夕阳从张家坪的白杨树上溜下来

从父亲和母亲的坟旁犹犹豫豫转过来

从一大片九月的玉米里偷偷摸摸钻出来

从四根水泥柱的钢筋上呲牙咧嘴地跳下来

再从你家总是拴着狗的大门前慢慢腾腾走过后

再也跨不过这细细的祖厉河


镇上的月亮很白

萝卜片一样白

农家乐食府招牌上的美术字很白

和宽粉条一样白

包厢顶上的射灯很稠很白

圆桌上的塑料餐布一层一层很白

女服务员倒茶倒酒的脸很白

勾魂般的白

老板娘翻菜谱的手很白

肥白肥白的那种白

这白到苍白的人间

都不如我们

吃剩下的一堆细碎的羊骨头白

一个泥瓦工

七月    他刚从工地回来

洗完双手    弯曲的十个手指

右手还有灰色的水泥

左手大拇指被橡胶锤砸黑的指甲

就越发清晰

他吃得不多    喝几元钱一斤的春尖

他戒了烟      因为一直胃疼

穿着我穿过的一件灰色的旧衬衣

肩膀靠后有明显的汗渍

他让我看做了骨髓炎手术

腿上的刀口    很长

他让我看从几百元到几千元的

人工欠条    字迹

歪歪扭扭圆珠笔记的工日

中午不休息    他比划着告诉我

今天要把那些活干完

出了大门    车把上

挂着塑料袋装的两个馍馍

骑着自行车      摇摇晃晃

太阳热烈      高高照射

路和整个村庄都在摇摇晃晃

这个泥瓦工    就是我的四哥

一个五十多岁失聪的农民

他的瓦刀上有钉子刻划的名字

王伟义    歪歪扭扭

就像他一直努力没有站稳的大半生

风吹着

风吹着      吹着玉米

一群玉米抱着各自的孩子

都在说    都看见了

那空着两手的一个

风吹着    吹着着麻雀

一群麻雀还在争吵不休

谁也没在意

那独自飞走的一只


还在拆

卖力的挖掘机      自负的装载机

勤快的自卸车……     

像妖气一样的漫天灰尘

还在扩

来不及成熟的麦子地    玉米地    胡麻地……

来不及成材的苹果园    杏树园    桃树园……

又在建

超市    酒楼    商城 ……

牛羊市场    家禽市场    菜市场……

半夜里醒来

我记下梦中的情景——

杂粮店    裁缝店    小卖店……   

老邮局    静静等一份信投递……

旧班车    静静等一个人出发…… 

两迎水村

再长的分别    总有相逢的时候

就如两迎水村前的祖厉河   

走过九十九座村庄后

翻过九十九道梁背后

到达李家塬的坡底    三棵老榆树后   

总有收获    天气最旱的时候

一个风霜刷白两鬓的农民

听见一个女人咒骂微微一笑的时候   

听懂一棵玉米对另一棵玉米说

我        我有了的时候

此时候      不愿意说出口的时候   

落日    照着张家坪上坟头的时候

炊烟    在屋顶上还没升起

驴圈空着的时候

大门开着      再也等不到一个人

回来的时候

回忆

天空长    地埂长

十万两金子买麦浪

父亲忙    母亲忙

他们熟悉

镰刀的锋利    草帽的凉

黄昏黄    浆水香

喝一口时间格外长

扫净的场      旧麦草的墙

没数完星星    我熟睡在碌碡旁

依旧

六路车    依旧是这么拥挤

一车人        缓慢如一缸鱼   

从前门投胎

从后门超生

菜市场的门口    靠右

卖羊肉泡的锅里

依旧冒着热气    翻腾

一只羊头    刚刚

露出一嘴紧紧咬着的白牙

就被一只勺子按下去 

依旧要路过中医院

大门前的斑马线   

绿灯一亮    就像闸泄的洪水

水里浮着几朵花圈

超市又在搞活动

依旧是那些老人在排队

队很长    拐几个弯

白头发很多    多过手里的白塑料袋

我到了    糕点店就到了

灯光依旧照着    橱窗里的糕点

和橱窗外熟睡的乞丐

轻轻开卷闸门的女店员

今天她的长裙    依旧是那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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