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留神来西安已经二十多年了,居西安的时间已经远超过在老家,而且如无意外,身体安康、正常终老,这个超过的时间只会越来越长,必然是“直把杭州作汴州”。这座城市让我由娇肤可挤水的青葱少年变成“杀猪刀”砍过好多回的非油腻中年男,让我由少不更事到风霜满面,让我从满头茂密到“地方拱卫中央”,甚至让我从幺幺四的苗条到幺四幺的臃肿,在我身上、心上乃至发上都刻上无法抹去的痕迹,我没有理由不写写我心中的西安。当然,笔下只是我个人关于西安的片面印象,既不是别人的西安,也不是我对西安的全部画像。
恐惧之地
上帝让其灭亡,必先让其疯狂。这句话我经常对人说、也常在心里念。可只要是人,就难免会有找不到北的时候,“乱花渐欲迷人眼”、“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我等俗物,何敢说时刻慎独慎微,何敢说与圣人齐?总会有轻狂张扬、贪嗔痴怨之时。当其之时,怎么办?在西安,我建议去三个地方,碑林、秦岭、三兆,这是我个人以为一个人觉得自己太飘、不知东南西北时,在西安最能感到恐惧、让心静下来的三个地方。
到碑林,你会恐惧自己没文化。碑林全称“西安碑林博物馆”,因碑石丛立如林而得名,位于西安市碑林区三学街十五号,和孔老爷子的文庙合一,收藏文物11000余件,是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是收藏中国古代碑石时间最早,收藏名碑最多的艺术宝库。当我作为一名伪书法爱好者,偶尔去碑林附庸风雅,仰视着满世界龙飞凤舞的美,自己却总有很多字都不认识时,会立马深刻认识到自己的没文化,意识到自己和文盲之间不过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距离,迅速警醒,不敢说自己读过大学,好一阵子自惭形秽,脑子里的那点虚妄自然一下消失无影。
到秦岭,你会恐惧自己没力量。秦岭是中国文化“龙脉”,“中国绿肺”,东西连绵1500余公里,南北绵延200多公里,仅在陕西北麓就有所谓的秦岭七十二裕,峪口与峪口胜景不同,山峰与山峰奇秀各异,各领各的风骚。当能逃离繁杂公务,偷得浮生半日闲,我便会驱车入山,尽览终南风情,看着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奇景,却发现自己连走遍七十二峪都做不到,会顿时感觉人力的渺小,人定胜天之类不过是我们人类的意淫,自己更不过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心里的那点狂躁刹那间泯灭无踪。
到三兆,你会恐惧自己没自我。三兆对老西安人来说,往往是指一个地方,三兆殡仪馆,在凤栖山新殡仪馆建成前,那里一直是西安市阴阳两隔的告别场所。不管是爱的不爱的、烧焦的没烧焦的、硬的软的,阴阳之间,生死之防,一切想说的未说的、想做的未做的,都只是过眼云烟。什么王图霸业、金玉满堂、环肥燕瘦、名扬万里,到头来,都不过一把是“西风一掬哀时泪”,化成灰烬,归入尘埃。每回到此告别往者,我心里最多的念头是,世事无常,活着就好,何必争抢身外之物;通常还有的念头是,赶紧和想见的老友聚聚,因为我们永远不知道被推迟的聚会还有机会聚不。
佛教祖庭
如果说碑林、秦岭、三兆因其特别之处让人心生恐惧,那么西安也有好些地方让人心生崇敬,其中就有六处信仰之地,六大佛教祖庭。中国佛教出现过许多派别,主要有八宗,即性、相、台、贤、禅、净、律、密八大宗派。八大宗派中,除了天台宗的祖庭寺庙国清寺位于浙江天台山,禅宗的祖庭寺庙少林寺位于河南嵩山,其他宗派的祖庭寺庙均在西安。六个祖庭我去过四个,贤首宗(又名华严宗)的祖庭寺庙华严寺没有去过,净土宗的祖庭寺庙香积寺离我家很近,每回从创新港回长安时会路过,老想去却一直没成行。
法性宗又称三论宗,其祖庭寺庙草堂寺位于西安市鄠邑区。说到草堂寺,大家不一定知道,但是只要是看过金庸武侠小说的人,都会知道一个和草堂寺密切相关的人,鸠摩罗什。在金庸小说里,鸠摩罗什是位武林高手,事实上他是一位得道高僧、佛学翻译家。草堂寺原为后秦皇帝姚兴建的逍遥园,公元401年,姚兴迎鸠摩罗什居于此,苫草为堂翻译佛经,由此得名草堂寺。草堂寺也因为鸠摩罗什成为我国最早的国立翻译佛经译场,他在此翻译了佛教中著名的“中观三论”——《中论》、《百论》、《十二门论》,为三论宗的创立提供了经典。十来年前的一个周末,我带着还在读小学的女儿郊游去了趟草堂寺。寺庙不大,印象深的只有两处,一处是寺外的一片油菜花田,花开正浓、招蜂引蝶,春意如一羽轻毛偷偷挠动那份柔软,让人不由得荷尔蒙分泌;另一处是鸠摩罗什的舍利塔,塔身古朴、沉重止言,瞬间让荷尔蒙停止躁动。据说鸠摩罗什坐化时全身只留下舌骨舍利,塔里供奉的是他的舌骨舍利。在寺里听到这番介绍时,我其实是有些质疑的,当然不是质疑得道高僧坐化会留下舍利,而是觉得只留下舌骨舍利很可能是后人牵强附会,因为他翻译颇多,便认为他舌灿莲花,舌骨不化。
法相宗又称慈恩宗,其祖庭寺庙大慈恩寺位于西安市雁塔区。公元648年,太子李治为了追念母亲文德皇后长孙氏创建慈恩寺。说到大慈恩寺,绕不开一位高僧,《西游记》里的唐僧,玄奘法师。他曾在这里主持寺务,督造大雁塔,领管佛经译场,创立了法相宗。较之草堂寺,大慈恩寺我倒是去过不止一回,印象深的有三处,一处是人人皆知的大雁塔,无需多言,唯一可以一提的是近些年大雁塔总会被拿来衡量西安空气质量好坏,大家伙通常会在雾霾天发现大雁塔“起飞”了;另一处是大雄宝殿前的龙爪树,老干虬枝,张牙舞爪,据说是慈禧当年逃难到西安所植,我没有去求证,但愿意相信其为真,愿意相信再飞扬跋扈之徒也有寻善问真的愿望;第三处是玄奘三藏院,大殿上供奉着玄奘顶骨舍利,殿内壁画是玄奘西游取经的巨幅壁画,壁画里玄奘取经的千辛万苦、百折不挠,让人动容,足可以作为励志榜样、时代楷模。每每看到这些画面,我就会腹诽吴承恩,这家伙愣是把一位信仰坚定、意志顽强、性格刚强的强人直男写成了一个软弱可欺、絮絮叨叨、卖弄色相的白净小僧。而且这种诽谤谣言往往比正史更有传播力、影响力,以至于多数人心目中的唐僧就是这个形象,玄奘要看到这“满纸荒唐言”,该是“一把辛酸泪”了。
律宗又称南山宗,祖庭寺庙净业寺位于西安市长安区。公元581年,即隋文帝开皇元年,净业寺始建,但到了四十多年后的624年,即唐高祖武德七年,高僧道宣到此弘法才开始扬名,成为佛教律宗祖庭。律宗后由道宣再传弟子鉴真传到日本,成为日本律宗的始祖。我只去过净业寺一次,那是刚到平利挂职一个月的时候,有个周末回西安,满怀不能陪伴女儿成长的愧疚,想带着她进山游玩稍作补偿,在度娘捣腾一整后选了位于沣峪口的净业寺,没想到竟是意外之喜。当日印象深刻的有两条,一是才往山上爬没多久,看着陡峭石梯,我那慵懒的、总“宅”在家里的宝贝女儿就心生退意,吵嚷着要回家写作业,我不得不连哄带逼,督促她往上爬,到最后站在净业寺旁欣赏山间美景,女儿才改变了主意,不再抱怨;二是在净业寺殿堂门口两边柱上挂着的对联,上联是“回首依酒绿灯红歌舞繁华大梦场中谁识我”,下联是“到此歇风清月白梵呗空灵高峰顶上唤迷途”,细细体味,人生终极三问不过如此,“繁华深处,到底所为为何”可能是这副对联想拷问的。
密宗祖庭寺庙大兴善寺,位于西安市雁塔区,始建于公元226年,已1700余年历史,是西安现存历史最悠久的佛寺之一。隋开皇年间,印度僧人阇那崛多、达摩笈多等先后来长安,在大兴善寺译经弘法。唐玄宗开元年间,有“开元三大士”之称的印度高僧善无畏、金刚智、不空先后在大兴善寺翻译佛教密宗经典,大兴善寺成为当时长安三大译经场之一,并因此被尊称为佛教密宗的发源地。大兴善寺在我印象中有三件事记忆深刻,一是大兴善寺的腊八粥,腊八节当天该寺会精心熬制腊八粥,普施信众和普通群众,我曾无数次想过要去喝粥祈福,可实在赖不住自己懒,不想一大早五、六点就去排队;二是一附院和大兴善寺合作,开办了一附院兴善寺院区,将佛学对人精神的治疗和科学对人身体的治疗协作起来,造福世人,功德无量;三是女儿高考前的春节,娃她妈听人说那个时节到大兴善寺烧香祈福,能让娃考个好成绩,某日一大早就去排队虔诚祈福,我虽对此类说法不持肯定态度,但也能理解为人母亲的那份心情,故无反对,女儿后面高考成绩还算理想,不知算不算密宗历代法师功德无量?
羊肉泡馍
品味了西安的精神食粮后,应该来尝尝西安的物质食粮。来西安,不可能不吃羊肉泡馍,如果不吃,其性质与不去兵马俑类似,等于没来西安。不过,实事求是地说,外地人初次吃正宗的西安羊肉泡馍很可能不习惯,就像我当年刚来西安,西安的同学请我吃羊肉泡馍,我是一个馍都吃不完的,而普通人起码吃两个馍。外地人来西安,吃羊肉泡馍的首选地往往是老孙家泡馍馆之类,除了因其所谓的百年老店名气大外,也因为他家的泡馍根据外地游客的口味做了改良,使之更能被外地人接受。但改良后的泡馍就像辣子不辣的湘菜,算不算正宗的泡馍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反正西安本地人是不爱吃的,我作为六成的西安土著,自然也是不爱吃的。当然,另外一个不爱去老孙家的重要理由是,那里的服务是典型的老国企加兄弟民族风格,“爱吃不吃不吃拉倒”,店小二们为了避免客官“犯错误”不能认清自己,时刻用行动提醒大家不是“上帝”,只是一直欠账的俗人。虽然西安的服务水平较之商业发达地区和南方已有不小差距,但总体还算能达到全国正常水平的底线,我等凡人消费时总还有点“上帝视角”,为了心情计,当然能免则免。
那去哪吃?我在这不想给谁做广告。如果请外地朋友自然要去味道好、环境佳的馆子,在互联网如此发达的时代,这类完全可以查攻略,可能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在疫情时代别去一家如“侗庆楼古法面”之类的网红馆子,即使不中招,隔离也挺惨。如果只是自己吃,西安街头能吃的小店不少,当然常去的通常也就一两家,距离合适、味道正宗、环境不恶心即可。如何判断是否正宗?看看吃的人多不多,问问附近的住户,不过,最妥当的方式是自己尝试。反正不会是毒药,即使偶尔尝试失败也不是多大事。
店选好了,怎么吃?问这个问题,有些人会觉得问问题的我脑子有病,怎样吃东西还需要问吗?用嘴吃,用筷子吃,总不能用鼻子吃,用手吃,这不是多此一问吗?我想说,这不是脑子有病,不是废话,而是文化。一拔高到文化,我女儿要听到多半会说我“作”,但我确实一直把吃羊肉泡馍当做一种体味西安文化的方式,尤其是一种体味西安千年古城“慢文化”的方式。在这样一个快节奏的时代,什么都想争前恐后、争分夺秒,谈恋爱要快、做爱要快,结婚要快、离婚要快,总之一切都要快,有时候慢下来反而更难得,就像做爱要快容易但结束想慢不容易。为了慢,也为了更好吃,我不喜欢吃切好的馍,而喜欢自己掰。羊肉泡馍最标准的掰法是掰成黄豆大小,据说这样的馍送进去煮时,大师傅知道你是行家,会更用心煮得更美味些。我则有点“变态”,爱掰成米粒大小,加上自己手脚慢,就格外费时间,所以不适合和朋友一起去吃。有好几回和朋友去吃泡馍,人家馍都快吃完了,我还没有掰好,何其尴尬。我心目中最理想的吃羊肉泡馍方式是,上午十点左右到泡馍馆,要上一盘花生、二两小酒、两个馍,一边品酒一边掰馍,在掰的过程中品味慢。一个多小时后,酒干了、馍好了,大快朵颐,顿时人间天堂。整个过程既是体味慢的过程,也是和自己独处的过程。当其时,自可学太白的“天子呼来不上船”,我自嗨于天地。不过,很显然,限于工作性质,这样的机会极少极少。
回民街
当然西安的美食不止有羊肉泡馍,灌汤包子酱牛肉、锅盔辣子biangbiang面、凉皮夹馍葫芦头、臊子饸饹胡辣汤……,林林总总,缤纷夺目,据说西安有两百多种面(我没有吃遍,所以只能据说),每天吃一样,一年不重样,陕西人乡土情结重,不愿意离开陕西工作,一个重要原因就为了这口面。要吃西安美食到哪去?榜单排名首位肯定是回民街。
游客来西安,必到回民街,就像去成都,必到宽窄巷。西安和成都作为全中国最有名的小吃城之二,其城中最有名的小吃聚集地就是这两个地方。两个地方有相似之处,都是所在城市的吃货必去地,都不单单是旅游景点,也是本地居民的平常居所,但两个地方更多的是不同,这种不同不仅仅体现在建筑风格上,更体现在味道上的不同。就味道而言,个人感情上,我应该更爱回民街,更应该说回民街的好话,可人的感觉很微妙,不仅仅是感情的主观或外在的客观,往往只是当时当地的一种情绪。在我看来,我更喜欢成都宽窄巷的味道,而不是西安回民街的,虽然回民街里美食很多。
去过两次宽窄巷,虽然每次人流都不小,可以说是摩肩接踵,但我没感觉到乱或者挤,感觉到的味道是热闹有序、繁华有静。漫步其中,我既可以随着人流随时随手随口品味沿路美食小吃,又可拐进某个书店、咖啡馆、画廊,不觉得喧嚣。而去回民街那么多回,除了新冠疫情封闭期间,回民街给我的感觉始终离不开乱和闹。回民街被老西安人叫做"坊上",北院门、大学习巷、西羊市、大皮院、东羊市、北广济街、桥梓口等等,光听这地名,你就能感受到满满的丰富,但是当这种丰富没有一种秩序感时,你难免会有要爆炸的感觉。行走其中,我很少有想漫步的感觉,总想尽快走到想吃的那家店去,快快一吃,快快离开。虽然有时也会觉得这更有市井文化的味道,但可能是因为我这人太作,更喜欢平静和秩序,我对这类市井实在有点不太能下口,所以不为带外地朋友去,我自己很少去转。当然,我绝不是说回民街不值得去,对游客来说,回民街值得一去再去,因为即使不说文化特色值得多去,就单论里面的美食也不是一次两次能品尝全的;对于本地人,回民街更是不可替代的一个地方,尤其是魏某某主政时期把商业繁华的东大街变成人烟稀少的鬼街之后,回民街一定程度上是古城墙里人气的象征、文化精神赓续的标志。
夜市
西安的美食除了在回民街、永兴坊之类场所聚集外,还常在一类特别的场所展现,那就是遍布城市各个角落的夜市。在西安学习生活过的人,几乎没有人能逃得过夜市的魔力。
夜市中,二十年前最有名的当属东新街夜市。我刚来西安读书时,东新街夜市在学生中间就是一个传奇的存在,不过限于囊中羞涩,大家并不常去。记得大一的圣诞节前,学生中纷纷传言,位于东大街的青年教堂在圣诞夜零点会给所有去教堂的人送礼物。我们宿舍兄弟六人兴冲冲地赶到教堂,到那时,教堂门口已经挤满了学生,可后来才知道压根没这回事。可见谣言是多么可怕!沮丧地离开教堂,我们心有不甘,随即决定去东新街夜市吃烧烤。在东新街夜市,吃着烤肉、喝着稠酒、吹着牛皮,直到半夜三、四点。然后大家一致决定从东新街走回学校。走在长安路上,经过省体育场对面、陕西工业展览馆(现真爱KTV)门口时,一位身穿白色大衣的女孩对着经过门口的我们大喊:“Merry Christmas!”我们欣喜地回应:“Merry Christmas!”那种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单纯祝福的感觉到现在还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现在的年轻学生可能很难有了。当然,和这份优雅紧紧伴随的不雅回忆也总会同时冒出。当时经过工业展览馆,走到南二环长安立交时,老殷叫嚣着要站在桥上对着二环尿一泡,余胖子等等纷纷响应,一时间爆炸的荷尔蒙分泌伴着抖动的尿骚味弥漫在立交桥上。这样的夜市生活属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东新街夜市在我刚毕业那几年依然还很红火,后面因为城市管理的变化慢慢萎缩了,现在虽然还活着,但已不复当年勇了。
刚毕业时,不知是出于对未来的恐惧,还是大家暂时还没有在工作中发展更亲密的关系,我们班在西安的同学还经常聚,且总在熊姐家附近。大家经常在周末下午会合,先在熊姐父亲单位的办公室打牌闲(han)谝,到晚上就到附近夜市聚餐。这其中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们正在吃,余胖子从北京跑回来了,到夜市来找我们,见到我们时一边挥手打招呼,一边疾步走,结果一脚挂到煤气管上,把一条煤气管从我们煤气灶上踢脱了。他当即一把抓住管子、用手堵住管口,大家忙张罗着关煤气罐,一阵忙乱慌张。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要有一点火花,指不定就是一次小型爆炸现场,没机会在这回忆了,挺后怕的。再后来,夜市越来越规范,路边摊少了,基本都进店了,最多就是人多的时候在店门口加点桌椅,夜市的黄金时代已经不复返了。当然必须补充一句,这里说的夜市的黄金时代只是我的个人观点,可以说是老人回忆历史的偏见,不是公论。
千年校址
我所工作的这所学校作为现代意义上的大学,算是中国最早的几所之一,可年头也不过一百多年,没法和牛津、剑桥这样的所谓的千年学府相比,因而可说的逸闻故事、才子佳人自然也不算很多。但有幸的是,1956年西迁后校园盘踞的地方是个文化底蕴极深的所在,正史通鉴、 稗官笔记,有太多可以八卦演义的故事,我校人文学院慧教授甚至为此专门写过一本关于校址的千年校址考,有图有文,有理有据,蔚为壮观。我只说几个满足自己八卦需求的小故事。
管院旁的赵景公寺。咱们中华历史源远流长,跌宕起伏,众星闪耀,太多的雄才大略、光芒四射,但几千年下来,即使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代天骄,都难免被人“略输文采”“稍逊风骚”“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很难遇到这样一个人,他文韬武略、经世之才,位极人臣;他不用资本炒作,自为顶流明星,一次着急赶路狼狈之态竟成“侧帽风流”;他的公章在历史上独一份,一枚煤精印竟有26面、14面有字;更可恨的是,他除了自己牛之外,还是中国历史上第一老丈人,生了三个女儿居然都成了正儿八经的皇后,而且女婿乃至外孙、外曾孙等都是在历史上留下印迹的一时之雄。虽然天妒红颜(他太漂亮且重视穿衣打扮,故用红颜并无不妥),他死的有点早,但人生俨然开挂,比现在网文中的主角还要猛翻天。他的七女儿、隋朝开国皇帝杨坚的文献皇后为纪念他,修建了赵景公寺。据出土文物考证,这座赵景公寺就位于学校西南角宪梓堂、管院大楼一带。1997年3月学校工地出土大柱础石三个,镌有唐文宗年号“开成元年十二月廿日立” 的石碑一方,按历史地理位置和陕西历史博物馆专家指认,此处为隋大兴城、唐长安城常乐坊西南隅的赵景公寺的建筑遗迹。想想挺有意思,上交管院所在地法华镇路原是宋代法华禅寺遗址,两所兄弟交大一东一西,虽相隔千里,也老为谁是交大正宗打个不亦乐乎,却不约而同都跟寺庙发生关系,尤其是两家的管院都是离寺庙最近的,也许昭示世人,管理的最高境界是信仰。
公寓旁的东亭。在我住的公寓东南方有一块不大的小花园,三面竹林环绕、东面有个照壁,照壁前是唐代诗魔白居易的全身像,塑像面朝西,凝视一个小亭子,名曰“东亭”,东亭二字出自启功先生之手。照壁上刻有白居易写的《养竹记》,由陕西著名书法家霍松林题写。照壁后是一片同样不大的草地,正北方立了几块石碑,可惜破损有点严重,很多字迹已经不可辨识。草地中间有对塑像,一名古代老者陶醉于古琴弹奏中,那沉醉的神情让你感觉四面八方都在倾耳聆听;老者前方有一位背包的现代女生,欢动的马尾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古今交汇、老少互动,动静之间,一派祥和。整个花园地方虽小,但韵味十足,在拥挤的老校园能挤出这么一块地方实属不易。为什么在一个满是直男癌气息的工科学校里会有这么一处柔软文艺?只因为一个人,白居易。据考证,这里曾是白居易刚到长安时住所遗址。世人所知的白居易相关故事最有名的是“长安居不易”和“老妪解诗”。作为唐代三大诗人之一的白居易,其诗以语言平易通俗著称。据说,白居易为了让他的诗通俗易懂,每回写完诗都会读给一个不识字的老妪听,看老妪反应后决定是否修改。我身边很多同事朋友总拿白居易的这个典故教育我,让我写诗不要老弄生僻字,应该向白居易学习。可我对一切违背人性的传言故事都抱怀疑态度。白居易应该算是整个唐代的名诗人中最风流的一位,其诗中涉及的名妓就有几十名,即使李商隐也难望其项背。我私下以为,像白居易这样一位风流诗人,即使真的有解诗情形,读诗的对象也应该是一个娇滴滴的年方二八而不是邹巴巴的七老八十。此外,白居易的才华横溢固然让人仰止,但对其诗句的观点我却常有不同看法。以他的代表作《长恨歌》为例,一曲《长恨歌》婉转哀怨,绵绵不绝,“此恨绵绵无绝期”写尽多少相思情,但一则有些诗句的情色写的太直白,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一则太过美化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帝王明明为了自己在马嵬坡牺牲了所爱,白居易还要描绘成“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情色我喜欢但不喜欢过于大白话,牺牲所爱则为我所厌恶,虽然我明白“最是无情帝王家”。故,对白居易,我一定程度上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虽然常读常熟《长恨歌》《琵琶行》等诗句,但我书房的诗全集有李白杜甫李商隐,却没有白居易。
小学里的古墓。在西安随便盖个楼就可能挖出古墓,没挖出都是奇迹,学校在校园建设中这种情况也不少。其中,我最感兴趣的是附小出土的壁画墓。上世纪八十年代,学校附属小学盖楼,一不小心挖出一个古墓,出土了“长生未央”砖和“回”纹方砖残块,连忙报告省文物局,文物局组织专家抢救性挖掘,挖掘了一些宝贝,数量并不大,但在墓的顶部和四壁,密集地填绘了色彩斑斓、祥云缭绕的景象,是迄今为止中国年代最早、保存最完整的二十八星宿天文图。壁画墓让我重视的原因,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这个星宿天文图是史上第一,第一总是让人无法忽视的,但更重要的原因远超过图本身。我之所以对壁画墓感兴趣,关注焦点之一就是这座墓虽然早年就被盗掘过,但壁画本身一点都没有被破坏。按道理,考古出土的玉器兵器陶器等数量不多,说明已被盗贼关顾多次,值钱的一样都不会剩下。可考古挖掘下来,那些玉器兵器陶器虽然值钱,但历史价值都不如墓顶和墓壁上的这个星宿壁画图,让我不禁唏嘘。我不认为这是佛祖保佑,而是因为壁画虽价值无限,但对俗人而言不名一文。正因为它的无价值,恰恰让其不受破坏、存续下来,千年下来造就其价值无限。福兮祸兮,辩证无限,尽在于此。我另一个关注焦点是这座古墓的主人,萧望之,虽然这点还没有完全被确认,但至少目前有限的证据倾向是他。萧望之是西汉名臣,东海兰陵人,自幼好学过人,聪慧异常,但性格执拗,昭帝时,不见喜于霍光,名望虽大职位却不过“小苑东门侯”;宣帝时,虽为肱股之臣,却屡因小人谗言,迁为闲职;元帝时,虽贵为辅政大臣和皇帝老师,却两次因人陷害入狱,饮鸩而亡,被后人白居易打抱不平,“每读元成纪,愤愤令人悲”。萧望之的性格挺像交大文化的一个侧面,为人朴实、做事踏实,可实在固然让人爱,但其生世却也值得反省。实并不代表闭。
几则西安往事
停水涨水。西安这个城市爱停水。大一暑假结束返校,一回来学校就停水,为了喝口水,我们宿舍几个兄弟满世界找餐馆,希望找到能提供茶水的餐馆,可几乎所有的小馆子连汤都不卖,更别说茶水了。几番周折,我们在学校东边的新疆大盘鸡发现,他家不仅有汤卖,还提供稀缺的免费茶水。原来新疆大盘鸡因为是连锁店,为了保持饭店正常运行,在缺水时每天会安排车到南边的水库拉水。到现在,我都记得那次晚饭,我们喝了人家店里六壶水。西安这个城市也爱涨水。每次只要大雨持续长一点,满城便尽是“河塘”。有回我坐公交车回学校,车到小寨,水太深,车开不过去,司机便让大家都下了车。我下车后,看了看前面的“河塘”,又看了看脚上的皮鞋,犹豫了半天,实在舍不得皮鞋泡水,就把皮鞋脱了提在手上,赤脚趟水回学校。当时的自己没想过,如果在路上有玻璃钉子之类划破脚,很可能因破伤风上医院,代价远远大于一双鞋。
火车站。早些年全国的火车站都乱,但是能乱过西安火车站的,我没见过。出租车多是黑心出租车,在别的火车站能看到的正常排队打车在西安火车站是看不到的。如果从火车站打车到学校,司机开车绕路是家常便饭,乘客和司机之间通常都会有一场斗智斗勇的战斗。我到现在都记得有回因火车到西安太晚没有公交车了,和老乡不得不打车回学校,到学校时远远超过正常价格,老乡脾气比我还爆,当场就吵了起来,差点打一架。西安火车站旁的旅馆多是藏污纳垢之地,走出出站口,你就能看到各色猥琐男女,神神秘秘搭话旅客,即使有些旅馆没有藏污纳垢,也多是欺骗旅客场所。记得1996年暑假回老家,我们到火车站才知道因为南方发洪水,我们乘坐的列车被取消。正当大家在火车站茫然失措时,一个旅馆老板冒出来,很诚恳地说他能买到第二天的票,条件是大家到他的旅馆住一宿,算是手续费。那时的我们很傻很天真,就乖乖地跟着老板走了,交了住宿费,忐忐忑忑住了一夜,结果第二天醒来,这家伙压根不认账,我们白花了一晚住宿费。当然,我说的是早年的西安火车站,现在的火车站已经大不一样了,外地游客可以放心来往、安心打车。
贼都。当年的西安号称“贼都”,贼无处不在,无所不行,老百姓可谓人人自危,甚至可以说你要没被贼偷过,你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在西安待过。记得有回坐火车回学校,前面一路都还顺利,可一进陕西境内,就看到几个贼眉鼠眼的在车厢出没。其中一个小伙坐到我对面的同学旁边,用手拿着一个工具就准备往我同学兜里伸。我当时很紧张,但又不敢说话,就在桌下迅速踢了同学一脚。他醒来后茫然地看着我,我只是拿眼神瞥了瞥旁边,并不做声,他反应过来连忙摸兜。那小偷一看这样,没法下手就放弃了,不过走前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害得我一路担心被打击报复,好在后面一路平安抵达。还有一回,那已经是毕业几年后了。我从家里坐车到小寨军人服务社买东西,正百无聊赖地看着车窗外,突然感觉胸前不对劲,回过头一看,坐在我旁边的家伙正把手伸向我胸前上衣内兜。他一看我看到了,忙把手收回去,腆着脸说不好意思,就换别的位置去了。快到小寨站前一站,我看到他站在门口,挤在准备下车的队伍里,将手向后伸到站他后面的男人口袋里。我当时一则年轻气盛正义感爆棚,二则为他刚才准备偷我生气,喝了一声:“你干嘛呢?”结果,他没偷着,但车上一下站起来三四个人,冲着我过来就打。好在中巴车过道窄,他们无法同时动手,加上车上人多,撕打中我没吃大亏。不过,当时他们一直想把我往车下拉,中巴车司机和乘务员也一直想让我下去,我坚持不下,才躲过一劫。之后我听说这帮贼是长期走这条线路的,好长时间我都没敢再坐中巴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