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条水泥路,是周山原印象中的第一条水泥路。三年前,它刚刚建成的时候,母亲带他去了一趟县城,看病。坐在发往县城的大巴上,他发出了小孩子特有的天真惊叹:妈妈,车子开的好稳啊?
对于当时的周山原来说,坐一趟这样的车确实能刷新世界观。
母亲对小周山原说:这是路的原因。于是在小周山原心里,路就成为了重要的印象,此后评判一个地方的好坏,他首先要看路是不是平坦。
关于那一天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周山原早已忘记了和母亲在县城里看病的点滴,但在他的印象里,还残留着人生第一次面对熙攘人群的恐惧和不安,以至于现在回想起那天的一切,脑海中浮现的只有黑白。直到他高中进入县城读书,几乎每一个星期都会经过记忆中的那条街道,他慢慢地找回了记忆中将要失却的轨迹,但那一天来来往往的人群,拥堵的车流,以及艳阳天里随风摆荡的树木枝叶,依旧是黑白,没有如他料想中的那样,染上缤纷绚丽的色彩……
小周山原今天很开心,因为奶奶给了他两块钱,这让他可以在学校的一上午用完一块钱之后,还可以在放学后有多余的一块钱——其实他完全可以在学校就用完这两块钱,只是读书两年来的习惯纠缠着他,面对这凭空出现的惊喜,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上午第一节语文课下课时,他在小卖部买了一根雪糕;第二节课下课,他又买了一瓶橘子汽水。到了第三节课,听着数学老师在讲台上慢条斯理的话语,他突然有了一种马上就要花钱的冲动。
她每讲几句,便会转过身,扣下粉笔在黑板上带起有节奏的敲击。小周山原看着她肥大的臀部,想着等下该买哪种口味的辣条。
可是一下课,他的脚步却停在了商店对面的阶梯上。她看着几个女孩在商店里挑选着五颜六色的泡泡糖,心里浮起莫名的羡慕,可是他并没有选择和她们一样去买那些缤纷的糖果,相反,他的脚步在短暂的停留之后,马上就选择了回转——或许是因为习惯,或许是因为某种莫名其妙的伤感,总之,他在之后也没有去商店买任何东西。
直到放学以后。
小周山原没有朋友,所以他格外珍惜着与同龄人共度的时光。沉默的他,一天之中最能确切地感受友谊的时刻,就是和同学一起回家。
一个高个同学和一个矮个同学是住在一起的邻居,而小周山原不过与他们同路。但这短暂的同路时光,却是小周山原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他有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拥有朋友。这错觉如此真实,竟成了他灰暗童年的一道乍现的光——至少此刻,他觉得这道光是如此温暖,好像能驱散孤独所带来的灰暗底色……
小周山原在学校对面的商店买了一包辣条,是橙色的丝状物交叠的,上面遍布着红色的辣椒粉,以及稍稍抖动便会飞溅的油。他撕开封口尝了几根,只觉得辣味直冲鼻腔。他并不喜欢这样极具侵略性的味道。于是他对高个同学和矮个同学说:“你们吃辣条吗?这包辣条太辣,我吃不了,正好可以用来辣死你们。”
高个同学紧盯着小周山原单手递出的辣条,似乎早就在等待着这个时刻,语气却透露着明显的怀疑:“有那么辣吗?还能辣死人?”说完,他一把夺过小周山原手里的辣条,狠狠地撕扯了一大口橙丝。在他的咀嚼声里,小周山原看到越来越多的辣油漫过了他的嘴角。
在矮个同学热切的目光注视下,高个同学又撕扯了一大口辣条,一边咀嚼一边对小周山原说:“一点也不辣啊,怎么可能辣死我哦!”随后他恋恋不舍地将那包还剩三分之一不到的辣条抛给了矮个同学。
与此同时,小周山原一直关注着他。他看到高个同学的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正疯狂地蔓延,很快,许多小汗珠就汇聚成一滴足以滴落的汗,它经过高个同学右脸颊最外侧的那颗黑痣,越过他一半的颌骨,在高个同学的下巴最下侧只停留了短短的几秒,便滴落在这条水泥路上。那滴汗珠在阳光照耀的路面发出轻微的“嗤”的一声,形成了一道刺目的水印,但很快就被蒸发,消失地干干净净,好像它从来也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一样……
矮个同学接过辣条,一口便把所剩不多的辣条吃到只剩零星的几根橙丝。随后他把包装袋一把扔给小周山原,吸了几口气之后,他对小周山原说:“确实挺辣的,现在我的嘴里好像能喷火。”
“我就说吧,真的很辣的。”小周山原脸上扬起一抹微笑——并不是对矮个同学的嘲笑,只是单纯地为自己的预见实现所展露的欣慰。
高个同学把矮个同学拉到水泥路面的另一侧,在小周山原不解的眼神中,他们窃窃私语了一阵。
不一会儿,高个同学“哈呼哈呼”地喘着气,对小周山原说:“刚才还没觉得辣,但是现在我感觉自己快要被辣死了,我觉得再吃一点我就完全被辣死了。”矮个同学则全程面向小周山原喘着粗气,俨然比之前刚吃辣条时还要辣千百倍,却也不忘随声附和:“是啊是啊,再吃一点我也要被辣死了。”
小周山原虽然年幼,却也不傻。面对他们粗粝的演技,他的内心既觉得他们搞怪可笑,又有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悲凉。但在其上,却还有着一种比寻常还要强烈千百倍的渴望——“如果真的可以‘辣死'他们,我是不是能够和他们成为朋友,在每天早上上学的时候,他们可以在路口等等我……”
在小周山原回家的路上,还有一家小商店。他对高个同学和矮个同学说:“今天我一定要辣死你们!”然后三步并做两步走进了这家小商店,看着玻璃柜台里琳琅满目的商品,他径直走向一个满是辣条的红色塑料袋,从里面随意翻找几下,果然出现了他要找的那一种……
小周山原将辣条一把扔给高个同学,却是被矮个同学一下抓走。他打开包装袋,一口就扯走了将近一半的橙丝,小周山原看着那大半在空气中飞扬的橙丝,以及矮个同学慌忙吞咽的模样,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值,但终究被更加热烈的渴望所取代。
高个同学一把抢走矮个同学紧攥着的辣条,心痛地对他说:“你居然一口吃了这么多!足够辣死你了,剩下的都是我的了,不然就辣不死我了。”说完,他也没有再看小周山原一眼,直接一口吃掉了剩下的辣条。
看着他们嘴唇外飞扬的橙丝,小周山原期待着他们接下来的所有行动。
“或许会得到一声‘谢谢'吧。”这是他最低,也是最切合实际的期待。毕竟,一包辣条怎么能换取两个真心朋友呢?
高个同学和矮个同学吃完嘴里的辣条,刚好到了与小周山原分别的岔路。他们两个人自说自话地从小周山原身前缓缓走向了更前的前方——
“真的好辣啊,我已经被辣死了……不行不行,我要回家喝水……”
小周山原听着他们夸张的语气,觉得更加可惜了。也许,那一刻他就知道了——永远也不要对任何人、任何事抱有过分的期待……
(二)
小时候的周山原非常胖,在九岁之前,他的体重一直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最胖的时候,他有着将近100斤的体重,而这,和他小时候酷爱吃烤红薯不无关系。
因为身处农村,红薯是很常见的农作物,其主要作用是喂猪。奶奶喂得猪总是这片山坳里最膘肥体壮的,同理,她也把小周山原喂得很胖。
每年秋天,红薯成熟的季节,是小周山原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
南方的初秋,天气依然很炎热。小周山原放学回家的路上,遇到正在地里干活的奶奶,她在马路对面的山上扯着嗓子对他喊:“满崽,我给你煨了六七个好红薯,就放在砧板上的畚箕里面。”
小周山原也对她喊了一声:“知道了,阿婆。”
回到家,小周山原径直往厨房走去。满心欢喜地迎接这美好的“零食”时间。可是目力所及,砧板上却没有看到红薯,就连畚箕也没有见到。小周山原一个箭步冲到砧板前,四下寻找了一番,终于在砧板架子底部找到了被打翻的畚箕,和畚箕里装着的两个被啃食大半的红薯,看着红薯黄色的芯上那些不规则的牙齿咬痕,小周山原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他顺手找了一根柴棒,跑去自家木房子后边,正好看见“凶手”在大快朵颐,怒极的他重重地把手里的柴棒砸到了“凶手”的头上。
“花子,我要打死你!”小周山原满含愤怒的吼声几乎与柴棒同至,劈头盖脸地冲向了可恶的“凶手”——也就是小周山原家里养的一只黑白斑点的田园犬。
花子是小周山原孤独时光里最好的朋友,但他终究是一条狗,在触怒主人的情况下逃不过一顿毒打,尤其是面对年纪还小的小周山原——小孩子的愤怒中似乎总是包含着大人没有的执著,对于这一类“背叛”行为,也更加难以容忍。
在小周山原的重击之下,花子连还没吃完的半块红薯都没来得及叼走,就夹着尾巴飞逃而去。小周山原捡起地上的柴棒,紧追而去。在追逐的过程里,他不断用柴棒砸向花子,虽然砸中的次数寥寥无几,但每砸中一次,花子求饶的叫声都会加重几分……终于,不知道是在第多少次挥出柴棒之后,看着花子低垂的尾巴,耳边回荡着它悲戚的犬吠,小周山原还是忍不住心软了。
他扔掉柴棒,想上前抱住花子。可颤抖的花子看着他向前的动作,慌不择路地跑开了好远。它跑过木房子旁那片小小的稻田,在田埂边的枇杷树下坐着,眼睛一直看着它的小主人。
小周山原也在一直看着花子,它的眼睛里委屈的光芒闪烁着,好像随时有眼泪要掉出来。小周山原紧盯着花子的眼睛,不知不觉眼泪更加肆虐了。他突然很后悔自己打了花子,尤其是花子眼里饱含的委屈,让他深深地自责。
他把花子当作最好的朋友,花子又何尝不是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而且,小狗绝不会像人类一样善变,自始至终,它都最亲近小周山原。
想起和花子过往的点滴,周山原留着泪,哽咽地呼唤着花子:“过来,花子,过来吧,我不会打你了……我再也不打你了……”花子似乎听懂了小周山原的话语,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径直朝着他走了过来,小周山原也激动地朝花子的方向跑过去。他的这番动作又把花子吓了一大跳,灰溜溜地跑回了枇杷树下。
小周山原只得在原地站立,再一次呼唤花子:“花子,过来呀,我真的不打你了。”
花子这一次停顿了更久的时间,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向小周山原走去。这一次小周山原吸取了教训,在原地蹲着等待着它,以免它又受到惊吓。花子慢慢地靠近着小周山原,小周山原也带着期待的目光看着它。似乎是感受到了小周山原眼眸中的温柔,花子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撞到了小周山原伸出的手掌上,花子伸出舌头,在小周山原的手掌心轻轻地舔舐着,让他感觉有些痒。于是他翻转手心,把双手都放在花子头上,轻轻地抚摸着它毛茸茸的头。看着花子慢慢翘起的尾巴,小周山原的心放下了……
奶奶这个时候正好回家,看到周山原满面地泪痕,马上关切地问:“满崽,怎么了?”
“阿婆,花子把我的红薯都吃了。”小周山原无奈地如实相告。
“啊?这只死狗,太不像话了!我打死它!”看的出来奶奶明显很气愤,顺手捡起小周山原扔掉的柴棒就要打花子。
奶奶对孙辈的爱,总是不留痕迹地深深隐藏在这些寻常的食物之中,被花子吃掉的红薯虽然寻常,却凝聚了奶奶浓浓的爱和关心,而这份爱,只专属于小周山原。
小周山原看着又飞速逃离的花子,拦下了奶奶:“阿婆,你再给我煨几个吧,我刚刚已经打过它了。”
于是奶奶把柴棒拿回了厨房……
自从花子来到这个家,小周山原明显比以前快乐了许多,也更活泼了。无论从哪种角度看,花子的出现都填补了小周山原童年的友情缺失。
每天早晨,别的小朋友都三三两两结伴去上学。而小周山原,则有着花子的陪伴。虽然马路两边的住户养的狗总是欺负花子,瘦弱的花子也无力反抗,但它依然坚持每天送小主人上学。对于小周山原来说,有了花子的陪伴,他以前厌恶的上下学时光也难得地明媚起来。
而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
后来的周山原每每回忆起这段日子,总是十分确定这是他的童年难得的温暖时光。只是温暖过后的悲伤,永远更让人难以承受……
那个冬天的某一天,小周山原像往常一样,背着沉重的书包往学校走去。花子一直履行着它“探路先锋”的职责,走在周山原身前不远处。
他们从家里一路走来,走过阴森的废弃木房,走过了直面水泥路的那几颗大榕树,一直走到水泥路上,小周山原才放下悬着的心。那座阴森的废弃木房和老榕树遮盖的大片阴影,是小周山原几次梦到鬼的恐惧之地,但这偏偏是他每天上下学的必经地。幸好有了花子的陪伴,让他不像以前,每次经过这儿都那么狼狈。
小周山原和花子一路走到了水泥路上,不知不觉间,就快走到当年给高个同学和矮个同学买辣条的那家小店。
小周山原看到花子在空气里嗅了嗅,马上就离开了水泥路面,到道路旁生长的一棵李子树下停留了一小会儿。
今天的天气非常冷,小周山原把自己早已红肿的双手从裤兜里拿出来,捧着嘴吹了一口热气。一缕缕热气从小周山原的指缝间溜走,迅速逃到空气里,随后便踪迹全无……
不知不觉小周山原就走到了花子前面,又走了几步之后,他转过头找寻花子的身影。他看见花子嘴里叼着一个东西,好像是骨头,好像又不是……但他看见花子很快就把那个东西吃了下去。
接下来,他看到的,是这一生都难以遗忘的画面。
花子从遍布白霜的枯草间一跃而出,重新回到了大马路上。小周山原看到他朝自己走来,于是站在原地等它。花子的脚步越放越缓,与此同时,一股恐怖的白雾从花子的身上蒸腾而起——就像在更加严寒的冬日,奶奶倒的滚烫的洗脸水在空气里留下的痕迹。可是,白雾在花子身上存留的时间却要短的多。几乎就是在短短的几秒钟内,花子摔倒在寒冷坚硬的水泥路面,之后,白雾越来越稀薄,花子全身的热度很快消散无踪。
几乎是在花子毛发间涌出白雾的同一时间,小周山原的恐惧感变得从未有过地强烈。他迅速把沉重的书包扔在马路边的枯草里,身体似流星般向着花子冲去,在他还没有到达它的身边时,小周山原听见花子发出了此生最后一次犬吠——绝望的犬吠。
他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他坐到地上,用尽全力抱起花子的头,放到自己的腿上。花子的毛发此刻已被汗水浸湿,全身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小周山原摸了摸花子的背,手里沾满了花子脱落的毛发。他看着花子身上渐渐稀薄的雾气,眼泪止不住地流淌。
“花子,你不要死,不要死啊!”小周山原绝望的哭喊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而他怀里的花子,此时只能发出声声低沉的呜咽,连看向它小主人的力气都已彻底丧失。
小周山原看着花子眼里的光正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它的身体彻底停止了抽搐,也不再有白雾升起,终于,它的眼神彻底涣散下去,永远丧失了生机……
小周山原抱着花子僵硬的尸体在原地怔怔地坐了许久,任凭眼泪肆意地流淌。他双手用力,想要拨开花子僵直的两条前腿,好让他能够尝试着把它抱回家。可无论他怎么使劲,花子的腿就像钢铁一样不可撼动,小周山原又换了个姿势,想从后面抱起花子,他用尽了全力也只将花子脱行了几米远。然后,他的身体和花子一起跌倒在了马路边的枯草里。伴随着一声绝望的怒吼,小周山原放弃了这不切实际的努力。他坐在冰冷的枯草上,时而抽泣,时而哭喊。不一会儿,枯草上的白霜就化成了水,浸湿了他的裤子。
小周山原在原地哭了好久好久,久到他完全错过了第一节课,久到他的泪腺完全干涸,再没有眼泪可以流下。只有嘶哑的喉咙里依然重复着一声声的呜咽……
他放下花子的尸体,用最快的速度跑回了家。把花子的死讯和尸体所在告诉了正在屋外劈柴的大伯。之后,他换了一条从未走过的小路去上学。
小周山原脑海中一遍遍闪过和花子一起成长的这两年所有记得的画面,眼泪又忍不住地流了下来。他没有主动对老师说明旷课的原因,只是不停地流泪。老师问了他两遍,他哭着说:“我的狗死了。”于是老师批评了他几句,就让他进了教室。
小周山原全程趴在课桌上,时而抽泣,时而呜咽。第二节课,老师没说什么。第三节课,在小周山原情感失控的放声哭泣之后,老师终于忍无可忍,对着他大声斥责起来。小周山原听着老师满含怒气的呵斥,哭声越来越小,他哽咽着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老师,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和委屈,以及莫名的愤怒,重重地说了一句:“我的狗死了!”
不知道是出于同情还是无奈,在小周山原说完这句话之后,老师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去继续着他的板书,任由着小周山原在座位上继续抽泣。
一下课,班上的所有同学都朝小周山原围了过来,她们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还低着头哭泣的男孩,只是一个劲儿地问他:“还好吗?怎么了?”
小周山原抬起头,用早已红肿的眼睛看着他的同学,嘶哑的喉咙在哽咽中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的狗,死了。”说完这句话,他的情绪再一次崩溃,开始放声哭嚎。
同学们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于是她们在小周山原课桌前停留了一会儿,听着他的哭声时而如暴雨般凌厉,时而又如细雨般绵延,心情也不知坠入何境……到了上课时间,大家又在座位上端端正正坐好了。
小周山原回想起今天早晨走过的那条小路,只觉得要比鬼屋更加恐怖。他穿越的那一整座山,在冬日的上午是如此寒冷阴森,让他原本就被霜露沾湿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但他更不想原路返回,不敢面对家人,更不敢面对花子的尸体。
“如果我叫住了它,它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小周山原痛苦地想着。花子的死,让他陷入了深深地自责。
他的意识已无数次经过花子死亡的那片土地——它僵硬的尸体上,毛发的湿气彻底被蒸干,整个身体就像枯木一样安静。它再也不能奔跑,再也不能舔舐他的手掌,再也不能陪伴他上学,再也不能和他一起成长……它的瞳孔再没有了往日的色彩——没有欢乐,也没有好奇,没有渴望,甚至没有了一次又一次触动他的委屈……它的心灵之窗已经彻底闭合,只剩下渗人的空洞……
蓦然间,小周山原回想起那个下午,花子因为偷吃红薯而遭到了他的毒打。它眼睛里委屈的光芒,在他脑海里越来越深刻,直到再一次引动他的泪水……
“花子,我再也不打你了!你能活过来吗……”
后来,周山原对花子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只有那个冬日的清晨,那个秋天的下午,还深深刻在他脑子里,作为了他永远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下午,大伯来学校接他。小周山原走下学校旁的那一片阶梯,走上通向水泥路的那一条长长的田埂,大伯在田埂的另一端,还没和他相会。但他斥责的话语却先他而到:“你怎么不看着点它啊?阿婆养了这么久,太可惜了!”
小周山原没有回答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良久,小周山原对大伯说:“大伯,我们把花子埋了吧。就埋到我们家那棵枇杷树边。”
大伯回答他:“被药毒死的,还能怎么办?只有埋了它。”
小周山原跟着大伯回了家, 奶奶告诉他,花子的尸体放在田埂边的那棵枇杷树下。他却没有勇气再去看它一眼。或许是因为一整天的哭泣,或许是阴云密布的心情,他只觉得身体沉重地好像随时要倒下去。他没有一点胃口,扒了两口饭之后往卧室的床上一倒,便沉沉睡去。
当他再次醒来时,天色已入夜许久了。
“满崽,满崽……起来吃饭哦。”阿婆的呼唤声让小周山原的意识逐渐清醒过来。他闻到空气中浓浓的香味,身体轻微的抽搐了一下,立刻冲出卧室,一眼就看到桌上那一大碗蒸腾着水汽的狗肉。爷爷奶奶和大伯都已坐好,连饭也给他盛好了。
小周山原闻着狗肉扑鼻的香味,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质问大伯:“不是说好把花子埋掉的吗?被毒死的狗肉也不能吃啊!”
大伯没有回答他,反倒是奶奶对他解释了原因:“养了几年的狗,就这么扔掉太可惜了,把它肚子里的东西都拿掉,就可以吃了。”
小周山原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吃!”
他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竭力忍受着炖狗肉的刺鼻气味。大伯冷不丁地给他夹了一块狗肉,他用筷子夹起又放回了那个大碗里。但是褐色的狗肉汤汁却渗入了碗里的米饭,他把白色和褐色的米饭分割开,想着只吃白色米饭就没有狗肉的气味。可他只吃了一口,不知道是是因为刚刚夹狗肉的时候筷子上还残留着汤汁,还是不小心混入了几粒褐色的米饭,米饭入口的一瞬间,小周山原只觉有一股炽热的炎流在口腔爆炸,随后迅速流进他的胃,轻易地熔蚀了整个腹部……
几乎一瞬间,他开始疯狂呕吐。把大伯和爷爷奶奶都吓了一大跳。奶奶冲上来不停拍着他的背,希望让他好受一点。可他的呕吐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反而越来越严重,到最后,他甚至一大口一大口吐着青黄色的酸水……
大伯担忧地对爷爷奶奶说:“大宝可能是对狗肉过敏,等他吐完了再看看吧,我带他去医院一趟。”
小周山原吐完了胃里所有的东西,然后他对大伯和爷爷奶奶说:“没事,不用去医院,我舒服多了,喝口茶就好了。”
他用三大口茶水漱了口,拿着碗筷走到走廊外的石阶上,把碗里的饭一粒不剩地倒进石阶下的那两棵松树旁。随后,他把杯子里所剩不多的茶水都倒进碗里,用筷子狠狠地搅动着碗里的水,一股脑倒下了石阶。
(三)
周山原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小女孩,低着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女孩好看的小脸微微前倾,以一个更加接近他的距离,带着疑惑再一次问他:“周山原,你家住哪儿啊?”
校车在下坡的过程中,不知道轧到了什么东西,重重地动荡了几下。周山原的头更低了。他指了指山坳里紧紧挨着的那一大片房子,对她说:“就在那儿,那儿就是我家。”
女孩没有再追问,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今天,周山原没有在学校用掉外婆给他的一块钱。下午,他用这一块钱第一次坐上了他梦寐以求的校车。在校车上,他遇到了同班的这个女孩。
周山原不知道,女孩是一直坐校车的。但女孩可能是第一次在车上见到同班同学,明显很开心,马上拉着他坐到了她的对面。
周山原更不知道,女孩居然一直住在山坳上面的村子,离他家很近很近……
校车很快就驶过了通向他家的那条土路。女孩诧异地看着他,说:“你不下车吗?”
周山原抬起头看向她说:“刚才发呆去了,等它折返的时候我再下吧。”
校车又翻过了几座山,在曲折的山路间闪转腾挪。只过了几分钟,女孩对周山原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大房子:“我家到了,再见呀!周山原。”
周山原对女孩笑了笑:“明天再见。”他知道,明天在学校一定可以再见到她,但是不会是在校车上……
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回了家,周山原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很想亲她的脸。
看着校车渐渐远去,不知为何,周山原只觉得如释重负。他沿着那条土路走回自己家。厕所旁那棵巨大的板栗树生长的枝叶刮了一下他的头发。
这个时间,外婆还在地里干活。架在灶台上的锅里热着他回家要吃的菜,饭在电饭煲里,早已丧失了温度。他看着土灶底部很快就要熄灭的火光,一缕缕烟向着漆黑的楼板上飘去,空气中浓浓的粪水气味让他没有了丝毫食欲。
他把锅从灶台上拿开,把锅里的菜端出来放在橱柜里。一个人默默地走到离厕所最远的卧室,土木结构的吊脚楼随着他的脚步移动开始有节奏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今天的周山原莫名觉得,这声音有些刺耳。
尽管和外公外婆已经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但他还是很不习惯。他们的生活方式和爷爷奶奶有很大不同,几乎每天都会吵架。和两个精力如此旺盛的老人生活在一起,他从一开始的惊吓到现如今的无奈,其中的心境转变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外婆不像奶奶,她从来不会给周山原买零食,甚至连过年过节积攒的各种礼品都被她通通藏在了上锁的谷仓里,而周山原也赌气地没有吃过她的这些东西。
没吃午饭的周山原不一会儿就感到饥饿难忍,他打开电饭煲抓了一把饭塞进嘴里,只觉得又干又硬。一股无名火气霎时冲进他的头顶,他一把拉开旁边橱柜的抽屉,把里面杂乱的各种物品用手一把把抓了出来,但只沾了一手黑灰,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又冲进卧室,在塞满谷壳的枕头底下翻找,在朱红色的木箱后面搜寻,在填满稻草的床板上探查,都没有找到他要找的。最后,他把目光锁定在一件最可疑的物品上——一个十分破旧的浅蓝色牛仔背包,那是周山原的母亲很久以前在广东打工的时候带回来的。
他打开背包最大的口袋,里面是大量的各种颜色的塑料袋。他又打开中间的口袋,里面有一截黑色的布带。而最小的口袋里,更是空无一物。于是他把目光放在了背包的两个侧袋上……终于,在背包的右边侧袋里,周山原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一串布满褐色锈迹的钥匙。他有几次看见外婆用其中的一把打开了谷仓。
周山原一把一把地试着打开谷仓,试了几次就打开了。密不透风的谷仓里又热又阴森,周山原摸着墙壁想要打开灯。他在门的左侧找的了开灯的线,连拉了好几下,灯还是没有亮。他知道灯应该是坏了。于是他在一片燥热与黑暗中开始在谷仓里寻找着他期盼的食物。
周山原的手按在稻谷上,感觉颗粒分明,而且还毛茸茸的,扎的手有些疼。他在谷仓的最内侧找到了三个塑料袋,里面都是一些亲戚送来的礼品。他从其中一个塑料袋里拿了一瓶荔枝罐头……
傍晚,外婆干活回来。看到橱柜里没有被触动一丝的咸菜,没好气地对他说:“怎么饭也不吃?家里可没有其他东西给你吃了。”
她走进里屋,一眼就看到了桌子上空空的罐头瓶子。语气更加尖锐了:“难怪你不吃饭,原来是吃了这么大一瓶罐头。这下怎么这么厉害,我藏进仓里都被你找到了!天天饭也不吃,只想着这些东西,哪里有那么多给你吃哦!”
周山原的火气蹭蹭上涌,但终究没有接她的话,只是默默地低着头写作业。外婆见他一句话也不说,数落的声音更大了。周山原终于忍无可忍,对着她重重地说了一句:“你能不能别说了!”
外婆当然不可能就此罢休,周山原的愤怒只会让她的愤怒加剧,而惹怒她的下场,便是更加让他痛苦的喋喋不休。
他只能在外婆近乎羞辱的斥责声中低下头,假装认真地写作业,在灰暗的木头发散的幽光掩盖下,一滴滴眼泪从周山原的脸上无声滑落……
晚上,母亲的三天一次的电话按时打来。
“吃了饭吗?”
“吃了。”
“吃的好吗?”
“还好。”
“要好好读书,听爷爷奶奶的话。”
“嗯。”
周山原例行公事般回答着母亲的问题,他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这些。很快,他就把电话还给了外婆,一个人回了卧室。
他知道,暴风骤雨还没有结束。
果然,外婆一拿到电话,就开始了她的喋喋不休:“这个孩子,在家里饭也不吃饭,跑到仓里把东西翻得一团乱,只想着吃些零食……说也说不得,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看你说的他听不听。”
周山原在床上躺着,身体微微翻转,枕头里的谷壳在按压之下发出“吱吱”的响声。他的嘴角,此刻正咧着一抹冷笑。
不一会儿,外婆走进卧室,把手机递给他,冷冷地对他说:“你妈妈要你再接一下电话。”
周山原看着近在咫尺的手机,母亲正在呼唤他的名字。他闭上眼睛,仿佛没有听到母亲和外婆的声音。他用不容拒绝的语气对着外婆说了一句:“我要睡觉,不接。”
于是她走出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