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非鱼

一.

她收到包裹时,距离他出事刚刚两天。

包裹打开后,里面是一个包装精美的长方形盒子,她从一个绣有牡丹花的锦缎布袋里,掏出一把玉檀木梳,做工精致,造型美观,线条流畅,镂空镶钻,还有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蝶灵”。除此之外,再没有只言片语。

捧着名为“蝶灵”的这把玉檀木梳,她的眼泪再一次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脸颊上滚落。自从知道了他跳海自尽的消息之后,这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了。

这两天,她从网络上一遍遍翻看关于他的消息,一边看一边哭。她发现自己对他了解太少了,甚至不知道他经历过那么多苦痛和折磨。在她面前,他是那么的温情、阳光,有才又帅气。

可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朋友圈里,却只有一纸遗书,以及寥寥几行字: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她读着他留下的熟悉而又陌生的文字,任凭记忆的闸门慢慢打开,许多过往记忆一起涌上心头,有些已经模糊,有些却很清晰。她任由思绪飘忽不定,情绪也深陷其中,悲恸,无力。

她想不通他为什么会选择走这一步,她后悔自己没有觉察到他的变化和问题?已经没有人给她答案,她向来都是等他给出答案。

一篇5000字的遗书,她已经看了几十遍,这一次看到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一行字上:最后,再花一点时间,再见一次朋友,再最后吃一次饭。

“难道……”她蓦然想起,一个月前的那个周末,他从省城一个人开车,在高速上跑了四个多小时,只为找她吃一顿“纸包鱼”。

二.

她总是后知后觉。

他当时在省城有个培训,周五是最后一天。她收到信息的时候,正在学校的宿舍里午休。就给他发微信:“今天下午晚上都有课,你休息一下明天再过来吧。”

下午上完课回到办公室,她看到他发的信息:“马上出发,明早有雾霾。”

她朝窗外看了一眼,远处已经有了一些雾气,往日看得清清楚楚的操场,像罩了一层薄纱。自从入了冬,她所处的三面环山的小城,空气质量是越来越差了。

她坐下喝了一口水,拿起手机给他发微信:“路上小心,晚上想吃啥?”随着微信“叮咚”一声,她看了一眼,嘴角浮现一丝浅浅的笑容。“好的!就吃‘纸包鱼’。”

她记得有一次跟同事吃“纸包鱼”,拍了照片给他发过去,他发了一个大大的“流口水”表情,说有机会一定要找她吃“纸包鱼”。她只当他只是说说,毕竟从他工作的城市过来,开车就要十几个小时。

他这次在省城,走高速过来要四个多小时。她看了下时间,已经三点半了,就在他住宿酒店的附近,订了一家餐厅。

作为内陆城市,“纸包鱼”还是这两年才时兴起来的,具体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从哪家店开始的,几个月的功夫,就开遍了小城的大街小巷。

她是在他到达酒店的时候,从学校赶过去的。因为找不到具体位置就打电话给他。“我给你发个位置,这里不好停车。”他在电话里依然那么善解人意,“我看到你了,就在右手边,我马上下去。”

她有点茫然:“怎么就看到我了?右手边是哪?”不一会儿就看见了穿着卡其色风衣的他,在路对面向自己招手。她是路盲,以往跟他出去,从来不记路的。

那天,她和他点了经典黑椒“纸包鱼”,一份炸鸡块,一盘凉菜。随后,他就从手提袋里拿出一瓶白酒,说:“你说过,你喝酒的?对吧!”看她蹙了下眉头,又接着说:“低度的,你不喝我就自己喝点儿。”

她记不起什么时候说过自己喝酒,也许是唯一的那次,中午跟老公吵架,晚上跟几个同事出去,先吃饭喝酒,后唱歌散心,差不多快喝醉了,聊天时酒后吐真言。

陪他喝到最后,他看她的眼神里满是哀伤,话也有点多了。他看着她说:“你说,人为什么活着?”又用筷子一指“纸包鱼”,说:“鱼在水里多好,招谁惹谁了?”

“人活着,无非吃吃喝喝,还能为啥?”她给他夹了一筷子鱼肉,“鱼的价值,就是成为这‘纸包鱼’让你我饱餐一顿。”

听她说完,他兀自摇了摇头,把酒杯里最后一杯酒喝完,说:“酒足饭饱,走吧!”

把他送到酒店房间,在她将要离开时,他连忙站了起来,显得有点手足无措,“不好意思,喝得有点多。我该把你送回去的。”说着就要向门口走。

“不用,我……”没等她说完,他又似有似无地说了一句:“要不,晚上别回去了。”

“不用,我打车就行。”她装作没听见,拉开门出去,又把门带上。关门的刹那,她的心猛地一疼,仿佛听到了门后传来压抑的哭泣声。

三.

她打车回到家里,老公出差了,儿子去奶奶家还没回来。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她躺在床上始终无法入眠。

毕业已经十年,他也已过了而立之年,却仍孑然一身。他说每到过年回家,家里总是逼婚,这两年干脆不回去了。问他为啥?他只说自己没有遇到可心的人。

其实,自从毕业之后,她跟他就没再联系过。直到几年前,她在校友录网站上突然收到他发的信息。他说毕业后的这几年,一直通过电话、写信等各种途径,在找她的联系方式,都没有找到。直到在校友录上搜索,看头像,看学校,看专业,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发了确认信息,没想到还真是她,从那次算是联系上了。

她当时也很惊喜,毕业后他们回了各自的家乡,后来她又因为结婚换了一个城市工作,从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跟他再联系上。

他当时在南方一座城市,每天晚上下班后,都会打开校友录跟她聊天。

尤其是每次喝酒之后,他就好像回到了大学时代,打出来的字都是滚烫的,让她猝不及防。她也曾无数次在心里懊悔,只因为当初年轻,不懂爱情。

可每当触及到实质性问题,她总会适时岔开话题。她清醒地知道,现在他还单身,而她已为人妇,为人母,再没有可能给他许诺什么。这时候,他就总会说:“你还是如当年一样,决绝无情。”不过,第二天他就会发来信息,让她别介意,昨天晚上自己是喝多了,酒后失言。

她知道他不是。他是借着喝酒,把当年没说出的话,一股脑全说了,是酒后吐真言。

“睡了吗?”她看到微信上有他发的信息。她想了想,给他回复:“正给儿子洗脚,马上睡了。”这时候,门响了。她想:“应该是儿子回来了。”赶紧又发了一句:“你也赶紧睡吧!明天爬山。”

刚发完,儿子就推门进来了:“妈,您还没睡?给我弄洗脚水吧!”

四.

第二天,她开车到酒店接上他,说:“昨天喝得不少,你就别开车了。”然后,就近找了一家早餐店,吃了水煎包,喝了胡辣汤。

南山离城里最近,开车半个多小时就到了。把车开到半山腰,找了个空地停好。她跟他开始沿着上山道往上爬。

南山不算高,也不是景区,没有多少景致,就算是周末,人也不多。

她跟他不紧不慢地往山上走,走累了就坐下歇一会儿。一边走一边聊,聊得更多的是上学时候的事,尽管过去那么多年了,她发现他记得很清楚,甚至连细节都记得。

他说到俩人一起做义务家教的情形,说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才了解她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高冷,难以接近。

他还说起那一年春节,返校后先去她老家看她,又跟她一起返校的事。他提到跟她一起在学校广播站呆了一个晚上。她却没有一点印象。

他很少提起自己的家庭,尤其是父母。工作的事也说的不多。她问一句,他就答一句。只有聊起跟她那些往事,他才又显得神采奕奕。

上山的路,有一段比较陡。他走在前面,向她伸出手,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手伸了出去。山上的风有点冷,他的手却很热。她不由得想起了上学时,那个下雪的夜晚。

那一天,白天下了一天的雪。晚上的校园,在白雪的映照下,亮堂了许多。她跟他,在操场上肩并着肩,走了一圈又一圈。细碎的雪花,落在两人的肩上、头上。那些落在头上的雪花,被呼出来的哈气温热成水,顺着眉梢脸颊就流了下来。再到后来,雪越落越多,头上、身上就有了白白的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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