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门师叔。”小和尚端着饭盒子走进来。
“多谢多谢。”十门法师对着光研读秘籍,抬起头向小和尚道谢,“山下有什么新鲜事吗?”
“师叔,据说朝廷颁布了新法令。”
“说吧。”
“朝廷说,在编武士即日起半年之内必须成婚,两年之内必须生子呢。”
十门法师脸色微变,放下手中的典籍。
“师叔你还好吧?”
“没事,你先回去吧。”十门法师双眉凝聚起来,脸色阴沉,欲说无言,只挥手让小和尚下去。
归元寺传出大消息,十门法师要还俗。
十门法师三十年前出家归元寺,多年潜心武学佛法,可称得上是归元寺第一武僧。如今突然说要还俗,举寺皆惊。
老住持无行方丈劝十门法师说:
“世间万象,梦幻泡影。是非因果,何缘业障?”
十门说:“求此不得,万世难圆。此中因果,非我能说。”
“唉,你修了三十年道行,还是不够。”
“我意已决。”
“那请吧。”
十门法师收拾起包裹,里面是三十年前一身锦鳞服,一柄纹海刀。十门法师在无行方丈面前跪下诵经,叩头,将腕上佛珠解下,递给无行方丈。方丈不接,说:
“你留着吧。”
十门将佛珠重新绾在腕上,起身从寺门出,一步步走下山去。
寺里小和尚不明白,问稍长一些的和尚。稍长一些的和尚便说:
“十门大师啊,三十年前曾是武士,一等大内侍卫。”
二
三十年前,十门法师还叫做徐闯。
徐闯武举及第,录一等大内侍卫,素质过硬,前途光明。徐闯盘算着领俸三年,便足够在城中盘下一座住宅,到时候再置办些小产业,便足够和自己心爱的姑娘过上情乐无边的生活。
徐闯心爱的姑娘,名叫巫锦叶。两人青梅竹马长大,小时候便月下立誓,巫锦叶说:
“不论是富贵贫穷,我巫锦叶都只愿嫁给徐闯一人。”
徐闯笑道:“要是当今皇上要你嫁给他呢?”
“那我也不嫁,皇上有什么稀罕的?”巫锦叶噘着嘴,“哼,你还没说呢。”
“好好好,我徐闯立誓,今生今世,只娶巫锦叶一人。”
“不许反悔。”
“当然不会。”
两人拉着手走在小巷里,月光清清白白落在石板路上,竹影摇动,清风簌簌。
徐闯进宫之后,事务繁忙,仍抽时间去见巫锦叶。见面时讲些宫内趣事,巫锦叶就被逗得哈哈大笑。转头又撇撇嘴,说道:
“宫里的事啊,总是明争暗斗的,他们多累啊。”
“是很累。”
“那你要好好的。”
徐闯点点头。巫锦叶便会让徐闯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徐闯手里总会多些小玩意,要么是香囊,要么是手帕。巫锦叶心灵手巧,这些小玩意总是缝制得精致细密,光腻鲜活,颇得讨巧。徐闯怪巫锦叶费太多功夫,说:
“到时候我俸禄攒够了,就买下一座宅子,再给你请个侍女,你就不会这么累了。”
“自己做的才是心意嘛。”
一看天色将明,巫锦叶说:“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徐闯亲上一亲,便赶紧往回赶。
大内侍卫管理严格,侍卫们都住在皇宫两侧侍卫房中,早晚签到。徐闯兢兢业业,武功又高,很快便升任重要职务:深夜在寝宫值班巡逻,保皇上安全。
这么一来徐闯更没时间,不过他总是有办法。不忙的时候他就私下里叫张盛来顶自己的班,自己偷偷溜出去。张盛是二等侍卫,却常和徐闯这些一等侍卫混在一起,长久也便熟识了。张盛为人靠谱,积极向上,却总是缺少进宫值班的机会。徐闯一说,张盛兴奋地跳起脚来:
“好啊闯哥,多谢闯哥!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你可不许乱说。”
“当然不会乱说,闯哥是我什么人呢!”
徐闯便仍是经常溜号去和巫锦叶幽会。
日子本就这样混,可有一天,朝廷颁布了一条法令:
在编武士立刻禁止成婚,不得生子,不得私养情人,违者重罚。
张盛还没进门,就向徐闯叫道:“闯哥,大事不好啦!”
“我听说了。”徐闯沉着脸坐在床边。
“那你和嫂子怎么办?”
“别胡说八道的!”徐闯赶紧捂上张盛的嘴,“能怎么办?”
“你说,朝廷这是为啥呢?”张盛小声问道。
“这么说吧,我早听说一些风言,说是皇上觉得武士成婚生子,后代肯定多练武奇才。到时候武士人多势众,形成一股力量,容易成为心头大患,便颁下法令,要禁绝武士后代。”
“那不跟阉了一样吗?”张盛惊惶问道。
这时门外传来尖细声音:
“都快来正堂听旨啦。”
徐闯张盛赶紧回道:“是,公公。”
“皇上啊,可能真就是要我们这样。”徐闯小声叹道。
三
深夜,张盛耳边的纸窗敲得啪啪响。
“盛子,快出来,值班啦。”徐闯在窗外说道。
“闯哥,”张盛压着嗓子,“不要命啦!”
“唉,今天你知道什么日子?”
“七夕嘛,闯哥你真是贼心不死啊,我劝你一句,好好保住前途就不错啦,还非要跟皇上作对吗?”
“我以前答应过她,哪知道会有这事?至少我得去给个交代吧。”徐闯说,“你帮是不帮?”
“帮啊,闯哥的忙怎么不帮?”张盛利索地穿衣起身,“就是劝你小心为上,听说已经有人被抓啦。”
徐闯点点头,消失在夜色里。
七夕城里热闹,灯花火树煌煌,女孩们都出来乞巧,笑声涟涟,车水马龙,欢歌宴舞,熏香拂面。
徐闯敲了敲门,巫锦叶开门见是徐闯,赶紧把他拉进来。
“你怎么来了?”巫锦叶绣眉微颦。
“我答应过和你一起过七夕的啊。”
“不是,你不怕死吗?我都听说了,我全都听说了。”巫锦叶双眼凝泪。
徐闯沉默着。
“你说话啊。”
徐闯胸脯起伏,终于说道:“我徐闯是个重信守诺的人,我曾经答应过你,一生只娶你一人,那么不管是天险地远,还是法令圣旨,都不能改变我的承诺。”
又说:“我徐闯是不怕死的。生生死死,我一介武夫,早已经看的淡了。可是我只怕一件事情,那就是没有你。这具肉身,这具肉身是不怕毁坏的,可是这颗心,这颗心要是没有你,就真的毁坏了。那时我才真的会死,那才是我真的害怕的。”
又说:“要是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平步青云又有什么意义呢?若是不能名正言顺娶你,我就是暗中藏身十年,二十年,我也要等到法令废除的那一天,再名正言顺地娶你。”
“要是法令不废呢?”
“那我生生世世等你。”
“傻瓜,你不觉得这样委屈了我吗?”
“啊?”徐闯愕然道,脸上泛起火热的潮红。
“哈,瞧你那样子。”巫锦叶含泪笑道,“逗你的啦,大傻瓜,你要是等我,我就永永远远地等你。对了,快闭上眼睛。”
徐闯乖乖闭眼。手中接到一串珠子似的东西,似是木头做的,温润宁和。
“睁眼吧。”
徐闯看见手里一串佛珠,颗颗磨得光滑润泽,刚好绾在手腕上。
“这是哪里来的?”
“佛珠啊,可花了我好多功夫呢。对啦,我还特地请归元寺无行大师开光了呢。”
“谢,谢谢你。”
“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时候真的不早啦,你不要冒这个危险啦,快回去吧。”
徐闯猛地把巫锦叶抱在怀里,清淡的熏香气味让徐闯有些恍然。巫锦叶的身子软而温暖,嘴唇柔滑细腻。
两人相拥无言,好久好久,徐闯才转身离开。
四
徐闯紧赶慢赶回到皇宫,飞檐走壁往寝宫走,却远远看见寝宫屋顶蹲着一只黑影。
徐闯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施展轻功,加快脚步赶去。那黑影仿佛看见了他,转身跳下房顶,直接进入了寝宫内院。徐闯脑子轰地炸开,大声喊道:
“有刺客!”
远远听见寝宫内院有脚步声,接着响起乒乒乓乓刀兵相交的声音。然后侍卫房的灯光一一亮起来,皇宫内脚步驳杂,侍卫们纷纷向寝宫冲去。
徐闯终于赶到寝宫内院,只见一黑衣人和张盛激斗正酣,刀光剑影如水银泻地,晃亮了周遭草木。徐闯拔出纹海刀,大喝一声便跳下去,张盛左支右绌,正略处下风,见徐闯回来,便高兴地大喊一声:
“闯哥!”
两人合力,黑衣人立刻落在下风,墙外脚步声渐渐杂乱起来。黑衣人见形势不利,长刺一刀,避开二人,翻墙便走。徐闯和张盛赶紧追上去,那黑衣人却显得十分熟识地形,左转右突,如脱兔般立刻隐匿在黑暗中,不见了踪迹。
两人再三寻找不得,便赶回寝宫。
寝宫此时已灯火通明,侍卫们纷纷提着灯笼,内院亮如白昼。领侍卫总管方同莲公公见两人回来,尖着嗓子叫道:
“可捉拿到刺客?”
两人前后跪下,道:
“属下无能,未能拿下刺客。”
“废物!”方公公骂道。
里屋传来一声:
“外头何事?”
声若沉龙低吟,众人齐刷刷在院内跪下,方公公回道:
“启禀陛下,有刺客来袭,属下救驾来迟,望皇上恕罪。”
“刺客拿下了?”
“未曾拿下。”
“废物!”
这一声震得人人胆战心惊,之后却好久没有言语。方公公便站起身来,朗声问道:
“今夜是谁值班?”
徐闯冷汗直冒,应道:
“是在下。”
“徐闯,刺客进宫,是你玩忽职守,本当重罚。可念你同时救驾有功,现罚你禁足思过半年,罚俸一年,你可知错?”
“属下知错。”
“那另一位呢?”方公公问道。
张盛上前一步:
“正是在下。”
“张盛,念你救驾有功,升你为一等侍卫。”
“多谢公公。保护陛下龙体金安,本是属下分内之职。”张盛跪下叩了三个响头。
方公公接着安排人手严加看护,其余人等便各自散去。
五
徐闯躺在床上,摆弄着腕上的佛珠出神。房门忽然吱呀一响,徐闯赶紧翻身下床,一看,是方公公。
“徐闯,你衣衫不整,成什么样子!”方公公尖声斥责道。
徐闯吓得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哟,这就被吓着啦?那你悄悄溜出皇宫和人幽会,胆子怎么那么大呢?”
徐闯额头上瀑布似的滴汗:“公公何事吩咐?”
“聪明,我喜欢聪明人。徐闯啊,你知道你这可不是一般的玩忽职守啊,这事捅出来可是要掉脑袋的,你偷偷溜出去的时候怎么那么不聪明呢?”方公公笑道。
“公公吩咐,我徐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这就表忠心啦。我嘛,也正好,要你去帮我办件事,这样,你过来,我给你小声说。”方公公招招手。
徐闯跪在地上挪过去,方公公凑在他耳边说道:“明日寅时二刻到安定坊东北角桥头,见一人在桥上,他问,水从何来,你答,三十年东。”
“然后呢?”
“杀了他,割下耳朵来给我。”
方公公说完就走出房去了。徐闯跪在地上好久,腿麻了,才起来。
寅时二刻。安定坊。桥头。
深夜街上浓黑,溪水潺潺,不时有打更的经过,梆子声嗒嗒响,脚步声哒哒响。
桥上站着一个黑影,黑影临水而望。徐闯走过去,那黑影问:
“水从何来?”
徐闯答:
“三十年东。”
便不说话了。徐闯慢慢走近,那黑影转过头来,徐闯一看,熟人。经常厮混的一等侍卫,成不言。成不言见是徐闯,也是一愣,问道:
“方公公叫你来的?”
“是。”
“来干什么?”
两人对视良久,突然分别跳开两步,锵地拔刀出鞘,拉开架势对立。
刀光恍恍。
“你要杀我?果然呐,果然呐。”成不言哈哈大笑,空气清冷,笑声栗栗。
“你不是被抓了?”
“你还有脸笑我?自求多福吧。”
一丝念头闪过脑海,徐闯问道:
“黑衣人,是不是你?”
成不言点头:“我和筱儿真心相爱,可这朝廷非要阉了我们呐,徐闯,非要阉了我们!”
“你不是因为这个就去刺杀皇上,你没胆。”
“是,我没胆,可是方公公有。”
“他胁迫你?”
成不言点头。
“那现在是卸磨杀驴?”徐闯刀尖微微颤动。
“封口。”
成不言不说了,举刀凝神应战,两人在桥上对峙良久。深夜寒意刺骨,桥下哗哗水流不知疲倦。
成不言忽然放下刀,长叹一声,说道:
“算了,你我也是多年好友,你要杀我,我就成全你好了。”
徐闯沉默着。
“筱儿,筱儿死了。我还有什么好活的呢?”成不言紧咬嘴唇,两滴泪花在眼眶闪烁,“徐闯,徐闯,你可要千万当心啊!”
成不言盯着徐闯,把纹海刀架在自己颈口,手腕一抖,脖子像面皮一样被切开,脑袋咕噜噜掉在地上。
徐闯呆立良久,打了个寒颤,蹲下身来,一手贴着成不言的脸颊,一手拿起纹海刀轻轻一动,成不言的耳朵就掉在徐闯手里。
耳朵还是滚烫的。
徐闯将成不言尸体抛进河里。站起身来,对着水流拜上三拜,转身正要回皇宫去,突然想起什么,撒开脚步便飞奔而去。
在那么一瞬间,巫锦叶的面庞浮现在徐闯的脑海里。
徐闯没了命地向巫锦叶家里跑,跑到门口敲门,没人应。徐闯心中一沉,狠命敲门,仍是没有人应。徐闯一着急,撞开门就冲进去,跑到里屋,便被寒霜击中了一般。
空空如也。
徐闯发了疯地翻箱倒柜,一切就像是蒸发了一般,木柜抽屉哐哐空响,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就像是巫锦叶和她的所有东西忽然化作粉末,随风飘散了一般。
徐闯跪在地上,贪婪地呼吸着,妄图捕捉到巫锦叶身上淡淡的幽香。
什么都没有,空气就像被水洗过似的,什么都没有。
房外忽然传来尖细的笑声:
“好啊徐闯,屡教不改啊。”
徐闯拔刀站起身来,眼里泪水决堤一般,模糊一片,徐闯胡乱抹了一把,提刀便冲出去。
“方同莲,我的巫锦叶哪里去了!”
“你的小情人,我哪里知道呢?”方公公抽出细剑,向后游开两步,身形如鬼似魅。
“方同莲狗太监,你不得好死!”徐闯骂道,用尽全力舞动纹海刀。刀光闪动,刀锋所过之处,扰得气流翻滚激荡,竟发出浪潮声音。徐闯浑身热血上涌,一时间狠劲大发,刀法大开大合。
“好刀,好刀。”方公公一面游走一面赞道,手中细剑不乱,招招狠辣精妙。
又赞道:
“好武功,好武功。”
徐闯满头热血,可是一接上手,便知道自己远不是方公公的对手。方公公如鬼魅影,刀锋根本挨不到他分毫,反而是他手中细剑如毒蛇吐信,刺啄得徐闯招架不住。
徐闯锦鳞服被划开两道,惊得浑身冷汗,施展轻功便走。方公公穷追不舍。徐闯自幼成长于市井之中,不比得方公公年幼进宫不出,毕竟对街巷熟悉些。凭着弯来转去的功夫,徐闯才堪堪与方公公保持了一定距离。
两人追逐躲闪,不多时便已出了城,来到郊外。此时天色微微泛白,城外山上远远传来钟声,徐闯一个激灵飞身赶去。树丛繁杂,荆棘丛生,方公公一时绕在里头。徐闯一迭步赶到山上归元寺门前,寺里小和尚刚刚开门,徐闯便飞身进去,跑了两步,撞到一堵墙似的,跌跌撞撞才坐倒在地。
原来不是一堵墙,而是一位老僧。
徐闯纳头便拜,说道:
“无行大师救命!”
老僧看见徐闯手腕上佛珠,叹道:
“是非,是非。”
又叹道:
“因果,因果。”
双手搀起徐闯,说道:“往后房去吧。”
小和尚跑来,说道:
“方丈,方丈,门口一位领侍卫总管要求见你。”
老僧眉头微微一动,说道:“好。”便缓步走过去。
徐闯跌跌撞撞闯进后房,看见一张空床,倒头便躺。只觉得浑身虚脱,眼皮直跳。不一会就迷迷糊糊了。正要沉沉睡去,只听寺门处远远传来一句尖细的声音:
“徐闯!你有本事这辈子别出来!就出家当个和尚吧!”
说完,那声音远远地消失在树叶簌簌声中。
六
十门法师走下山去。
三十年来,十门法师住在归元寺后面的一间小屋里,从未出过寺门。每天除了洗漱吃饭,念经做功课之外便是研读典籍。三十年来,寺中典籍被十门法师尽数熟读。
无行方丈见十门法师愿意读典籍,最初颔首微笑,后来见十门法师读武学典籍多,而佛教经典少,便微微摇头,说:
“十门,因果不可强求。”
十门不答。
后来寺中遭遇危难,十门挺身而出,一举击败敌方八大高手,一战成名,保得合寺安全。无行方丈便不再劝导,只好说:“由他去吧。”
十门由着便下山去了。
十门法师在山脚下换上锦鳞服,系带正冠,提上一柄纹海刀,他觉得什么都没有改变,熟悉的一切无可避免地向他涌来,泥土味,薰香味,血腥味,浑浊在一起,无可避免地向他涌来。他回来了,他是徐闯,他回来了。
他在溪边擦洗自己的脸,溪水倒映着,他忽然愣住了,他花费好大功夫才说服自己那个倒影就是徐闯,那个眉须斑白,满额皱纹的倒影,就是徐闯。
他回到曾经巫锦叶的住处,木门已经开裂,檐角的蜘蛛网在阳光里闪烁。他忽然想到什么,他握紧手中的佛珠,走向皇宫。
新来的侍卫不认得他,但看服装,也不敢拦他。他走在皇宫内的过道上,走向侍卫房,忽然身后传来一声:
“闯哥!”
徐闯惊起回头,皱眉,才看出是张盛。张盛已不穿锦鳞服了,而穿着赤虎服,走路大踏步,笑容满面。
“闯哥!多久没见到你啦!”
“你小子,升官啦?”
“嗨,没啥好提的,一个小小的领侍卫大臣而已。”张盛拍着徐闯的肩膀,“闯哥啊,好久不见啊,咱们去以前最爱去的酒楼喝一杯!”
“别了。”徐闯一摆手。
“闯哥,脸色这么难看呢?”
“我问你一件事,你老实说。”
“我尽量。”
“巫锦叶去哪儿了?”
张盛眉头紧锁,眼神闪烁,嗫嚅着说:“你说,淑妃娘娘?”
徐闯觉得石板路有些晃:“你说什么?”
“闯哥,”张盛赶紧搀住徐闯,“咱慢慢说。”说着便扶着徐闯走进一间房屋。屋里香薰缭绕,锦绣软缎富丽华贵。徐闯呆坐在椅子上。
“闯哥,你走之后,方公公就带人去把嫂子给劫进皇宫了,不知怎么的,皇上看上了,非要收进后宫,立为妃子。皇上对她是百般宠爱,后来立为淑妃,地位仅在皇后之下,前年皇后驾崩,现在淑妃娘娘可是最大了。”
徐闯觉得椅子不稳,还是晃。
“她住在哪?”
张盛闭口闭眼。
“她住在哪!”徐闯猛地一拍桌子,桌子应声而裂,豆腐块般碎了。
“永寿宫。”
徐闯挣扎着站起身来。张盛在后面喊道:“闯哥,闯哥!这么多年了,别惦念了吧,真的。这样吧,你只要回来,我马上能给你之前的档案一笔勾销,再给你官升一级,再给你另找个姑娘,真的,闯哥!”
张盛的声音在身后逐渐模糊,徐闯眼前也是模糊一片。
深夜。
徐闯没想到自己成了房檐上的黑衣人。三十年前成不言的身影恍恍惚惚,自己的步子有些不听使唤。头晕脑胀的,脚下就是永寿宫了。
永寿宫灯火通明,院里站着两个大内侍卫。徐闯看见窗户后面人影绰绰,心里刺痛了一下。
徐闯跳下房顶,悄无声息,正落在两个侍卫身后,双掌一送,两个侍卫一声不吭,软倒在地,当场毙命。徐闯站在门前,踌躇许久,还是大踏步走了进去。
屋里金碧辉煌,锦缎绵延,迷香四溢,徐闯有些恍惚,站了好久,才敢往里屋走去。
里屋榻上盖着床金丝蚕被,被里躺着一人。
徐闯缓缓走过去,悄悄坐在床边,眨巴眨巴眼,轻轻掀开被子。
一只手抓住了他。
男人的手。
徐闯惊跳起来,被子刺出一道匕首,徐闯反应神机,立时躲过,跳在一旁,拔刀出鞘。刀光冷冷。
床上的人掀开被子跳起来,也是拔刀出鞘。
是张盛。
“闯哥!”张盛叫道。
“让开!”
“不能啊,闯哥,不能做傻事啊!”张盛喊道,“把刀放下吧,真的一切好说。”
“让开!”
两人对峙许久,张盛忽然一声呼啸,屏风之后,伏兵四起。刀光剑影,一时屋里恍恍然。
“张盛啊张盛。”徐闯笑道,“真有你的。”
“闯哥!我是为你好!”
“我再问你一件事,老实说。”
“好!”
“方同莲死太监呢?”
“方公公因为谋反,十年前就被处死了。”
徐闯觉得浑身的怒气倒行入心,满腔气血无路可走,抱着头狂啸起来,震得屋顶哗啦啦响。啸完,便开始鬼嚎,开始很低沉,后来越来越响,嚎声便冲破房顶,直上云霄。
嚎的反复是三个字:
“巫锦叶。”
徐闯开始舞动纹海刀,气流惊涛骇浪般涌来,四周侍卫都站立不住,向后便倒。张盛还算是功力深厚,举刀便冲向徐闯,两人斗在一起,徐闯势大力沉,招招致命,每一刀既如疾风电闪,又似泰山压顶,不出十回合张盛已经汗如瀑下,多次险些丧命。
徐闯越斗越猛,眉毛胡须根根倒竖,眼中通红,刀在手上,更在心上。
突然有人叫道:
“住手!”
声音不响,但人人听得清晰,徐闯和张盛都愣住了。
珠帘响动。
徐闯看见一位浑身流光溢彩,钗钏珮环的贵妃。贵妃姿态袅娜,亭亭玉立,粉面红唇,只不过,只不过半老了。
“你,是谁?”徐闯问道。
贵妃看着徐闯,久久无言:
“我对不起你。”
张盛一叠声叫道:“淑妃娘娘危险呐!”
徐闯放下刀,呆立良久,说道:
“你说过。”
“我说过。”
徐闯看着腕上的佛珠,一把扯断,珠子滴滴哒哒落在地上。
“这个,还给你。”
“你在归元寺,还好吗?”
一道潮水涌进徐闯的脑海,原来,原来,她不仅仅是去求无行方丈给佛珠开光,还求无行方丈收容他,他这个大傻瓜。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徐闯摇摇头,贵妃转身走进帘子,徐闯忽然喊道:
“我生生世世等你。”
珠帘响动。
张盛说道:“闯哥,真的,劝你放下刀吧,宽大处理。”
徐闯低头颤抖,抬起头来,问道:
“朝廷为什么废除法令了?”
“武士不够了。禁绝武士生育,很多人就不愿当武士,武士不够了。当然,这个法令也是方同莲的阴谋,死太监不愿武士和太监们争权。”
一阵悲酸像风一样拍打在徐闯的脊梁骨上。徐闯笑了,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闯哥!”
“什么?”
张盛看着徐闯,指指自己的双眼:“红的。”
徐闯一抹,手上殷红一片。他哈哈大笑,笑得眼前一片腥红模糊,他舞动纹海刀,气浪掀开一条血路,他看见张盛和所有侍卫像佛珠断线一样七零八落。他杀出门,门外灯火照耀如白昼,他仿佛看见方公公站在灯笼前,尖声骂道:
“废物!”
他向那个幻影刺去,刺得又硬又深,刺得幻影尖叫着消散了,然后眼前一黑,自己也倒在地上。
赶到永寿宫的侍卫们看见这样一幕:一位锦鳞服浸饱了鲜血的一等侍卫拿着纹海刀仿佛裹卷在海浪中冲出门来,然后狠狠地刺向了自己,倒在了地上。
永寿宫里,传出一阵凄长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