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
常常是为了追求一个故事
或者
是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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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昨日到郎木寺镇,晚饭快结束时,隔壁桌来了一大家子人,老老小小的,听口音很是亲切,他们是从西安自驾来的,我可是西安女婿。
一家人中有位小男孩,6岁,长得干净漂亮,眼睛大大的,皮肤很白。孩子的家教甚好,待人很有礼貌。
不知为何,娃子与我一见如故,时不时跑过来,用热乎乎的小手牵着我叫“伯伯”,把小嘴张得大大的,我就抓块羊肉丢进去。那一家人觉得不好意思,硬是塞给我两瓶酒,我们就就对喝。
晨起在停车场,又遇到这一家,男孩见我要离去,很是不舍,缠着我不放。当我们的车开出停车场时,男孩站在宾馆的二楼,不停地招手,叫着:“伯伯再见!伯伯再见!”
男孩的眼睛很亮,很纯。他与我的小女儿一样大。小女儿上学报名,我却管不了。大女儿那么喜欢旅游,也带不来。唉……
那一刻,我只希望相公把车开得快一点。
01 晨课
郎木寺并非寺庙,而是一座小镇的名字。郎木寺镇很特别,一条从山上流下的小溪将小镇分为两半,北边归甘肃,南边为四川属地。大家认为是寺庙的郎木寺其实有两个喇嘛庙,坐落在溪流两边,甘肃那边的叫赛赤寺,四川的叫格尔底寺,两个寺庙均属藏传佛教格鲁派(黄教)。
两寺相距两百多米,甘肃的赛赤寺在半山腰,四川的格尔底寺在山下,甘肃的寺庙是金顶,四川的是银顶,很容易区分。
因为时间有限,我们这回只去了甘肃的赛赤寺。其实更主要的原因是另三位队友对寺庙没兴趣,到这儿只是因为郎木寺镇名气大,来点个卯罢了。
八点多进寺,遇到僧徒们在做晨课。
大殿前的院子里,檐下正中是被称为翁则的僧官,裹着厚大的袈裟端坐着。几十位僧徒坐在院内的石板上,都是些半大小子,扭来扭曲,唧唧喳喳,时不时彼此丢点东西,或者伸手给前面一个爆栗。
注:翁则,意为领经师,负责在僧众集体诵经时领颂经文。
学员们的背后,有位高大魁梧的中年喇嘛在来回踱步,每当他靠近,一堆人就安静了很多,当他扭身离开,小子们又不安分起来。无论底下怎么闹腾,端坐正中那位一概熟视无睹。
这一位类似于教务主任角色,或许是格贵。
注:格贵,藏传佛教寺院中的僧官,负责掌管僧众的名册和纪律。
突然,庭院中传出浑厚的诵经声,可下面的小子们没一个人在读呀?
原来声音是正中的那位翁则发出的,但见他口唇不动,身体却如一只巨大的共鸣器,吐出的声音使整个殿堂嗡嗡作响。这就是传说中的佛门狮子吼么?
念经结束,学员们散开,分成几堆进行小组讨论,开始了藏传佛教著名的辩经。只见他们三五人围成一圈,中间站着一位,每说几句站着的就用力拍一下手。
这帮辩经的小僧徒,有打瞌睡的,有躺着地上数钱的,有不停打闹的,也有几个认真的,全程没人管。学习还是要靠自觉。
我怎么觉得和我教的学生差不多?
在走马观花的旅游中能遇到这样的场景,挺幸运。
再次强调,只有修炼到一定的级别藏传佛教僧侣才能被称为喇嘛。此外,有学问不出家也可以称为喇嘛。在前一篇中提到过,“上师”是对喇嘛比较贴切的翻译,与现代教育对比的称谓是教授。比如:冯教授 = 冯喇嘛 = 冯上师,大概就是这意思。
02 郎木寺里的赛赤寺
接着参观赛赤寺。这是我第一次走进格鲁派(黄教)的寺院,上回的塔公寺是萨迦派(花教)寺院。以我现在的认知水平,还看不出两者有多大差别
在一栋佛堂旁,第一次看到这种像是算盘的东西,虔诚的藏民拖家带口围着佛堂顺时针快速绕圈,每经过拨一下,像是点数。我问当中的一位老人,他说今天要转100圈。
的确是用来计数的,一堆算盘子一样的东西放在一起,转经的人各自数各自的。
转经,是藏传佛教信众每天要完成的宗教活动。转经的形式有多种,小的可以用转经筒,筒里面放着经文,每转一次,相当于诵经一遍。大的,可以围绕佛堂转,佛堂里面有成堆的经文,转一圈,相当于读完了整座佛堂里面的经文。
这种虔诚的行动,我们作为外人不宜评价,但也很难理解甚至接受。消耗大部分的闲暇时间围绕着寺庙诵经,就是为了来世么?为什么不做今世的努力?
赛赤寺的佛堂里面,供奉着格鲁派宗师宗喀巴,还有第十世班禅额尔德尼。寺庙的规模不太大,金碧辉煌,只是,太新了。四川那边的格尔底寺看上去也差不多,都在大兴土木。两个寺庙其实都没什么历史的陈迹,估计过去的东西都在文革期间被毁了。
赛赤寺内部
为什么郎木寺镇在甘南旅游中的名气这么大?在镇子内走走,就会发现有些特别的地方。这座山镇子虽小,却很国际化,旅游氛围颇浓,比如这里著名的丽莎餐厅,外面满是各国文字,提供从手抓羊肉到披萨饼等各类食品,小镇街道上最特异的风景是,有比例甚高的欧美青年。
这是因为,九十多年前有对美国的传教士,也是一对夫妇,来到甘南传教。他们与藏民同吃同住,在郎木寺镇传教多年。在此期间,妻子病逝于此,丈夫竟然熬到了57年反右的时候才回到美国,之后写了一本名为《Tibet Life(西藏生活)》的书,在西方颇有影响力。故而,欧美旅游者来甘南,必到郎木寺镇。
旅游,经常是为了追求一个故事,或者,一个梦。
03 拉卜楞寺
出郎木寺镇,前往拉卜楞寺,约200公里,省道S312的路况极好,可一路飞奔,比起在江西开高速还舒服。当然,飞奔的代价就是你也遇不到值得停车观赏拍照的地方。有得就有失。
途经桑科大草原,遍地油菜花。
桑科大草原
午后到达拉卜楞寺,这是一座小镇,坐落在几乎寸草不生的凄凉的山谷之内。然而,地处如此荒僻之地的拉卜楞寺,在藏区中的地位极高,它是藏传佛教六大寺庙之一,建于康熙年间。据说,这里有全世界最长的转经筒长廊和世界上最大的佛学院。
第一条,最长的转经筒长廊或许没错,这条长廊盘绕了半个镇子,很是壮观。与我前面去的两个寺庙和佛学院相比,拉卜楞寺的转经筒个头不大,甚至很陈旧,但是用木头做的,雕花的手工很精细,是实实在在的老货色。
拉卜楞寺的转经筒长廊
后一条,世界上最大的佛学院,如何解释?之前的色达五明佛学院已经号称世界第一了。
从寺庙的外观来看无法解释。即使登高俯瞰,除了一个看上去很新的金台之外,整个镇子找不到什么大殿,更找不到成片的僧徒的住宅。很显然,这地方容纳的学员,与色达佛学院相比,十分之一都不会有。
这就奇怪了?我不相信拉卜楞寺的规模是瞎编的,那就只能进去探索。
拉卜楞寺没什么游客,冷清到了极点,与它的名气全不相称,除了来转经的藏民,小镇里遇不到什么人。不知为何,我与队伍脱离了,午后烈日炎炎,只有独自走下去。我也很愿意走下去。
因为,这里有种很特别的氛围。
走入才能理解这里的氛围。拉卜楞分散着十几个的寺院,或大或小,每个寺院都有围墙院落,彼此独立。每个寺院就如礼堂一般,从外观上看,前面一部分是大厅,后面是几层楼,最多有四层。这种寺庙群的构成很少见。
哪里开门我就往里钻,一座座院落走下来,才慢慢明白了。
拉卜楞寺的各个寺院(经院)是按照经文(学科)进行区分的,譬如“医学院”研究藏医,“时轮学院”讲授密宗《时轮金刚经》,每个独立的经院都有自己专门的学问。
这太专业,或者说太古老了,就是欧洲最传统的学院体系,通俗的类比就是哈利波特小说中的霍格沃茨魔法学院。
到这里才知道,藏传佛教的教育体系是多么专业、严格,着实令人惊叹。似乎汉传佛教也没有能达到这等层次。有一种说法,藏传佛教的教学体系在几百年前形成后一直是全世界最先进的。是否如此?我接触得太少太少,无法做出评判。
拉卜楞寺有种高贵的气势,这里没有太高大的佛堂,却是古朴、凝重,走在里面你能感受到历史凝固在你身边,小镇内经常是此路不通的土路会让你感觉到陷入迷宫,就像是你傻乎乎地拖着行李第一次走进大学报道一样。
但是,与学员如过江之鲫的五明佛学院相比,这里完全找不到学习的氛围。或许是我来的时候不对,各个经院内碰不到几位僧人,几乎都是内门外锁,应当是在放暑假。
小镇正在搞开发,到处在翻新道路,最古老的主佛堂也被封闭,于是门票也不收,反正你也进不了任何学院里面。
这里开发搞好了,学习氛围还能保持么?
我理解了三天内走过的三个藏传佛教教育机构的职能区分。
早上的郎木寺,是最基础的本地化教育,招收当地青少年,相当于初高中。色达五明佛学院,是二本、专科或职业教育,来的是各地学员,门槛低,普及作用更大。而拉卜楞寺,不只是985级别,在藏区,它的地位可能就是Top 2 的清北。它是曾经的世界上最高等级的佛学院之一,现在是不是我不知道。
它不是最大(可能历史上在最大),它是最高。
大约是读书人的缘故,我特别喜欢拉卜楞寺的古朴与幽深,几百年慢慢沉淀出来的。与之相比,五明佛学院就显得层次低了,但那里生动鲜活的,这里,似乎更陈腐,只有历史,没有现实。
带着不解离去。我会想念这里,一定的。
04 绝望中狂奔
离开拉卜楞寺,直奔西宁。
总指挥李兄坚信自己手机上百度地图的专业导航能力,于是我们又陷入了或许没有任何自驾车尝试过的烂路,一路遇不到任何一辆外省车,这条路烂得都无法描述。相信我,在某些极端的路段,一辆孤独的自驾车陷入的不仅泥泞和深坑,还有深深无奈甚至绝望。
有些事情,愿意回顾,有些,真不想写。那天从甘肃往青海东部的旅程中的某些细节,在我的记忆中都被强迫抹去了,太痛苦。
几天下来,确信全中国最糟糕的路都被我走到了,有了相当高的对驾驶技术的自我评价,从此后,遇到任何在我面前表示自己开车水平不错的人,我都会说:“是的,你很棒!”
以15公里时速开行了三个小时后,跨出甘肃,进入青海,行于青东地区同仁县,此地红山红土,典型的丹霞地貌。
沿途干旱贫瘠,玉米是仅有的庄稼。农家抹泥为墙,家无长物,纵使如此,这等山村中仍有金碧辉煌的喇嘛庙。
何必呢,又能解决什么?指望来世是唯一的生存意义么?
在青海省再次过黄河大桥,此处是黄河第一湾再拐过来的,即将流出青海,重又进入甘肃,不再回来。黄河第一湾的黄水到这里却变得平缓、清澈了许多。
黄河中的箱网养殖
铁人相公再发癫狂,打鸡血般长途奔袭,穿过西宁市,午夜时间,到达青海湖畔安营扎寨。
本日,行车550公里,行走三省:四川、甘肃、青海。两天之内,六次横跨黄河。
尾声
昨晚与那家西安人喝多了,东北人遇到西北人,就是这样。
第二天早上,宿醉未醒,同房的相公瞪着我,一副要杀人的模样,说是我晚上呼噜打得震天响。这绝对是瞎编,我这么文静的人怎么会呢?哪像他,开车累得像只狗,晚上却还有精力打呼噜。男人和男人同房绝对不适合,怪不得人家都是找异性。
一般人认为,在高原绝对不适合饮酒。不过以我本人经验,海拔2000之内酒量可维持不变,3000时降低到2/3,3700左右,酒量下降一半。由于取样点不足,尚不能准确构成“酒量/海拔”曲线。请注意,冯老师不是在喝酒,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做科研。这种事儿我经常干,为了科学奉献自己的身体是做老师起码的品质。
什么高原不能这个不能那个,基本都是吓唬人的。有些事情呢,你越怕就越来,比如高原反应(我还在做总结,有空写个分析报告)。
只要你有勇气,放心,该来的还得来,该怎么倒霉还是怎么倒霉,想跑都跑不掉。
修订版后记
以上这一段,是当年路上瞎写的,绝对错误。两次进藏后,以自己和身边的朋友的血淋淋教训证明,青藏高原比我们想象的险恶得多,别拿自己的生命冒险,生命比想象得脆弱得多。
在西藏不要喝酒,尤其不能喝白酒,切记!
本日的经历,其后又写过几个短篇,有《寻味中国 55 郎木寺的手抓羊肉》、《寻味中国 54 尖扎县的黄河鲶鱼》和《影像记忆·郎木寺的晨诵,领经喇嘛的狮子吼》,请关注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