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本名蒋震山,是个铁匠,皮肤黝黑,中等身材,精瘦,因其打铁抡起大锤时总要深吼一嗓子,且手艺精湛,在他们那个小寨子及方圆十里远近闻名。
俗话说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农村人都知道,斧子、锄头、铡刀、镰刀、铁钩、铁叉、菜刀、剪刀、铁耙等农户家庭用具,那是农民人家家家必备,年年月月使用,年年月月磨损,无论新旧都得铁匠来锻打铸就。所以在那时几乎每个村都有铁匠,打铁铺。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战火不断,社会动荡不安,人民生活水深火热,偏安一隅的小寨村生活虽不富足,人们只要勤劳,土里刨食,大地总有馈赠,没有饿殍遍野,啼饥号寒的惨状发生。老虎的小脚媳妇嫁给他时,他家里只有三间土瓦房,朴实的劳动人民,没有嫌弃和抱怨,小脚媳妇每天对谁都笑眯眯的,一心一意和老虎过日子,几年里生了五个小子。邻居松林有仨儿子,听说老虎家老五出生又是个儿子,揶揄里透着羡慕:“老虎,你这本事可真大呀!家里五只小虎仔,还不把你和嫂子吃了。”老虎不紧不慢道:“你看对面大山、小山家,闺女儿子七八个,人家大山小山也没倒。”松林不甘示弱:“反正我们大山小山松林,你们老虎再多也跑不出我们这片山林。”老虎哈哈一笑,不屑一顾:“没有我老虎,你们这山林再好也好不到哪去哟!”
老虎看着这五个小小子,既喜又愁。五个小子,日后劳动力不愁了,好日子,会越来越好吧,可这五张正长能吃的嘴也不好打发啊。
老虎小时读过几年私塾,肚子里有些些墨水,信奉儒家孝道,孩子的名字来自儒家五常“礼义仁智信”,也是巧了,五个儿子,孝礼,孝义,孝仁,孝智,孝信,再多一个或男或女,老虎都要再动脑筋。
村里办学堂,适龄的超龄的,斜挎着书包都被大人赶着送着进了学堂。老虎跟儿子们说:“到底是二两的笔杆子轻,还是几十斤重的铁锤轻,你们几个掂量掂量,都好好给我读书去,不成才,也成人。”几个孩子读书就孝智用功,回回被老师夸奖。三个哥哥,资质平平,但听话能坐得住,老二孝义读书一般却写得一手好字。老五就不行了,只要翻开书就跟满页的蝌蚪水里游一样,他看着眼晕,最后就他只是读完了初小,早早跟着老虎打铁去了,算是识得几个大字不是睁眼瞎。
老虎拼尽全力揽活挣钱,夫妻俩省吃俭用,商量着又变卖了祖上传下来的那对翡翠玉镯,镯子是老虎家祖传的,传给儿媳,老虎那代就他一个,自然传给了老虎媳妇,如今五个儿子,到时候传给哪个儿媳都不公平,不如变卖,用这些钱给他们盖房子娶媳妇。孩子们越来越大,土瓦房久经风雨,冬天四处透风,夏天潮湿闷热,是该改善了,不然到时候这破房烂院的,孩子们说亲都不好说。
老虎去找村里读书藏书最多的郭太爷,借鉴参照一些书上的宅院设计,掺入自己的想法,和工人瓦匠一起和泥流汗,半年时间,老虎的两进日字式房子就落成了。房子还在原来的地基上所建,坐北朝南,蓝砖黛瓦,砖基土坯,墙皮用黄泥衬平,石灰泥抹光。大门门楼宽阔高大,上镶嵌砖刻“福寿”二字。门前左右置石狮一对,房脊及四梢用特制的雕有花卉、吉祥文字的砖瓦装饰。一进院东西两厢各两间,延着厢房尽头是厅房,厅房和东西厢房之间各有过道,东过道廊檐一侧是灶房,西过道廊檐一侧堆放杂物,穿过过道进入二进院,同样的东西厢房各两间,尽头是正厅房,二进院过道头是茅房。一砖一瓦,一草一泥,无不凝聚了老虎的心思和巧智,老虎望着漆黑油亮的大门,气派巍峨的门阙,看看旁边羸弱的妻子,欢喜吵闹的孩子,如释重负,百感交集。
邻里们对老虎的新房无不羡慕夸赞,男人们回去免不了被各自眼红爱攀比的媳妇们一顿数落。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座房子说起。
(一)
五个儿子的学业,孝智一直在读,孝礼、孝义、孝仁三个读到高小毕业就不再读了,孝信打小不喜读书,自不必说。老虎供读五个儿子,也觉吃力,纵然心高气傲,也无可奈何,由他们去了。
大儿子蒋孝礼通过媒人介绍,把本村小他十岁的女孩儿马翠英娶进了门。翠英苗条白净,眼柔心善,爹娘在她三岁的时候死于生病穷苦无医,靠三个姐姐照顾和亲邻们施舍,读了三年书,没有父母教诲,看脸色长大的她顺从不争,有活就干,和家人邻里相处和睦,就是勤俭节约得厉害而又不善收拾,能要的不能要的物件儿,在她眼里都是宝贝,她的屋里总是乱糟糟的,堆得到处都是,孝礼敦厚,身宽体胖,怜她性情温和又小自己那么多,也不在乎,结婚半年翠英就有了身孕。
接着老二孝义娶了外村庄上的李淑兰进门,淑兰年纪比翠英还要大一岁,阔鼻圆眼,个子不高,黑黄皮肤,健壮精明,和白净斯文的孝义站在一起着实不大般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淑兰娘家早年经商,家底殷实,子女众多,即使女儿相貌普通,嫁给孝义,还认为孝义高攀了。老虎两口子计较不了那么多,孩子们能成家立业就是他们的福分了。淑兰进门一个月也有喜了,她暗暗较量:看到底蒋家的长孙从谁的肚子里出,翠英浑然不知自己的孩子还没出生就被比较了。
老虎媳妇积劳成疾病倒了,吃不下,睡不好,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到了弥留之际。翠英淑兰妯娌二人每天守着伺候,没几天,操劳一世的她带着看不到孙子出生的遗憾和对人世的不舍走了。
老虎媳妇安葬在村子小山头上的一片坟地,那里挨着一片苹果园,胆子大抄近路可以从坟地进入果园,村里总有胆大之人从那抄近路,久而久之,坟前就留下了一条坚实的小路。
媳妇走后,老虎逐渐变得沉默寡言,也不再干活。老虎主张“君子远庖厨”,厨房一应事物都由家里妇女承办,媳妇在世,媳妇操劳,媳妇不在了,儿媳们操持。他吃饭一般都是由翠英或者淑兰做好了端到跟前,出门碰见大山小山松林他们这些邻居也不再言语上争高下,天好的时候,几个老汉就蹲在麦秸剁下抽着烟袋看天,看地,双眼无神。
孝仁三岁那年,生了一场病,送医不及时,落下右腿残疾的毛病,走路一瘸一拐,不影响生活,但不好说亲。他和大哥打铁技艺最好,两人商量着,出外找活干,在家守着这方寸之地,钱越来越不好挣了。
孝智考上了县里高中,学费由兄弟们凑,他两周回来一次,每次返校,两位嫂子按老虎的吩咐给他准备足够的杂面馒头和腌咸菜,那时候也不舍得坐车,孝智走着来回,大家都如此,也不觉辛苦。
这天有人托松林媳妇给孝仁说亲,说亲的人不好跟老虎提,几番辗转托松林媳妇,后半晌,松林媳妇把淑兰叫出来,俩人在她家门外柴垛旁,她悄悄给淑兰说:“给你家老三说个媳妇吧,这姑娘是扣马村的,姓吉,离咱村也不远,人家家里就这一个姑娘,想招个上门女婿。”淑兰一听说亲心想这是好事,老三结了婚她也会跟着轻省些,又听是倒插门,不免担心地问:“松林婶儿,你没跟他们说孝仁腿不好?”松林媳妇接话:“说了,那能不说,不说到时候人家不埋怨咱!”淑兰疑惑:“那好好的闺女咋看上俺家老三了?”松林媳妇面露难色:“是这样的,淑兰,那闺女吧,身体不太好,听说好像是什么心脏病,但人家媒人说了,没生命危险,不影响生活。”淑兰急了:“松林婶儿,这我可做不了主呀,你给我说不行,还是找俺爹说说吧,只要他愿意,老三愿意就行。”松林媳妇听这话,知道必须得找老虎和孝仁亲自说才行了,但还是拜托淑兰在老虎面前好好说合:“淑兰,你嘴巧,你跟你公公好好说说,上门女婿虽不好听,人家就那一个闺女,还能亏待了老三,再说了,老三上门了,你们以后不住的宽敞些”。说完匆匆忙忙回家去了,她家里也六七张嘴等着呢。
次日快晌午,家里还没人喊老虎回去吃饭,天蓝日暖,老虎靠着麦垛听松林几个老伙计瞎白话,那几个拍拍身上的麦草,都回家吃饭了。松林受媳妇所托,一看时机正好,就赶紧开口,又踌躇不已:“老虎,嗯……给你家老三说门亲事吧?”老虎话带嘲讽:“怎么,你一个老汉儿还干起媒婆的营生了?”松林赶紧解释:“不是,这不是对方和家里婆娘熟悉,顺带手帮忙问个话罢了。”老虎收起了情绪:“说来听听。”松林开始一五一十地说,说到对方要招亲,老虎把烟袋往抬起的脚上梆珰一敲:“松林,你这个不安好心丧天良的!这你都能说出口,换你儿子试试?”说完,气呼呼的,扭头就走了,松林在后面怎么喊都不搭理。
到家翠英和淑兰刚把午饭张罗好,给老虎手擀的一碗白面条,其他人都是红薯面条。淑兰先看出了公公的脸色不对,猜着松林说亲的事,试探问道:“爹,刚在门口遇住啥事儿了?”老虎怒气更盛:“以后别听你们松林婶儿胡咧咧,净不干人事。”翠英也听见了边招呼孝仁过来吃饭边问:“爹,到底是咋了?”松林一看孝仁一瘸一拐地走来,气也消了大半,更多的是惭愧,都怪自己当时大意,才让孝仁成了现在这样。
松林不回答两个儿媳的疑问,直接问孝仁:“老三,你也不小了,该娶媳妇了。”孝仁拉个马扎子端着碗坐下:“爹,听你的。”老虎就简单把情况说了说,看着孝仁说:“老三,爹对不起你啊。”孝仁放下碗筷赶忙说:“爹,您别这么说,我觉得我没啥,我腿不好,但啥也不耽误,我还想着和我大哥过完年去外面找事做,咱家人口越来越多,这没钱可不行,婚姻的事您说了算。”淑兰受松林婶儿之托,赶紧趁热打铁:“爹,要不您就让他们见见,兴许和老三中意,上不上门的,离得又不远,以后的事情咱再说呢。”老虎要强了一辈子,深知儿子这种情况,想要找个自己称心如意的不易,见见就见见吧,结不结果的都还未知。
淑兰吃罢饭,让大嫂收拾,忙不迭地跑到松林家告诉了公公的决定。
过了几天,松林媳妇安排孝仁和秀琴在她家见了个面,一见面,孝仁对秀琴很满意,秀琴人如其名,秀气端庄,就是瘦的可怜,心脏病的缘故脸色有点发青,家里现有一套两面厦房,娘不在了,就她和她爹相依为命,她爹是个木匠,说到时候他们如果结婚,必定给他们打一整套时兴家具,木材都备好了。秀琴柔肤弱体,全凭爹爹做主,但见孝仁浓眉大眼,说话铿锵大方,看秀琴的眼神也是目光似水,也就暗暗里认定这个人了。
送走一对佳人,松林媳妇刻不容缓地跑到老虎院里笑着喊道:“老虎啊,你要准备置办酒席了,人家吉家的姑娘可是看上你家老三了啊,你问问老三,他是不是也满意得很。”
其实孝仁回家,就被哥嫂和爹叫过去盘问,他跟老虎说:“爹,要不您就同意这门亲事吧,就算我是招做赘婿,也不耽误常回来看您和哥嫂弟兄的,还能给咱家减轻点负担,那姑娘一看就好相处,我挺喜欢的,身体是弱点,说不定养养就好了。”老虎心想:我蒋家还没出过这种祖上蒙羞的事,可惜我老了,也帮衬不上儿子们,祖上若是埋怨,等我下去和他们谢罪吧。他叹了一口气用微弱的语气说:“好吧,孝礼、孝义你们帮着给张罗吧。”说完缓慢起身,孝仁慌忙去搀,老虎摆摆手独自回屋躺下了。
亲事很快就说定了,秀琴的身体冬季要静养,婚期定于次年春天。
(二)
正月里,翠英诞下了蒋家的长孙,老虎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抱着孩子欢喜地不撒手,亲自取名克民,意为克己为民。淑兰争长孙的较量暗暗落第,二月里,她的孩子安民出生,都是孙子,老虎还就是喜欢克民多一些,淑兰把气撒在孝义身上:“你看你爹,都是孙子,明显就偏心,都怨你这个窝囊废,你不讨你爹喜欢,咱儿子也跟着不招人待见!”孝义也不争辩,任淑兰骂着,躲到一边练字。
孝仁和秀琴成婚了,他舍不得撇下娇妻,先让大哥外出探路找活干,等稳定住了,他再去。孝礼背上行囊,和众多出外谋生的汉子一起踏上了西去的列车,凭着从老虎那里继承来的手艺,在陕西漂泊了快一年,才算暂时在渭南站稳了脚跟,在一家金属器具厂做工。电报拍回家时,翠英一直悬着的那颗心才放了下来,带着儿子,默默生活。
春节放假,孝礼回来了,看着丈夫平安归来,还带回来好多没见过的东西,翠英欢喜万分。克民快一周岁了,看见父亲在幼儿车里站着也高兴地一个劲儿挥手。孝礼先去问候了老虎,老虎简单问明儿子的工作生活,抽口眼袋,说:“你快回屋去吧,翠英一个人带着孩子这一年挺辛苦的。”孝礼回屋让翠英把带回来的礼物、点心每样分点,给各房送了去,吃罢晚饭,早早地关灯歇下了,小两口久别胜新婚,千言万语,自不必说。
腊月二十六开始,翠英和淑兰妯娌俩就要准备年货吃食了,赶集市,买了二斤便宜的猪骨头,割了二斤肥猪肉,半斤,配着萝卜剁馅儿;剩下的肥肉炼猪油,油渣留着配菜;瘦的也就不剩几两了,也得留着,万一来客招待,不至于那么寒碜;杀了只自家养的下蛋鸡,和猪骨头放一起熬汤;发面蒸馒头,黑面白面分开蒸,白面馒头就只敢蒸一笼,还要先供奉祖宗和天地神灵,不到年三十不能动;菠菜青菜白菜萝卜什么的是地里种下的,洗好备着。年三十下午五点不到,俩人计算着包好了五十来个白面饺子,擀了一大把杂面面条,用熬得肉汤下了一大锅的饺子面,放上菠菜、红萝卜丝、五香面儿,菠菜绿,萝卜丝红,热气腾腾,甚是诱人。
物质匮乏的年代,年三十的饺子汤面,是村里大多户人家包括蒋家老少一辈子抹不去的食物印记,是穷苦老百姓变换花样用极简的食材做出的像样饭食,也是驱除寒冬迎接新春的一碗碗象征。
照例,饭做好,先点香,再盛饭,给灶王爷、天帝爷、土地公、蒋家祖宗灵位几个地方端去摆着,叫“供香”,孝智去门外放根“闪光雷”,老虎发话:“好了,都吃吧!”大家才起身,先给老虎端上一碗,其他人无所讲究随便端起盛好的一碗就吃了。吃完饭收拾好,翠英和淑兰还不能歇着,初一的饺子要包好,讲究说初一当天是不兴再干活的,不然一年都遭累。
初一早晨,大家都不敢睡懒觉,早早起床洗漱,依然是两位主妇忙活厨房。煮好饺子,照例先供奉神位,和三十晚上的规矩是一样的。
刚吃罢,孝仁和秀琴骑车回来了,淑兰赶紧上前接住他们拎着的一斤猪肉,一条大草鱼,两瓶白酒,翠英拉着秀琴的手招呼坐下,问东问西。孝仁抱抱克民,再抱抱安民,喜欢的不得了,掏出准备好的崭新五毛钱给两个小孩儿压岁。
一家子都齐了,老虎带着孩子们在祖宗灵位前站开,重新点上三根香插入香炉,孩子们纷纷跪地,三叩首,老虎嘴里念念有词,祷告祈求祖宗保佑子孙万事太平。拜完神灵祖宗,再拜老虎,老虎坐在堂屋正中,一脸板正,接受孩子们的扣头朝拜,然后大家起身,互道过年好,新年伊始的仪式才算结束。
大人之间有了孩子,话题自然就由孩子引开,安民已经咿咿呀呀会简单的叫人,一逗就笑,生人熟人见了都张着胳膊让抱。一比较,克民就显得木呆呆的,不认生,也让抱,没什么表情,不哭不闹,不喜不笑,大家只好说这孩子乖,好带。翠英孝礼也不在意,小孩子嘛,现在能看出个什么道道来。
新春的正午阳光正暖,一家子围在一起热热闹闹、亲亲热热地吃了一顿团圆饭。
新年过完,孝礼要西去上班,孝仁也不甘于在家浪费自己的手艺,和秀琴商量过后,把媳妇和老丈人托付嫂子弟兄多关照,和大哥双双入陕,养家糊口。
这年八月,孝智参加了全国高考,暑期在家等待消息。孝义的一手好字被村大队相中,邀去做了村干事。孝信十四岁,又黑又瘦,不如大哥三哥打铁过硬,好在韧劲足,不怕流汗辛苦,那里有活儿找,都忙不颠儿地去,挣得钱多钱少也不在意,整天乐呵呵的。他跟孝智说:“四哥,你要是考上大学,我挣得钱都给你当学费。”孝智看着小五黑瘦略显佝偻的小身板,于心不忍:“五儿啊,你要是听咱爹的话,好好读书……咳,你挣得钱,留着娶媳妇儿吧,哥不要。”
通知书下来了,孝智考上了中国民用航空局航空学校,(后更名为中国民航飞行学院),消息在整个村里传开了,村里第一位大学生竟然是老虎家的,羡慕、嫉妒、恨自家孩子。老虎高兴地喜极而泣,感叹:“祖上有德,我蒋家终于出了一名大学生了。”因为孝智的学校属于军校性质,不光学费生活费全免,蒋家门楣上后来还被县里派人订上了“军属光荣”的牌子,这种荣耀给全家带来无上荣光,老虎很是神气了一阵子,沉默寡言了几年,又开始和老哥们儿闲谈玩笑了。
(三)
四年的大学时光,孝智专心研学,成绩突出,院里让他留校任教。
四年里,翠英生了蒋家长孙女灵姣,淑兰有了女儿灵玉,秀琴一直未孕。
孝智毕业回来探亲,村里上门给他介绍对象的人络绎不绝。学校里男多女少,孝智专心研学也顾不得考虑男女之事,家里同龄的小孩儿都满地跑了,老虎嘴上不急,自认儿子优秀,说梧桐树还怕招不来金凤凰。提亲的人多了他也不胜其烦,就让孝智好歹去见几个,反正在家这些天也没事,嫂子们也说家里姑娘知根知底,实在,万一有眼缘呢。孝智心想见就见吧,一听是村里李家的女儿俊彩,想见的心就更急切了。当年在村里上学的时候,俊彩和孝智同班,那时候俊彩就以出众的外貌和良好的家世,在班级里成为众多男生暗恋的对象,孝智也不例外。俩人就像是月老各给了红线的一头,今天红线不偏不倚,牵着牵着就走到了一起,孝智如今终于有胆量向心爱的姑娘表达心意了,怎不期许。一见面,孝智看俊彩出落得比之前更加的亭亭玉立,秀外慧中,俊彩看孝智文质彬彬,英气十足,当下俩人各自回家都向父母表明了彼此的心意。
婚事办的很仓促,孝智的假期快要结束了,俩人还不能领结婚证书,孝智要回学校开证明才行。双方家长只是局促地坐在一起吃了顿饭,把孝智的房间简单布置了下,李家添置了几套新铺盖,陪送了几口箱子,小两口算是民间意义的成亲,有情人终成了眷属。李家妈妈心里不满,奈何自己的女儿着急下嫁,也只好咽下这口气,嘴里忍不住埋怨。老虎让淑兰安抚李家,说等孝智下次回来领证,一定再给他们风风光光地补办个仪式,李家妈妈这才舒眉展颜地离去了。
洞房花烛夜,一刻值千金。昔日同窗歌大志,今宵共枕话知心。鱼水合欢成伴侣,夫妻同乐度良宵。
孝智假期结束,辞别父兄弟嫂,告别娇妻,依依不舍。到校后,当即提申请打报告,拿着批准报告,他亟不可待跑到邮局往家里拍电报。新婚燕尔,俊彩思念丈夫,在公爹和兄嫂面前也不便表现,她性子温和,说话轻声细语,对谁都有求必应,不推脱不叫苦。她手工极好,做饭、制衣都样样拿手,以前没嫁过来时,数淑兰的针线活好,孩子大人的衣服鞋帽,好多都靠淑兰缝制。俊彩一来,针线活一出手,淑兰也不得不自叹不如。孝智不在家,俊彩和大家伙相处的十分融洽,她看大嫂即将临盆,提前做了好几件小孩子用的包被、衣服,翠英感激万分,大家都打心眼里喜欢她,照顾她。
翠英生了蒋家的第三个孙子克俭,俊彩也欢喜,去大嫂房里看孩子,孩子拉了,帮着换尿布,闻到气味,突然一阵反胃,强忍住干呕了一下。翠英见状,赶紧问咋了。俊彩按着胸口咽下酸水不好意思道:“大嫂,我不是嫌弃孩子啊,您别多心,可能是吃了什么不对付的东西了吧。”翠英帮忙轻轻拍打着俊彩的背:“说啥傻话,我怎么会多心,你待孩子比我这个亲娘都上心,诶,你不会是?你这个月,那个来没?”俊彩思索了下脸红了,又惊又喜:“大嫂,我不会是真的……”“你快别管我们了,赶紧回屋躺着去。”翠英推着俊彩让她回去休息。“大嫂,这还不一定呢,即便是真的,又怕啥,我哪有那么娇气。”俊彩羞羞地嗔怪。
消息是瞒不住的,让村里的老中医把了脉,确定是喜脉,老虎让孝义给老四拍电报告知了这一喜讯,全家人欢喜不尽。
次年,四孙汉民出生,大眼睛,深眼窝,像极了俊彩。孝智工作时间短,随军申请尚不够资历,只能在每年的探亲假中两地奔波。
孝礼、孝仁在渭南有色加工厂工作努力破格转正,成为光荣的工人阶级。一年也只抽得农忙、过年回来几次。秀琴一直未孕。
孝礼的小女儿,老虎的三孙女灵霞;孝义的次子,老虎的第五个孙子立民,前后出生,老五孝信娶妻王花芬进门,很快也生下一子,六孙春民,生下来和孝信一样皮肤黝黑,胖乎乎的圆脸,小名儿黑蛋儿。俊彩生下女儿灵雯,四孙女。一时间,家里多了四五个孩子,热闹非凡也拥挤不堪。
老虎老了,常年打铁所致,如今腰都快直不起来了,愈发显得矮小。他看着孙子孙女一个个承欢膝下,一大家子人口越来越饿多,同居,合炊,共财,磕磕绊绊,家里大事没有,小矛盾不断。老虎既喜又愁。
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俗话说:半大小子,饿死老子。值饥荒年月,打破了公家的大锅饭碗,蒋家老老少少快二十口人吃的是家里的大锅饭。妇女做饭,男人下田。粮少人多,红薯玉米容易饱腹,可饿的也快。
这天晚饭媳妇们熬的玉米糊糊,蒸了一大锅红薯,还没等红薯熟透,饿的团团转的孩子们围着锅灶,见一个学一个,偷偷拿一个,顾不得烫手,连皮都啃着吃了。等开饭妇人们去掀锅盛饭时,发现锅里快空了。淑兰骂着“你们这群臭小子,到底是谁出的主意,看我不打他”,又真舍不得下手,骂几句,解解恨,看着个个站那瘦的肋骨分明,又气又怜,只得重新再拿出些储备粮应急。
时间久了,不满,无力,越来越复杂的家庭关系,分配不均的口粮,难以承载的经济压力,无法均衡的费用支出……矛盾越来越突出。
树大分杈,儿大分家。老虎决定分家。
大年初五,年基本过完,趁家里人里都在,在正厅里叫来五个儿子儿媳,老虎说了自己的想法,因为人口众多,他向村里又申请了一块宅基地,就在街头隔条马路边,面积有现在这所房子占地一半大,他说如果谁想要,可以自立门户去,但要自己打基建房。五个儿子面面相觑,各自打算盘,虽以后是独门独户,要自己出钱出力,有没有这个实力?大家默不作声。半天,老虎急了:“没人要?那我自己盖个草棚搬过去!”
依旧一片静默。
一向老实目木讷的孝礼开口了:“爹,那要不我去吧,我们自己先随便盖几间能住就行,到时候盖好我就让翠英带着孩子们搬过去。”
翠英听丈夫的,话不多,平日里任劳任怨,她是长媳,从嫁进来没和任何人发生过口角争执,老虎看重她明事理,又尤其喜欢大孙子,私心是希望他们两口子建新宅的。现在的房子虽好,处在一堆乱盖乱建的房子周围,门口路窄曲折,高低不平,下雨下雪泥泞难行。新宅如果建成,临街大马路,宽阔平坦,去哪都方便。何况翠英的性子,不会主动争取,他也着急,这下孝礼开口,老虎松了口气,暗自窃喜又故作镇定:“你们大哥的想法,谁有不同地想法都说说?省得到时候你们觉得不公了或者偏心啥的。”
一片静默中,淑兰突然开口了:“爹,大哥搬过去我们没意见,到时候大哥盖房子,我们都去帮忙。”其他人听淑兰这么说,也附和着表示同意这个决定。
“没人反对,那你们四家就抓阄,这座宅子,八间厢房,两间厅房,你们四家按人口抓住哪间是哪间,家里锅碗瓢盆也按人口平分,不够用的你们自己置办,我老了,干不动了,以后一个月一轮,轮流到你们那儿吃住,把你们都养大了,你们得管我。”说着老虎让孝义写阄儿,写好,老虎捧在手里十指交叉握紧晃动了几下,撒在供奉蒋氏祖宗灵位的长桌上。
孝义看着一表人才,斯文俊朗,却在淑兰面前唯唯诺诺,不当家。她不愿自掏腰包盖新房,既折腾也出不起那钱,她觉得现在住的老宅已经很好了,能分得几间再好不过,便跟丈夫使使眼色,先别着急动手。
看大家都不动手,孝智说:“爹,我先来吧,我常年住校,家里就俊彩和孩子们三个人,还得仰仗哥嫂们照顾。”说完随手抓了一个坐了回去。
看老四抓了,其余三兄弟也纷纷上前,听天由命。
老二分得一进院两间东厢房和厅房;老四家人少,分得一进院西厢房两间;老三虽入赘他门,也是蒋氏子孙,所以也分了二进院西厢房两间,不回来住就给孝义一家先住着;老五分得东厢房两间,正厅房仍由老虎居住,等老虎百年后归孝信所有。鉴于老大新房未建,先暂住老五一间房,老虎带着克民、春民住正厅,老五的小儿子伟民(老虎第八孙)刚满月,和老五两口子住一间。
那个年代,人口就是财富,孔子有云“不患寡而患不均”,老虎尽量做到平均分配,五个手指头伸出来不一样齐,他知道分家没有绝对的公平和平均,语重心长地说出一句话:“孩子们,分家不分心,分家是为了你们更好的生活。家和万事兴,要牢记我们是一家人啊!俗话说人心齐,泰山移,希望你们弟兄们遇事有商有量,互相帮衬,团结一致!”
宅子还是那所宅子,不同的是各家过起了各家的小日子,每到生火做饭,升起的炊烟多了几缕。
(四)
孝礼的新房盖得很匆忙,盖房子的钱是孝礼每个月省吃俭用发了薪就往家寄,翠英食物坏了都不舍得扔,自己吃掉,带着能干活的子女去生产队里,起早贪黑,不惜力气,一点一滴攒起来的。白手起家的他们,手里的钱只够盖南北两面的厦子瓦房,还是砖土结构。
克民在一群同龄孩子中个子最高,大人们忙,五岁那会儿就把他送去了小学,每天临放学,老虎都巴巴地跑到路口等着,手搭凉棚,望着远处,看哪个是自己的孙子,见到了,赶紧接过书包,或是问问今天都学了啥,或是拿着不舍得吃的“好吃的”
塞给他,或是偷偷给克民一两毛钱。灵霞见她哥有钱,问从哪来的,克民说咱爷给的,灵霞也去问爷爷要,老虎一句“小姑娘家要啥零花钱”就给回绝了,灵霞就回来给翠英说,爷爷重男轻女。
克民考上了高中,老虎又多了个在人前夸赞孙子聪明的谈资。
孝仁一直没有子嗣,老虎心里始终放不下,去年秀琴好不容易怀上了,四个月大的时候,秀琴突感不适,赶紧送医,医生一检查建议她流产,说她这种身体不适合怀孕。秀琴不舍,医生说执意要生的话,到时候可能母子都保不住,这才认了命。
老虎听松林那些老伙计给出了主意:“你那么多孙子呢,随便挑一个过继给老三不就好了。”
老虎召集大家回家商议,只有孝义屋里是仨儿子,淑兰起先不同意,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给别人算怎么回事。老虎给他们分析了利害:跟孝仁日子过得只会好,不会差,孝仁在渭南能挣工资,扣马那边有房子,这边也有两间房,到时候都是这个孩子的。秀琴人善,平日对这些侄子侄女儿们都跟亲生一样好,过继过去,那不更好了。
淑兰盘算明白自己的儿子过去有利可图后,这才点了头,那叫谁过去呢?
安民都快说亲了,建民还小,爱读书学习,不舍得;立民九岁了,半大不小,也不爱学习,成天跟着一帮同龄人瞎玩儿不着家,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哇。最后说那就立民吧。
把立民叫来,老虎问他:“立民,你喜欢你三大三婶儿不?”立民点点头,不知所以,但看着家里人都在,三大三婶儿朝着他笑,自己爹妈的吊着脸,其他叔伯娘婶都一脸紧张,也紧张起来,“爷,你问我这干啥?”
“让你跟着你三大三婶儿去他家住,享福去!”淑兰不快地说出来。
“妈,你不要我了?”立民想起玩伴儿们开玩笑的话竟然是真的,伤心地哭起来。
“妈咋会不要你。”淑兰也抱着儿子哭了。
“立民,你爹你妈没有不要你,只是让你去跟你三大三婶儿住一起,他们还是你的爹妈,你三大三婶儿家住着宽敞,还没人和你争。”老虎给孙子解释。
“立民,你要去婶儿那住不习惯,你还可以回来,没事的。”秀琴不忍心看孩子难过。
淑兰把立民叫到自己屋里,给大家说收拾东西,其实劝服儿子:“你爷提出来了,我和你爸也没法反驳,你哥年纪大,你弟又小,你去吧,你三大在外头工作,比你爸挣钱多,到他家天天吃白面,说不定平时还能吃肉,你又不是不记事儿,咱家还是你家,妈还是妈,知道不?你三婶儿不是说了,你想回来就就回来,也不远。”
淑兰哄了半天,安慰自己也安慰孩子,看孩子没啥情绪了,带着出来,给大家吃了颗定心丸。
立民的户口迁到扣马村了,但他一直说自己是小寨人。秀琴待他小心翼翼,好吃好喝的都先紧着,上学亲自接送,只要立民说想回小寨,秀琴从不阻拦,把家里唯一的自行车让他骑着,也不催着他回来。到底是个孩子,跟淑兰说秀琴对他的好,淑兰听了酸溜溜的,问东问西,质疑半天,生气吃醋了还要赶他走。立民看每次回来,自己的亲妈对自己也没啥好脸色,慢慢的回来的次数少之又少了。
就像手里攥了把沙子,你越是攥得紧,沙子越是流失的快,秀琴的大爱、善良无形中映射了这个哲理。
克民从小被老虎宠惯了,有个毛病就是爱睡懒觉。高中毕业,遇上文革,在家学会了驾驶技术,去村里给村支书当司机。这天村里没事,他不用去上班,快中午了还在屋里睡着不起,灵姣、灵霞和妈妈去生产队摘棉花中午不回来,克俭就问大哥中午吃啥饭。克民睡得迷迷糊糊,懒得答应,克俭站在窗户底下继续问:“哥,你起来吃饭不?”还是没人言语。生气了:“哥,那我擀点面条吃了啊?”这才听到克民应了声:“嗯,好。”
克俭看大哥这样,赌气和了一点面,就给自己扯了一碗面条,煮煮吃完把锅碗都刷洗干净,上学去了。
克民睡得肚子咕咕乱叫,才不得不起来,看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想着克俭做饭了,去厨房掀开锅盖,干干净净,啥也没留,知道弟弟生他气了。他也不在意,找出个干馒头,舀了瓢缸里的水,就着吃吃,又回屋躺下了。
这一年,孝礼在渭南突然中风,治疗后半身不遂,无法继续工作,克民、灵姣和妈妈过去照顾了半个月,厂里给孝礼办了病退,派人把他送回了老家。孝礼的工作可以有直系亲属接替。
回到家,一家人商量,克民继续在村里开车,让克俭去接替父亲的工作。翠英和灵姣、灵霞照顾孝礼的生活起居,孝礼丧失了行动能力和语言功能,问啥说啥只会“嗯啊”喊叫。
每天,老虎都过来看看大儿子,也听不懂儿子想表达啥,只好唉声叹气地走出来,蹲在墙根抽着烟袋,半晌无话。
克民有喜欢的姑娘了,姑娘也喜欢他。但是姑娘的爹不同意,说克民家里人都邋遢,家里乱得不成样,连个大门都没有,还有个瘫痪的爹,心疼姑娘嫁过去可咋弄呀。
她爹咋知道的呢,太阳下面没秘密。原来这老头和翠英娘家住的近,又都姓马,多少了解些,再随便打听打听就什么都清楚了。老马一儿一女,女儿月珍生下来,媳妇就咽了气,老马既当爹又当妈把两个孩子拉扯大,月珍从小没娘,也没受多大苦,老马爱整洁,爱收拾,家里的土地他都打扫的扬不起灰尘来。他在院子里种着葡萄、杏,门前屋后种上时令蔬菜,养有鸡鸭。月珍有四个姨娘,四姨在城里生活,患有不孕,无儿无女,把她视如己出,经常把她接了去住上些日子再送回来,从小,月珍说她都没有缺吃少穿。
老马跑到家里,当着翠英的面说他不同意媒人提的亲事,翠英陪着笑脸不知如何是好。熟料爱情的力量之大,月珍非克民不嫁,在家里给老马闹。老马没办法,最后让儿子出面打发姑娘出了门嫁入了他看不上眼的蒋家。俩人成婚时家里连个大门都没有,仅仅是用木棍草草做了个框暂时立住,算是过门。
月珍承袭老马的优良习惯,到了蒋家,洗刷做饭打扫,伺候公爹,顷刻间,让家里变了个样。孝礼瘫痪在床,多活了十几年,大家都说得益于有个能干的儿媳妇照顾。别看月珍从小没娘,一点都不受人欺负,厉害泼辣,给惹她的人吵架,甚至干架,她都做得出来。干活不惜力气,一个人顶俩,都说她能干持家,把克民也调教得勤快了。慢慢的,日子越过越好,攒够了钱,修建了大门,盖了砖石上房,让公婆移住上房里间,自己和姊妹们住两面厦的瓦房,卧室、厨房、储物房,规制的有条有理,齐齐整整,姑嫂间和和睦睦,兄友弟恭。月珍好强,从小没娘她心底里自带一种不服输的精神,哪有过不好的道理。
(五)
老四孝智来信要接家属一同到广汉生活,俊彩盼望着一家子团圆的梦想马上要实现了,当初爹妈看着女儿仓促出嫁,满心的担忧。如今,苦尽甘来,孝智是弟兄几个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了。马上,她就正式成为随军家属,奔赴更加美好的新生活了。
她兴奋地和妯娌们商量着要进城了,得给孩子们置办几身像样的衣服。村里合作社的布料就那几样,她想去县里的供销社看看。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把孩子们托付给哥嫂,她和老五媳妇花芬就动身,各自骑着一辆自行车出发了。农历三月,乍暖还寒,俊彩满面春光,丝毫不觉得早春的寒气,迎面料峭的春风也与往日不同,变得柔和了,春风拂面,俊彩和弟媳一路上有说有笑。
到了县城,眼花缭乱,看看这个,摸摸那个,都想要,都想买。花芬大咧咧没有心机,笑她:“四嫂,以后到了城里,啥没有啊,肯定比这边的还好。”
俊彩挑了半天,给汉民挑了军绿色斜纹棉布打算做一套六五式军装,又扯了几尺白色的确良再给孩子做件衬衣和短袖,汉民已经十五岁了,不能再穿小孩子样式的衣服了。灵雯不到十岁,俊彩选了枣红色斜纹棉布给她做一套秋冬装,选的白色碎花的确良做衬衣,短袖。最后,狠狠心,又给俩孩子一人买了双回力鞋。花芬让她给自己也置办一套,别丢了四哥的面子。俊彩说,大人就算了,回去把衣服洗洗干净,熨平,就好了。
俩人走出供销社,骑车往家还,快正午的阳光有点刺眼,照的人暖暖的。
花芬年轻个高,手脚麻利,骑上车眨眼的功夫到了马路对面。俊彩憧憬着一家团圆的美好,骑上车往等在对面的弟媳方向驶去,没来得及听到花芬喊的那句“小心车”就被飞驰而来一辆东风大卡撞离车座,飞出去好远,重重落在了地上。
空气骤然变冷,耳边只有嗡嗡耳鸣,世界像静止了一般,俊彩感到身体麻木,她看向自行车篓里地东西,想伸手去够,动弹不得,好疼!睁大双眼望人群里找寻,张张嘴,无力地闭上了双眼。
花芬扔下车跑过来,哭天喊地:四嫂!四嫂!你快醒醒!来人啊,快来人啊!
路边好心人帮忙把俊彩抬到了县医院,医生进行一番紧急抢救后无奈地向守在治疗室外的花芬摇了摇头,让她通知家人。花芬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只一个劲儿地哭,求医生再救人。
医院里有同村的老乡,帮忙打电话到了村大队,孝义接到电话也吓得慌乱不已,跑回家把这个惊天霹雳告诉淑兰,让淑兰想想怎么和老虎说,万一老爷子接受不了呢。
一时间顾不得那么多,得先把人弄回来呀。淑兰跑去通知了老虎,让公公做主。老虎沉默半晌,接受了这个事实。自己老了,家里就只有孝义出头了,孝礼孝仁都在渭南。他让孝义去找克民,让克民看在村里借个车去县里拉人,克民当天正好没有出车。孝义跑回村大队看到克民正在擦洗村支书的那辆军绿色吉普,抓着不明所以一脸疑问的克民问他能不能开着去办点事?克民问干啥去,孝义说去县里拉你四婶儿,出车祸人没了。克民也吓一跳,不敢相信,说开这车不太好,还是开着村里的拖拉机吧,然后他俩都没来得及跟村里管事的打招呼,匆匆忙忙赶到县城把人拉了回来。
到家已是天黑,老虎颤巍巍到跟前看了眼躺着的人,半天未语。过了好大会儿说:“你们弟兄妯娌先帮着准备后事,墓地就选在你妈旁边,让她婆媳俩先做个伴儿。克民,你明天去给你四大拍个电报,叫他回来一趟吧。”说完,低头坐下,淌下的泪水湿了黑脸膛。
汉民和灵雯哭着扑着叫妈,翠英、淑兰一人抱住一个,俩孩子哭累了,睡倒在大娘二娘怀里。翠英淑兰也哭成了泪人,脾气秉性那么和善的一个人,长得又好,马上就要过好日子了,老天爷咋不长眼呢,她们边落泪边埋怨。
孝智接到电报赶回家,正好三天,俊彩入殓下葬,孝智搂着汉民灵雯扑簌落泪,责怪自己多年丈夫、父亲的缺失、失职。俊彩娘家人也来了,为自己的女儿叫屈哭喊,捶打着孝智和蒋家长辈,陪人家女儿。孝智和兄嫂自知无言可辩,跪地不起。娘家父母哭闹一阵,也知是天降横祸,实属意外,只怪自家女儿命薄无福,外孙们可怜没了妈。
丧事处理完,孝智带着一双儿女收拾行装向亲人告别,之时,各种不舍、惋惜、担忧、叮嘱,一家子都哭成了泪人。
对于农村孩子而言,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考上好的大学是改变个人命运的捷径,孝智通过自己的努力,跳出了农门,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俊彩戛然而止的生命是否与此也有关联呢?
汉民和灵雯跟随父亲从此迈入城市,再不是农村的小丫头小小子了,往后的岁月和一众堂姊妹也将差距越来越大,越来越疏离,形成隔阂,成为最陌生的亲人。
(六)
老虎的那些老伙计们一个个都离世了,麦草垛根蹲着的老虎越发显得孤独可怜,儿子们大多不在家,孙子们也和他说不上话,轮流着在各家吃饭,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
这天,老虎自知大限将至,把能叫来的儿孙们都叫来,让他们准备后事。
淑兰说:“爹,您且活呢。”
克民说:“爷,你是不是说憨话呢。”
老虎说:“照我说的去办吧。大山小山松林都走了,还留我老虎往哪里钻?”说完摆摆手,让他们各自忙去。
第二天清早,孝义叫爹出来吃饭,推开门发现老虎躺在床上,寿终正寝。
孝智带着长大成人,出落的英俊漂亮的一双儿女,还带着他的续弦及刚刚两岁的女儿赶回奔丧。
逝者已逝,大家都挤过来,问候远方归来的亲人。汉民灵雯长成大人了,模样没啥大变化,看到他们就像看到了俊彩,尤其是灵雯和她妈长得一模一样。在城里生活久了,人的气质明显与家里人有了不同,他们礼貌地叫了叔伯娘婶、堂兄弟姐妹后,不怎么讲话。娘婶们夸他们长得好,他们也只是羞涩地笑笑。
花芬看着新四嫂,大声叫了声四嫂。沉闷的气氛才被打破,大家都笑了。
王花拿出从四川带回来的茶叶,特产,张罗着让大家分了分。
新四嫂名叫王花,临县一个村子的姑娘,比孝智小二十岁,身材高壮,小眼小鼻小嘴,脸颊上的两坨似高原红的肤色趁得其余肤色很白,剪着男士短发,说话像放鞭炮,也不管场合,粗言秽语噼里啪啦经她的口蹦出来就变得不那么粗秽了似的,自然而然。她不怕开自己玩笑,也开别人玩笑,给人一种好沟通好相处的印象。他们经人介绍认识,王花不嫌弃孝智丧偶带着一双儿女,一个黄花大闺女瞒着家人,千里迢迢拿着介绍人给的地址电话,跑到四川义无反顾地嫁给了孝智。婚后对汉民灵雯关心有加,汉民灵雯已是懂事的年纪,对继母虽不称呼什么,但给足了该有地尊重。随后孝智把王花的户口迁过去,王花从此摆脱农门,相夫教子,把孝智伺候拿捏的服服帖帖,成了当家人。
老虎的丧事因为少有的四世同堂,加上王花的到来,办得并不那么悲伤。
儿子,孙子,重孙,送葬的队伍,孝子贤孙,排了一长串,浩浩荡荡,看热闹的人议论不绝,都说老虎有能耐,一辈子值了。
孝智领着媳妇孩子回来,原来分的房子这些年久不在家,孝义的大儿子安民一家住着,这几天赶紧收拾,也只腾出来一间,孝智夫妇带着小女儿住。汉民被安排住老五孝信那里,灵雯则住老大孝礼家。淑兰不好意思,给王花解释,还没张嘴,王花早知来意,拉着淑兰的手亲热地叫:“二嫂,我们就凑合这两天,不要紧,等我们走了你还让安民他们住回来。房子总不住人,就不结实了,我还得感谢我老二儿子帮我们看房子呢。”淑兰就按字面意思理解了去,那几天总是做好饭菜,邀请他们一家一起来吃饭,好饭好菜,不在话下。
娘娘婶婶也顿顿做好了饭菜,叫孙儿们过来喊汉民灵雯去家吃饭,推辞不掉,兄妹俩只好挨家去了一遍。
孝智带着汉民灵雯临走去看了俊彩,花芬陪着,灵雯跪在坟前泣不成声,花芬劝了两句,也跟着泪流满面。儿女活着最大的伤悲就是,孩儿已长大,父母却不在。
老虎的三周年忌日,蒋家子孙大操大办了一场,请人来村里连着放了两场露天电影,在老虎坟前立了石碑,以流芳百世。
(七)
九十年代初,农村宅基地分配政策是实行“一户一宅”,早已分家自立门户的五兄弟,除了孝礼,都有权利向村里申请宅基地。
孝仁、孝信为了儿子住的宽敞,纷纷向村里做了申请,批了宅基地,一年多的忙碌,新家均已落成,都搬进了新家,老宅里只剩下了孝义一大家子。
孝仁在渭南上班,秀琴爹留下的房子瓦房也推倒重建了砖房,盖房一事基本都是立民夫妇操持。秀琴身子孱弱,儿媳艳红生性言语刻薄,秀琴干不了重活,免不了遭受儿媳的白眼和言语嘲讽。她在家里忍气吞声,把委屈和苦水都一个人偷偷咽下,从不向任何人说起。房子刚刚落成就心脏病突发,在一生无儿无女的遗憾中匆忙离世。
孝仁由此及彼,以腿疾复发为由,打了申请,提前办了病退,让立民接班,回了老家,不再漂泊。
克俭比立民早到陕西几年,在当地早已熟络。立民一去,克俭带他熟悉环境,结识新朋,做尽兄长本分。立民一外出工作,艳红带着刚半岁的儿子,还要每天和公爹相处,非常的不自在,回娘家诉苦,娘家妈只有劝她忍忍,将就过了。
克俭个子没克民高,干农活少自然皮肤白些,这两年在外,给家里寄信寄照片,衣着紧追潮流,喇叭裤,尖头皮鞋,看着很时髦。逢假期回来,经常把那边结实的朋友,有时一两个,有时三五个带回家里来。翠英一家从不嫌弃这么多张嘴吃饭,做尽待客之本,这些年轻小伙儿们,给翠英叫娘,随克俭称呼克民月珍哥嫂,亲热无比。
家里托人给克俭介绍了本村一个姑娘,长相姣好,家庭条件也不错,克俭这次秋收假期回来,被安排与人见面,他怕尴尬,便带着哥哥的五岁双胞胎女儿小君、小珊一起去,见了两次,克俭挺满意,俩人也相谈甚欢,最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女孩儿的妈妈以克俭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婉拒了。克俭也没当回事,好姑娘多得是。
次年,克俭给家里说要结婚了,对象是当地的,拍了结婚照寄回家,大家看了也都满意。新娘白白净净,长得也秀气。婚礼在当地举办,让家里来人参加。十月份,翠英要照顾瘫痪在床的孝礼,就委派克民为代表的,背着几床缝满爱心的新棉被,带着全家人的祝福,带着小君、小珊,坐着绿皮火车,以家长身份参加了克俭在陕西举办的婚礼。
婚礼很热闹,新娘红霞以及她的娘家人都很热情,红霞的两个妹妹宝霞,小霞,带着小君小珊去了当地周边的旅游景点,买漂亮衣服,吃了好多陕西不同的小吃。宝霞看着小君吃光了一大碗羊肉泡馍后只呼:这么小的一个娃,吃的比我都多。
他们见到了立民、艳红和他们一岁多的儿子灿灿。小两口不忍分别之苦,终是聚到了一起,在厂里提供的单身宿舍里简陋生活。艳红向大哥诉说着来到这里的各种生活不便,还提及立民因为比克俭晚来几年,厂里政策变了,到现在立民也只是临时工没有编制。克民宽慰他们再等等,提醒克俭跟厂里相熟的人打听打听,看能否有转机。克俭只顾逗两个侄女,满不在乎地嗯啊应着。
克民临走前的晚上,克俭把哥哥叫到门外:“哥,咱爸一直想让你要个男娃,你咋想?我这边有认识的人可以给你抱养个,你要不要?”
克民把烟头丢在地上,脚尖上去狠狠地踩住拧了几下:“再说吧,我回去和你嫂子商量商量。”
克民的大女儿冰冰十岁了,读五年级,聪明好学,四年级的时候因为执迷看各种书籍,挂上了近视眼镜。同年,写的一篇作文被老师推远发表在市晚报,成为当时轰动一时的新闻,被亲朋好友师生们津津乐道。怀双胞胎女儿小君小珊时,月珍异常辛苦,肚子比一般人大,孕后期行走都困难,当时计划生育正抓得紧,东躲西藏全靠邻居暗暗关照得以顺利生产。
当时游村转街的算命先生对半瘫靠在太师椅上的孝礼恭祝“大喜啊”,说给孝礼听,让他高兴,他就以为是个孙子,生下来“啊啊地喊叫”让人把孩子抱到他面前,着急要看。抱过来,一看是俩女娃,长叹了声,没再发声。
全家人看着玉琢似的两个娃娃,越看越喜欢。月珍奶水不足,小君饿极了哭得厉害,肚脐鼓的像个鸡蛋,只好先紧着她吃。小珊哭声微弱,都以为养不活的时候,村里的一个老教师提出把小珊送给外地一个教师抚养,被克民一口拒绝了。自己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是死是活,都自己养。然后,到处抱着打听谁家媳妇在哺乳期的,给人家说好话,送吃的,为的是让孩子能吃上口奶。
月珍刚做完月子,管计划生育的就来人把她强行拉走做了结扎手术。两口子其实也早就打算不再生了。克民想着自己没生儿子,还有克俭呢,总会让父亲满意的。
克民临走,红霞买了好多 “石灰窑”点心,茶叶,猴王香烟,西凤酒,塞满了几个行李包,克民对这位热情大方、善良好客的弟媳很满意,回到家说了无尽的好话,让二老放心。
春节克俭带着红霞,还有红霞的娘家姐妹一群人回来了,克民借村里的车,安排他们游龙门,登嵩山,看少林,吃水席,恪尽地主之谊,彼此都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听者无意,说者有心,回去没多久,克俭来信告诉大哥,朋友介绍那边农村有一家生了男孩儿养活不起想送人,问他要不,还说可以带嫂子来看看。
当时村里抱别人家儿子当亲生子养的事情屡见不鲜,人们固有的老传统观念,家里得有男孩儿撑门户,传宗接代。克民和父母商量后,把女儿们托付给父母和妹妹们,夫妻二人心存犹疑踏上了西去的列车。
看看,就挪不开双眼,孩子生的粉白,瘦的可怜。夫妻俩决定带回去养,克俭快乐地忙着买奶粉,买白糖,帮哥嫂张罗,日后两年孩子的奶粉几乎都由克俭买好寄回来,雷雷,这个男娃,喝着叔叔提供的红星奶粉,在蒋家和亲生的一样,健康长大。
雷雷抱回来半年后,孝礼病逝于再一次脑梗塞,翠英才五十多岁。
克俭心疼思念母亲,正值红霞怀孕,翠英为减轻月珍的负担,带着小珊去照顾红霞。红霞大夏天坐月子,当时也没有冰箱,小珊看着叔叔磕完鸡蛋都扔了,就问叔叔:“扔了干嘛?”叔叔把她拉到一边:“嘘!不敢给你奶说啊,这鸡蛋都坏了,你闻闻臭不臭?”“咦,臭死啦!”小珊闻了下捂着鼻子笑。“记住,别跟你奶说,要不她该心疼了。”克俭叮嘱完端着碗出去,走到房子后面倒掉了。
红霞奶水充足,女儿妍妍都吃不完,憋涨得难受,就挤到碗里,克俭让小珊喝,说喝了能长高。小珊从小吃母乳就少,所以很不习惯这个味道,喝了一口干呕,克俭还以为小孩子不适应,喝两次就好了。每次挤了奶,就端过来给小珊喝。小珊不想喝,学叔叔,趁大人看不见,也偷偷端着倒门外了。有一次被奶奶看见,奶奶还笑她机灵。
克俭爱劳动,家务活儿很少让母亲操劳,闲不下来的翠英在城里呆的着急,待妍妍两岁,说啥都要回去。克俭拗不过,才把母亲送了回来。
回到家的翠英如鱼得水,哪里有招干农活儿的小时候,记件工,她都抢着去,一天工钱有八块的,也有六七块的,报酬根据活儿轻重不等。她起早贪黑,晚上回来总要给和她一起睡觉的小君小珊念叨,今天又挣了几块钱,幸福而满足,丝毫不觉疲惫。小君小珊听奶奶说着数字,帮奶奶计算着,和奶奶一起因为挣了钱傻乐。她们懂事长大后,才懂得并体会当时奶奶的知足和辛勤。
翠英的劳作一直在延续,真正的身体不倒,劳作不止。她不听儿孙们的劝告,也不理会儿孙们的不解,她给小君小珊说:“我要天天在家仰着脸啥也不干,就是个没用的人了,你妈家里活儿干得那么好,也用不上我帮忙,我还不如出去干活儿多少挣俩钱,趁我还干得动。”她们不解爸爸和叔叔对奶奶的训斥也同样心疼,不谙世事的她们难以看穿奶奶内心地骄傲和自尊。翠英想自我养活,不拖累儿女。
(八)
九十年代中期,孝礼翠英盖的房子逐年老旧。克民夫妻俩以地换地,在村南新划的锦隆新区置换了宅基地,盖了楼房。新房实现了所谓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两年,克民开了一家小型商标印刷厂,挣了点钱,就想着改善妻儿老母的居住环境。申请置换时,克民为克俭也申请了一份,所以他们家的房子比别人家都大。
同年,孝义也在新区以小儿子建民的名义建了新房,新房和克民家只隔一条街。孝义和安民分家,带着淑兰、小儿子建民搬出了老宅。灵玉出嫁,老宅居住的就剩安民一家四口了。
建民那会儿还在上学,学建筑,成绩很好。在学校,老师推荐他接点私活儿,设计个图纸什么的,不光学费不让孝义负担,自己还攒下了五千块钱。盖房时,他把积蓄全拿出来给了父亲,淑兰逢人就夸建民能干孝顺,得意极了。
安民瘦高,和孝义很像,同样长得一表人才,能说会道,在妻子梅香面前被拿捏地服服帖帖。安民没啥手艺,种地为生。爱整洁,勤快,家里家外总是收拾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梅香长相一般,还总爱与人攀比,别人吃得用得,穿得戴得,她没钱买,就回家哭死哭活地逼着安民到处借钱给她买,借不来就骂安民无能没本事,村里能借的都借遍了,可怜安民娶妻如此,可恨安民妻管严,养了个祖宗。孝义老两口已分家为由,对儿子水深火热地生活不管不问。
安民生育一儿一女,儿子金龙初中毕业跑到杭州打工,金龙长得高大帅气,做过酒店门童,跑过销售,摸爬滚打在杭州混迹几年后,娶了个当地女子,在杭州安身立足。女儿金凤,很争气考了个省内二本,毕业后抓住机遇考进了体制内,在市某辖区派出所做一名户籍民警。
儿女结婚生子,安民和梅香像众多父母一样,进城帮衬着子女带娃。金龙大女儿上幼儿园,妻子又怀了二胎。这边女儿金凤生育也需要人帮衬,夫妻俩一边一个,两地分离。
几年下来,老宅就一直空着。
老五孝信搬出老宅后,两个儿子结婚生女,孩子一天天成长,当年的新房也一天天老旧。房屋虽够住,但地处山脚,相对偏远。大儿子春民就动起了搬出来另立门户的念头。他想起老宅二进院还有他们当初分的几间老房,不如拆了,重新再盖。就和父母、伟民夫妻坐在一起商量,他去老宅那边盖房子,搬出去。伟民暂时没有盖房的打算和财力,欣然同意。
老宅二进院那部分要推倒重建,必然要占用孝仁当年分的那两间,春民和父亲又一起去找孝仁和立民。
孝仁被儿子儿媳管着,寄人篱下,这些年日子过得并不舒心。他不敢发表意见,说:“你问你五哥五嫂吧,我不管这些。”春民看出三大不当家,转头问立民:“五哥,你啥想法?你看你们现在住的楼房,肯定也不会回去住老宅了,要不就让给我吧。”
立民从孝仁手里接班三年,一直是临时工,嫌工资低,没出路,熬不住就辞职了。回来后,干完家里农活就到处跑建筑工地做小工挣钱。他们盖的楼房一大半钱都是孝仁出的,艳红对公公刻薄无情,贪图公公手里的退休金,口蜜腹剑,孝仁被哄着,心里清楚,人在屋檐下只有低头忍气吞声。
艳红没等立民说话,就说:“五大,你们先回去,等我们考虑一下再说吧。”下了逐客令。
淑兰听说春民想占老宅盖房,偷偷把立民夫妻叫到家,出主意:不能让春民白占了老宅,当初分家,谁都有份,如果想占,得让春民拿出补偿。
理是这个理,老宅经年破败,立民他们根本就不屑于占有,本来想让给春民的,经淑兰这么一说,觉得有理,便宜不能让人白占。
春民再问他态度的时候,他就提出占用可以,要拿出补偿费。春民气的找孝信诉说,孝信一听也气得破口大骂,骂淑兰挑事,骂立民不顾念亲情,怨三哥不替他争取。
最后闹到村委,经调解春民一次性付立民五千元作为补偿,宅子所有权归春民所有。
春民气归气,到底用二进院的地皮盖了二层小楼,大门朝北正好临街,两口子利用门面优势,开了家磨坊,碾米磨面,修了新房,还多了份营生。
春民盖房这一年,孝义、孝仁相继过世。春民夫妇有气,不愿参加他们的葬礼,经大家说和,才勉强送了他们最后一程。
次年,立民在工地上干活,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死亡。都说天有不测,也善恶有报,艳红肝肠寸断,悲伤过后,和儿子一起生活,从此很少与蒋家亲人再来往。
(九)
安民、梅香把孙女外孙拉扯大,上了幼儿园,考虑回家。在城里除了儿女没有认识的人,想串门聊天都没地方可去。白天孩子们忙工作不在家,晚上回来工作、生活双重压力又不愿和父母谈。费尽心思做好饭菜,孩子们不合胃口胡吃几口,想帮孩子们减轻压力又使不上劲儿。他们的这种状况代表了近些年绝大多数进城和子女生活在一起的老人现状。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安民梅香决定彻底回老家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的路让他们自己走。
老宅的街坊四邻们这些年,拆了老房建新房,如今都是两层三层小楼了。老宅只剩一进院,当年的高大门楼在一家家新建楼房的对比下显得那么不起眼,那么破旧。
久经风霜的屋顶下雨就漏,安民尽最大努力,防雨布,石棉瓦,遮了一层又一层。土坯墙被虫蛀风蚀的洞洞斑斑,当年孩子们拿石头在墙上乱画的痕迹依稀可辨,推开厢房门,一阵尘土飞扬。老宅,经历了快百年,老了。
邻居都劝安民重建,村里也将老宅划为危房,催促他们尽快解决。安民羞于说出自己没钱。仅有的五万块钱还是在杭州不小心被车撞到,对方赔偿的,五万块如今的材料人工,哪够盖一套房的。收拾收拾先住着吧!
进入夏季雨水增多,连着下了两天雨,夜里,房顶上掉下来一块瓦片,差点砸到他们,老宅,实在是不能住了!
安民先把家里的情况和儿子女儿通了气,养儿防老,金龙给父亲打了六万块钱让先用着。金凤也凑了两万拿给了父亲。
安民有了钱,思来想去还是得先去找大哥商量,父辈们孝智、孝信尚在,四大孝智多年在外,已是他乡人。五大孝信,身体孱弱,去看望了一次,油尽将枯的样子。
安民去看望大娘翠英,她和自己母亲淑兰同岁,已是耄耋之年。大娘身体状况远不如母亲,一时糊涂一时清楚,很少走动,需人搀扶。自己的母亲,一直和建民住在一起,身体壮硕,头脑清晰,农活家务都不耽误。
安民和大哥克民商谈盖房打算,克民支持他盖,并表示需要帮忙尽管说。想起那年春民盖房和立民的纠纷,闹的亲情隔阂,众人不悦,提醒安民:“你得和四大打声招呼。”
安民犯了怵!
孝智所在的中国民航飞行学院在1993年成立分院,分院就在他祖籍所在的城市,叶落归根,孝智退休随迁,带着王花和小女儿玉洁回到了家乡。汉民和灵雯业已成家立业,不便动迁,留在了四川。
孝智回来,蒋家人欢欣鼓舞认为亲人在侧,日后托赖帮衬,与大家都是有利的。
孝智刚回来那几年,一年中他们还走动来往几次,后来走动越来越少,除了子侄辈们得知孝智生病住院出于道义孝道去探望一下,没有来往。
大家都说:去四大家不自在,不去!
每年过年,大年初四,克民开车带着孩子们一家六口,带着农家特产,去城里看望月珍的四姨四姨父,感谢他们对月珍小时候的照顾。姨姥姨姥爷看到一群孩子来,高兴地拿出各种好吃的,带他们上街买棉花糖,买糖人,临走还给他们塞满大包小包,吃的用的,孩子们都说过年最盼望的就是初四这一天了。
那年他们在四姨家吃罢午饭,孩子们看电视,克民他俩陪着老人聊天,三点多了说顺道去看看四大吧,离得不远,来了不拐去落埋怨。
到门口,门卫先打电话确认,放行,孝智开了窗探出头招呼着。克民月珍带着孩子带着礼品要进门时,王花站在门口指着几双颇有年代感的旧拖鞋要让他们先换上再进屋。克民不习惯嚷着:“不换,等我们走了,你再拖地不就行了。”月珍拉住克民让他换鞋,打圆场:“咱四婶把屋里拖的这么干净,你踩脏了多不好看”!孩子们多,鞋不够,月珍让孩子们穿着袜子进屋,赞叹王花把屋子打扫的一尘不染。孝智慌忙去拿糖果给孩子们吃,问王花在哪,王花骂着:“死老头子,不操心,不干活,啥都不知道哦。”孝智笑笑不做反驳,坐下和克民拉家常。
王花拉着月珍解释说:“儿媳妇,你是不知道,这鳖孙地板砖,花纹里的脏有多难处理,我都是搬个小板凳,坐那弯着腰拿刷子一点点刷,要不可弄不干净。叫克民换鞋还不换,他都不心疼他四婶,想给他四婶累死咯。”
小珊瞪眼看着地板砖,和家里楼上房间的一模一样,妈妈月珍也爱干净,他们从小就是妈妈打扫的好帮手,拖地,擦桌,摆放,但他们从没有在意过花纹里的尘垢。
农村孩子穿得厚,在暖气房里呆不惯,坐了一会儿,催着要走,和刚进门乱挤一通脱鞋穿鞋地慌乱一样,临走又是一通乱。王花说:“让你四大送你们下楼吧,我就不送了,我在家收拾。”
孝智把克民他们送出小区,送到路口,看着车驶离才回去。月珍说:“咱四婶肯定觉得咱们跟一群狼一样,去人家家里。”
这么多年,克民去看孝智,每次都带着家里种的米面菜豆,不是时令了就买些水果牛奶,王花对克民倒也热情。
安民就不同了,安民去看孝智,实则是被梅香逼着借钱,孝智看安民说的实在可怜,来了也没让他空手而归,金额并不大,几百块钱。
这么些年下来,门卫打电话给王花有客来访,知道是安民,有几次不想见就让门卫告诉安民孝智不在家。
安民被梅香逼得没法子,厚着脸皮,在门口等着。
现在安民的子女也算事业小成,再也不用低三下四讨好求人了,克民鼓励他:“你回去打电话给咱四婶说下,咱四大现在住院可能接不了电话,那房子他们也不会回来住了,给他们说一声你就盖嘛。”
过了两天,安民又来找克民:“大哥,咱四婶说了,春民盖房占地都给立民赔偿了,按着现在的行情,两间厢房,我得给她拿两万块钱,我之前在四大那借的钱还有六千没还,她叫我给她拿两万六才让我盖,你帮我给四婶打个电话说和说和,能不能少点。”
克民一听火了:“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柿子专拣软的捏,她要两万块,根据是啥?”
按下火气,克民拨通了王花的电话,先问候了四大孝智的身体,支气管炎,王花说老毛病了,在医院住着,有护工照料,挺好的。让克民有啥事直说。
克民就把老宅是危房,安民没钱盖房不容易的难处说了,说:“四婶,街坊四邻房子都盖了,就剩咱这老宅了,眼看就快塌了,你就当可怜安民,让他赶紧盖盖,补偿费少要点儿不行吗?”
王花在电话那头寸步不让:“我这也是跟着安民他妈学的,要不是当初她撺掇着立民问春民要补偿,我也想不到,前人栽树,后人心凉吧!”
克民放着免提,安民听得脸青一阵白一阵,拿起电话失去了理智:“四婶,你要这么说,当时分家的时候还没有你呢吧,你凭啥管我要钱呢?”
克民去夺手机,已经来不及了,王花在那头嚷着:“安民你个龟孙,我不在场也是他蒋孝智的合法媳妇,你说我凭啥呢,这钱你要不给,房子就别想盖。”
克民训斥安民:“你看你说得叫啥话,这咋收场?”
安民不知道还有更大的亲情霹雳等着他。
建民媳妇志红找到他:“哥,听说你要拆了老宅盖房子,当时分家的时候,可是咱爸咱妈、你们、还有我们的份儿,你要盖,得把建民那一间房补偿给我们。”
志红和哥嫂妯娌们不常来往,也不怎么了解她的为人,只道是她性格孤僻,没成想说出这话来。
安民气得腿脚发麻,跑到淑兰那里想让当娘的说句公道话:“妈,当时你和爸盖这套房子,建民跟着你们过,不就是把老宅分给我了?”
话没说完,建民从楼上下来突然开口:“哥,这套房子是我出钱盖的,咱爸不在了,咱妈这几十年跟着我过,我都没让你出过赡养费,你还有脸说!以后咱俩轮流伺候咱妈,一人管一个月,你看行不?”
淑兰从安民进门开始一句话也没插上,听建民这么说,如五雷轰顶,不知道怎么走出去来到克民家的。克民不在家,翠英也不在家,去灵霞家住了,她拉着月珍老泪纵横。
月珍问了个大致,打电话把在别人家玩儿牌的克民叫了回来,安民、建民也都跟了过来。
建民一口咬定房子是他出钱盖的,属于他,至于老宅也有他的一份,必须补偿。克民恼了,呵斥建民:“建民,你有啥脸说房子是你的,当时盖房子时你还在上学,你就出了五千块钱就是你的了?你哥日子过得那么难,你不顾念兄弟情义,还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落井下石,想趁机捞一把,你的良心叫狗吃了?还有你说二婶跟着你,你照顾了她这么些年,我问你:家里农活她干的,家务她做的,每天做好饭啥也不让你们操心,给你带大了俩孩子,是二婶照顾你们,还是你们照顾了二婶?咱弟兄八个就你读书多,你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一通骂,建民垂着头不吭声了。
“你们都先回去冷静冷静,好好想想人咋做,你们可都是亲手足啊!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克民下了逐客令。
老虎的孙子,七孙子,建民,在热衷搞基建的中国热潮下,他在学校学的知识为他生活改善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了解不了解的人一边私下议论有文化就是好,一边责骂自家的孩子要好好读书,看人家建民可有钱了。是啊,越野车开着,市里还有住房,明明没必要和自己的亲哥争房产,计较谁照顾老母亲多少的人,怎么还会为那一间破旧老宅难为自己的亲哥。
月珍感叹:“我真没想到建民是这样的人,藏有这样一颗狼子野心,以前是我高看他了。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咱二婶肯定想不到,她种得因,苦果还要自己尝,真是养了一群白眼狼。”
安民的房子要盖,王花那头不松口,村里想调解,当事人不到场,也无可奈何。
安民去市里,让金凤陪着,提着牛奶水果去找王花说情,王花门都没让他们进。
回来又找克民,想主意。克民没办法拨通了汉民的电话,让汉民从中周旋。汉民周旋不周,为了息事宁人,说不然两万块钱他出一半以安民的名义给王花。事情还没实施,王花就从孙子那里套出了话,劈头盖脸分别给克民和汉民骂了一通。
克民接到电话急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您是要把安民逼死吗?老宅的行情也不是四婶您说了算呀!”
隔了一周,也不知道是火气都灭了还是想通了,王花给安民打电话要一万块钱做补偿,六千块欠款也必须还了。
安民喜大普奔,把这一消息第一个告诉了克民。克民说:那就这吧,也不算太过分。
安民的房子盖起来了,上板封顶的头一天感觉身体不适,被送往医院。送去及时,只是轻微的中风症状。小珊在市里工作定居,受父母委托去看望二叔,金凤在陪护,说起赔偿风波也是满心地不解,以及自己的至亲对亲情冷漠地不可思议。
又说安民给王花送钱时,王花特意要现金,送到家后,王花却不接,和安民一起去银行看着钱存进自己账户拿到回执单才算完。
曾经屹立近百年的老宅,曾经老虎引以为傲的老宅,曾经充满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老宅,曾经寄予着家族荣耀的老宅,随着推土机推倒尘土弥漫那一刻,老宅随着尘土降落而逝去,它所背负的,寄予的,也都模糊在了老去的时光里,弥漫的尘烟里。
(十)
安民的钱只够盖一层房,子女都不回来居住,一层对他们也够住了。还没有安门窗,粉刷,铺地,志红就抱着淑兰的一床薄铺盖送来了,后面跟着无家可归的淑兰,扔下一句“该你们伺候了”扬长而去。
安民不是不愿抚养母亲,经过盖房风波,他深知亲情无价。可眼下的房子,门窗都还没有,怎么住人。弟弟就这么的容不下母亲容不下自己吗?
有事找大哥。
他又来找克民,克民也规劝不动,建民所住的房子产权证上白纸黑字写着人家的名义,于法他也没办法,建议安民找村委调解。
村委管事干部把淑兰及其子女招到了一起,本着共同赡养老人的义务做出了如下调解结果:安民、建民轮流住,一月一轮流;灵玉丈夫身体不好也要人相顾,不参与轮流,负责母亲的床褥衣服拆洗、更换;老人如果有病或其他花费三个人均摊。
三人没有疑义,在协议上签字按手印并各留存一份。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淑兰为此气得丢了近半条命,去哪个儿子家住都像在乞讨,儿媳们不给好脸色,月珍劝二婶糊里糊涂过吧,别想太多。
别无他法。
任谁也想不到精明了一辈子的淑兰,到头来反误了自己。
讲到这里,老宅的故事结束了,蒋家的故事我们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