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沉。黑色的细网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如一个巨大的斗篷将整个大地罩在无边的黑暗中,也织上了永寂宫的檐角,渗入宫门。星辰寥落,不见团光。风吹影动,灯火阑珊。若非还能感受到这零星落下的雨滴带来的丝丝凉意,恐怕这宫墙里的人都会觉得是有黑色的幕布遮住了头顶的天空,压得人透不过气。
白日里金碧辉煌的紫宸殿此刻也在这无边的黑幕里敛去光华,匿迹遁形。宫道上来来回回的是提着宫灯巡逻的侍卫,黑甲与夜色融为一体,但凭借着手中的烛光从远处还能依稀辨出这座精雕细刻的宫殿优美的轮廓。而与外界的暗淡相较,紫宸殿内却是灯火明艳,一片片光亮与金顶相映增辉。
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男子坐在这明晃晃的大殿内,一身明黄色的龙袍与他背后的金雕龙椅两相呼应,刀削的面庞,五官十分规正地被刻在上面,一双鹰眸在灯火照应下闪着犀利的寒光。这便是当今大陈的天子慕容达,天子威仪,不言而明。
紫宸殿是历代大陈皇帝起居理政之地,这座百年宫殿见证了无数帝王的亡兴,当然也记住了不少宵衣旰食的身影。而今日在帝王面前的御案上摆放的却不是一摞摞亟待批复的奏折,而是一把桐木琴。
琴身是上好的梧桐木,漆黑的板面上分散着大大小小的断纹,至少该有百年的历史了。上面十三个黄金镶嵌的琴徽,璀璨夺目。琴弦是透明的冰丝,晶莹透亮。是把好琴,然而这等高雅文玩之物出现在皇帝书房的御案上,依然有些突兀。他细细摸索着琴的每一根弦,忽地将琴翻转,背面是一首红漆簪刻的小诗: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带有薄茧的手指抚上那沟壑般的刻痕,坑坑洼洼的触感,是岁月磨蚀的见证。“棠棣,棠棣。”他微微张口,轻声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仿佛那些尘封在记忆中的画面又浮现在了眼前。
狂风卷着黄沙在在茫茫的大漠上呼啸,将头顶的那一轮红日也镀上了一层混沌的棕黄。一条长长的车队此刻正在这沙海中穿行,纵然浩浩荡荡万人进发,在这高耸达百米的沙丘面前也矮小如同蝼蚁。一声声尖锐的鸟鸣透过风的嘶吼传入这些远足者的耳中,干哑艰涩。寻声望去,是成群的秃鹫在低空盘旋,为它们在沙漠中的盛宴唱着欢乐的庆歌,那是大陈与西凉鏖战后的牺牲将士的血躯。作为普通的士兵,他们永远都是政治冲突的牺牲品,在鸣金收兵后成为一堆腐臭的血肉,被啮鼠和苍鹰啃食。
“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为首的一位青年男子勒住缰绳,凝目远望,吟出这篇古文。他穿着一身藏蓝色纹云锦袍,在这一群黑衣铁甲的军士里尤为醒目,也给这焦渴而死寂的荒漠增添了一丝生气。
在他一旁驻足的是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青年,古铜色的盔甲使他看起来更加英武干练。擦了一把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一张嘴就露出一口白牙,和他因长途风吹日晒而变得发黄的脸形成鲜明的对比。“殿下真是有才情。卑职可是快累死了,现在只想赶快进城泡个热水澡,好好睡上一觉。”
长途跋涉了半个多月,邺城终于到了眼前,一路提心吊胆风餐露宿,悬着的心也终于能放了下来。蓝袍男子也轻轻舒了一口气,回头看向一旁的满腹牢骚的下属,嘴角微弯,道:“睡觉肯定能让你睡个够,不过沐浴你就别想了,这黄沙漫天飞的地方,哪儿有水给你这么糟蹋!”
对方闻言,嘴巴张得快到了地上,愣了半晌,似乎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撇了撇嘴,“陛下也不知怎么想的,把您派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西北有大殿小在还怕什么。”
“墨桓,父皇的安排岂容你我置讳!”男子轻斥身边的副将,又转而望向前方若隐若现的城郭,自己的大哥在那里守了三年,既然他能在这里过,自己为什么不能!
慕容止,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这个给他带来过欢乐与帮助的人,如今却让他生起憎恶。自己的这个大哥实在太优秀了,优秀到他不得不嫉妒,嫉妒得甚至发狂。
论武功,他被剑圣晁京收为关门弟子,悉心教导十余年,武艺超群,甚至自己的功夫都是这个大哥亲自教的。他有时真的很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生几年,那样也许剑圣的弟子就是他了。若说文采,他的大哥十五岁参加科举考试就中了榜眼,在朝中出尽了风头。而自己……他不由轻笑,自己能胜过他的,也只有朝堂中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断了,因为他这个大哥过于清高,不屑于做这些所谓的同流合污之事,于是就钻进了军营。可即便如此,父皇每日念叨的还是他,纵然他远在西北,而自己每日的焚膏继晷父皇却总是视而不见,连一句嘉奖甚至勉励的话都没有。
这次西凉进犯,边地守兵不足,大军首战失败不得不退守邺城。远在帝都的他听闻这个消息,一反映竟然是兴奋,自己这个一向无所不能的大哥也有失败的一天。他当日就向父皇请旨帅军增援,他要向所有人证明,慕容止做不到的事情,他慕容达可以做到。
在日落时分他踩着沐浴着夕阳余晖的黄沙走进了邺城,这个西部最富庶的城镇,他一眼便瞧见了城楼上那抹银白色的身影,熟悉的面孔在眼前逐渐放大,慕容止在冲他笑,可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算是回应。说实话他很讨厌这张脸,不像父皇母后中的任何一个,却非常英俊,纵容在这种蛮荒之地,他还能看出那优美的轮廓,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幸好连日的旅途劳顿并未消损多少他的神气,在大哥面前他还不至于狼狈。踏上城内的石板路,他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邺城四周被沙漠包围,易守难攻,可在这一望无垠毫无遮拦的大漠,想要出击取胜也不容易。军法兵阵在这里同地上的沙子一样失了光辉,无处可用。西北的大门徽城如今还在西凉人手中,一天不夺回,大军就一日不得安生,他也就必须在这里多待一天。
西凉的主将是贺勒,五十多岁依然宝刀不老,慕容止与他酣战半日竟不分胜负。羌人向来骁勇狠厉,更擅骑射,硬碰硬的代价不容小视,实非上上之策。
主帅军帐内,慕容止等一干将领围着地形图凝神沉思。这里大多都是沙地,地表起伏的也是星罗棋布的沙丘,再到外围是巍巍高山,古有诗云: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地势险恶,非同一般。为数不多的绿洲则因为过于显眼,成为众矢之的。
“诸位将军有何破敌良策?”还是慕容止先开口,已然神情肃穆。
“殿下,老夫以为羌贼越边境突袭,必然想一举攻破邺城,粮草必然不足。我军只需按兵不动,一个月后待其粮草耗尽再发兵攻城,必然打破羌贼。”先开口的是老将刘再兴,可他话音刚落,当即就传来反对的声音:
“不可!殿下,刘老将军所言虽有道理,但兵贵神速,若我等守城不出,只怕西凉会在徽城坐稳做大,再想攻取则难上加难。末将以为我军应趁彼大战初结,还未站稳脚跟时主动出击,敌疲我打才是上策。”
驳话的是右威卫大将军彭骅,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刘再兴被一个晚辈扫了面子,自是不悦,欲要反击,上方慕容止已先他反应:“二位将军均言之有理,徽城是我大陈西北的门户,必须夺回,但硬拼也不是办法,当年□□宸始皇帝与羌人交战就没讨到什么好处。我们身为将领不能让手下的弟兄们白白牺牲。”
又是一阵死寂,一直静静地站在慕容达一旁的墨桓突然站了出来,对慕容止一拱手,道:“殿下,卑职有有一言不知能不能讲。”
慕容止看向慕容达,后者点头,慕容止随即道:“但说无妨。”
见自家主子也点了头,墨桓遂开口:“卑职见徽城之后是夔丘,经陇关道走这条小路可以绕到其后方。”说着,用手指向地图上的一条山路,接着说:“如刘老将军所言,西凉所带粮草必定不多,而徽城物资不足,但夔丘这里有一个湖泊。我们可以派一支小队潜入敌后,断掉他们的水源,待其军心涣散,然后和大军前后夹击,这样徽城必破。”
一番据实的分析头头是道,一旁的慕容达听了也不由对自己身旁这个副将刮目相看,自己以前怎么从未发觉这小子有这本事!然而帐中余众闻此都面带愁容,不是摇头就是叹息,连他的大哥都有些神色哀戚,以为是他们嫌墨桓人微言轻,他起身对慕容止道:“大哥,我觉得此计可行,不妨一试。”
可慕容止却只是看了他一眼,没说一句话。他不解,一旁刘再兴则长叹了一口气,捋了一把苍白的胡须,替他解了疑惑:
“二殿下有所不知,此计当初殿下也曾与我等商议,并从军中挑选了百名精英前去,可结果……唉,三百人是有去无回啊。十天后我们派人去打探,啧啧,离入口不远处横七竖八的都是尸体。问了当地人才知他们都称这条路为鬼门关,别看地图上标着的是直道,可里面七拐八弯的比八阵图还绕。”
听到这里,他也明白了。在这干旱之地迷路,无异于一脚踏入鬼门关。他的大哥一向视部下如兄弟,平白损了三百人,难怪提到会如此伤神。只是可惜这一步好棋没了桥梁……他眉头紧锁,破敌,只能兵行险招。这是他唯一能超过这个兄长的几乎,他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万一成功了呢……
“大哥,让我去。给我五百精兵。我去杀了贺勒那个老家伙。”
“不行,稷升,你不能去。我不能那你的性命冒险,万一……你让父皇怎么办!”慕容止一口回绝,其余众将也齐声附和:“殿下三思。”他身旁的墨桓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刚才听完刘再兴的一番话他脊骨都发凉,自己怎么总出馊主意!见自家殿下竟要走这条死路,悔得肠子都青了,坑坑巴巴小声道:“殿下,您没听到刘老头说吗,去了就是送死……”
他却并未在意墨桓的嘀咕,目光灼灼地看向慕容止,“大哥,我大陈男儿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我既然来此,就心已决,我希望你能帮我。”
慕容止看着一脸决绝的弟弟,有片刻的失神,然而最终还是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十五日后,徽城内传出了大将军贺勒遇刺身亡的消息。趁城内西凉军乱作一团之际,西北军统帅慕容止率大军攻城,西凉群龙无首,防御战线顷刻土崩瓦解,徽城重新落入陈国手中。
大捷之后,便是回京,领旨,受赏,听封。随行的将领各个言笑晏晏,而他却坐在马车里,兀自看着远处那蔚蓝的天空,眼神空洞。
他如愿成了此战最大的功臣,可他却后悔了。没人知道他在那漫天黄沙飞舞辨不清方向时内心的恐惧,环境的恶劣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干渴,白日的炎热,夜晚的寒冷,沙砾打在脸上的疼痛。最要命的是,他们还遇到了黄雾,随身携带的饮水都流入了黄沙之中,人员也损伤过半。到了最后,所剩的只有他与墨桓等三四个人。
最后一个清晨,当他睁开眼睛,却没有再看的墨桓的身影,在他身后齐齐跪着三名戎装的军人,全部饮剑自尽。因为所剩的水粮只够一个人走出去。他说不出看到这一幕是心里是什么感受,连日来干涩的眼眶此刻湿湿的,他喝了一大瓶水,一刻不停地向前走,在日落前走出了鬼门关。
他终于赢了他的哥哥一次,可当他把刀插入贺勒的心口时,却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他永远失去了他的朋友。墨桓陪了他十几年,却为了他把命留在了荒原,成了在高空盘旋着嘶鸣的腐蚀者的美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