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从甘井火车站邮电所退休,那年他45岁,妈妈把17岁就读于合阳中学重点班的小姐姐流着眼泪带出教室,让她参加工作了,同一期接班的有20人左右,最小的15岁。
我在小学三四年级的暑假第一次来到甘井火车站邮电所,那是我爸爸刚调去不久,绿色邮递自行车带着我和小姐姐,其中有很长一段路需要沿着铁轨旁的两尺左右还有散落石子的“羊肠小道”扭扭歪歪的穿行,特别是通过河畔河时,一侧是铁路一侧就是百米深渊,我不时让爸爸小心小心,自己两手紧紧攥着车头横梁。爸爸偶尔满头大汗,我们到达时天已经黑了。
爸爸的房间是对着邮电所菜地第一间,旁边依次是凤珍阿姨、清河叔叔、文孝叔叔,那时大家休假时适逢孩子们放假的话,就会带来单位一段时间,让娃娃们长长见识。由于休假轮流的原因我们没有见到他们的孩子,却收获了一堆名字朋友,因为父辈们的牵连,彼此成为准精神伙伴。
爸爸先带我们去了旁边不远的供销社,他说给我们父女三人一人买一个手绢,他挑了一个四周是淡蓝格子的标准男式,小姐姐选了一个淡雅的碎花,叠的整整齐齐,至回家去还没舍得用,我选了个最花哨的,并且立刻就用了起来。后来凤珍阿姨说,还是我小姐姐仔细文静,像个收藏家。我心中些许不悦,可是并没有很大触动。
一直以来,我当教师的叔叔、大嫂还有小学老师邢老师从来不避讳,在人多人少的时候都会评价,小姐姐是脑子反应快、聪明,我是踏实,虽然成绩都不错。我虽然常常听到,心里一点儿也不美气,但是那个年龄的我没有更多的措辞去反驳他们的评语,或建立一套价值平抚自己的内心,但有一种本能在跳跃,我的成绩就是不能下来。
记得小学一年级,刚开始学到应用题时,一次小小的测验我仅得了40几分,那种屈辱就像被痛打了一顿,眼泪奔涌,直到姐姐们给我讲解,把所有的题订正完毕才回家吃饭去了。我更小年龄时因为“气死病”是个不受挫折的懦夫,后来换化成一种拒斥环境的必胜决心。
我的收藏家小姐姐,有科学家的天赋,她和她的伙伴们曾经很“猴”,采药制作止血制剂,并藏在红薯窖的半腰,割草时她们会用两个镰刀,一个定轴,一个旋转确定有草的方向......她后来考入县中学重点班,志业之路被我妈妈的浅见和当时家庭的具体处境断送了。
买完手绢的第二件大事就是爸爸带着我们进站看火车。我清楚记得第一次近距离看见火车的情景。火车头的巨大车轮大过了我的身高,它们缓缓进站时的机械旋转,那种轰隆的气势和钢铁的力量令我震惊。后来我就可以独自按时刻表去看火车了,每次都要等到列车驶尽,车尾的旗手和站台的旗手互相挥旗致敬,火车越来越远,到拐弯处彻底没了影子,我才肯慢慢离去,隐隐流淌着离别后的忧伤。
我被分配阅读的杂志是少年画报和小朋友,小姐姐选的什么我没记住名字,大致要高阶很多,并且她总是看得如痴如醉,她有种执着或执拗,为了一件事情总会探究向深处,有时竟不顾及危险。这种天性让她有一次几乎弄丢了自己。那时妈妈带我俩去西安看望住院几个月的爸爸,在省邮电招待所,她突然一个念头折回我们曾经路过的一个托儿所,透过橱窗,那些稀奇的玩具或书籍深深吸引了她一眼,她趁人不妨要回去探个究竟,大概出去时给我提到她去“看娃娃”。妈妈打饭回来不见了女儿,赶快叫上陪同我们的叔叔一路寻找,我赶快嘟囔着补上记得她想看娃娃的重要线索,才在托儿所门前的树下找到了小姐姐。原来等她折回来时,托儿所已经关闭,没有了玩具、书籍和娃娃的屋子和她前面路过时恍如两地,她就地发呆,找不到回去的路。
退休之前约两年,我爸爸在甘井火车站邮电所的菜地,看到了生命的深渊,它逐渐侵蚀着他,直到有一天把他全部吞噬。好在清河叔叔一眼看见,赶快叫来附近的工人下去搭救,用救护车送到县医院,来家里叫妈妈的叔叔还隐晦的说,你带上手绢。那时我五年级。我爸爸不再想看见我、我们姐妹四人和我妈妈,独自走向自我的尽头。我至今无法问起他那时真正的想法,他肯定对这个世界彻底凉透。
甘井火车站邮电所之前的很多年,爸爸都在皇甫庄邮电所。我大概4、5岁时经常会被带去,我大姐在那里上乡中学。她给我2毛钱的话,我买得得瓜子会装满一口袋,那种塞进去能把整只手遮住的满足感,胜过了以后任何记忆中的富足。有时候爸爸去营业厅上班把我一个留在房间,有一次我就想学着大哭,其实心里一点也不难过,竟引来隔壁叔叔赶快叫来爸爸,爸爸进门不是安抚,而是批评了一顿,然后颇不情愿的把我带去营业室。我看到电话、电报、报志,和那些柜台外的人头,有种四通八达的骄傲,特别是收发电报时念的都是代码,还要写写画画互译,认为爸爸了不起到了极点。
三五个职工也专门请了做饭的,那个老太太是我老妗子。她身材高大,做的饭也很好吃,一做就是很多年。但是老妗子家的老舅,简直是个讨厌的老头子。他在我舅舅家六月十八日古集亲戚悉数到场的时候,建议有四个女儿没有男孩的妈妈,“把你的小女儿和你姐姐家儿子换一个”。我妈妈虽然明确说不换。但他那么随意,那么轻飘的建议让我一度非常憎恨他。几年前开车带父母去看望90高龄老舅老妗子,“讨厌的老头子”夸我爸爸“宝信是个好娃”,爸爸30来岁的年轻岁月都在皇甫庄。也就是那天,在街头我五姨家门口碰到一个精神矍铄满头白发的老人,脱口而出我爸爸的名字,他们紧紧握手寒暄一番,爸爸说他是供销社的同志。
皇甫庄邮电所之前,爸爸在局长父亲的安排下从省邮校毕业,大致要从官,但是主动又去了乡下。谨慎的爷爷把上完韩城幼师的妈妈户口也转回到村庄,妈妈的教师生涯仅仅维持了几年,我高大倔强的奶奶不肯带大姐二姐,妈妈从黄老师变成了黄药师(赤脚医生),偶尔行医,还能照顾孩子。
但妈妈心中总是不满,地主家庭的丰硕童年让她觉得我们这种革命家庭愧对了她,虽然助她读了幼师,却没有让她继续从教,回归到了村庄生活的境遇中。她强劲的握着生活,哪怕遭受命运捶打,也紧紧把握住家庭的方向。长舒一口气的日子还要很久,我侄子出生后,让妈妈心力无限,像自己的儿子一般隔代教养。她太习惯掌握未来了,到现在也习惯性的不肯放弃家庭中大大小小的任何事情。
我爸爸退休后很多年勤劳的像个农人在田地间劳作。他们这一代人退休了就回到村庄,再当几十年农人,无怨无悔,我当了一辈子书记的二伯亦然。
爸爸依然聪明,不过只能停在自己的简单世界里想象了,他不再能理解周遭的变化。家里公园一号的房子装修好他有幸住了半年,站在11楼望向窗外,他说,原来我还这么有钱。六个月后重病住院出来,回了村庄,一住五年,没有更好的状况返回暖气横溢的新房,他和妈妈80几岁了,都需要定期接受我们高级乡村医生的输液治疗,我大姐亲情陪伴!
艾凌子
2020年1月8日于上海杨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