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离

**《天葬》同系列作品,建议共同阅读,便于理解。


0.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1.

西京又到了深秋。漫天飞舞的枯黄叶片缩成蚕茧的形状落在地上,发出轻轻的脆响。家里的院子没有种树,却还是被误闯进来的叶子铺了个满满当当。

我坐在院子门前的秋千上前后摇晃,看着雇来的女仆弯腰一边清扫烦人的叶子一边抱怨个不停。

秋千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我站了起来,打量着这个至少三代人玩过的秋千, 摸着它光滑的木板想象着父亲和祖父玩耍的场景。

不行,我还是无法想象出那个常年不苟言笑的父亲快乐地玩秋千的样子。我摇摇头,把外套脱了走进屋里去。

祖父正在壁炉旁看报纸,他年纪逐渐大了,需要用到老花镜这种新鲜玩意。现在还很难弄到眼镜,不过凭祖父的门道和财力还是能够从遥远的西方买到。

棠樾,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去吃汤面吗?没去?祖父摘了眼镜问我。

吃过了,这次没有去三里铺子,是在隔壁街吃的,离得比较近,很快就回来了。我说。

祖父把报纸折好,对我招招手,让我过来。

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正好能够看到壁炉上挂着的黑白相片。相片中的祖父还是个八岁的孩子,被静淞皇太后抱着坐在中间的椅子上。他的身边是一个我不知道的人,祖父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是谁,而我也害怕戳到他的痛处,从来没有问过他。

祖父看我盯着那张照片出神,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的历史成绩不差,怎么还是没认出来他。

我纳闷:这和我的历史成绩有什么关系?

“那是我的表哥,阿萨伊澄泓。你们的现代史书上有一大半都是他的故事,你怎么会到现在都没发现,真该好好反省一下了。”祖父伸手敲了敲我的额头。

我捂住额头,“历史书上的照片都是他死前照的,这应该是他年轻时的吧,我怎么可能认出来。”

祖父叹了口气。“这样啊。他死前我还去看过他一次,虽然憔悴了不少,不过风采不减。”

“你什么时候去的?你怎么都没和我讲过?”开玩笑,自己的爷爷可是历史的见证人,我怎么可能放过从他嘴里套出真实历史的机会。

阿萨伊景铄,我的祖父,不仅仅是西京的前任市议会议员,还是曾经的末代皇帝,他虽然没有实权,却凭借他特殊的身份见证了历史书写者都无法得知的历史。史书对于他年轻时的战争讳莫如深,但是他肯定知道很多内幕。如果我能问出来,就再也不用一脸懵逼的面对着建国史了。

祖父叹了口气。“你想听?”

我点点头。

他站起来打开留声机,放了一张他喜欢的昆曲唱片,把音量调小,让我们的对话不至于被盖过。

“那么我就告诉你好了。年轻人对什么都好奇,你可记住了,别说出去。”



2.

我小时候是在深宫里长大的,我是一个病死了的亲王的儿子,母亲在皇宫里抚养我。到了八岁的时候,静淞皇太后从我母亲那里要来了我的抚养权,让我登基成为新的皇帝。

八岁的我还是只知道玩,对学习什么的都没兴趣,也不关心政治。就算坐在那把金椅子上也是拿着糖葫芦一边吃一边装模作样的听大臣汇报,心里面想的是回去继续拼图。

在皇宫里我认识了阿萨伊澄泓。他是我的表哥,也是江沅亲王,他和唐陵亲王阿萨伊松筠是最后两个有自己王府的亲王。

澄泓比我大将近十岁,每次来看我都是把我当成宠物似的揉来揉去,我的头发都乱了。他虽然年轻,但是有自己的理想和政治手腕,凭借自己的能力笼络了大部分大臣。

澄泓的跟班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看我对澄泓很好奇,就总是给我讲江沅亲王小时候的故事。说得多了,就算是我这个记性不好的人也记得住。

澄泓在十岁父亲去世后就得到了自己的王府,和自己的母亲一起住,王府的位置比较靠近祥凤街,就是那条名人故居扎堆的街,澄泓是小孩子,在王府里待不住,总是趁着仆人打瞌睡从墙根旁边的柳树上翻出去,在大街上遛弯。为了安全,他还贿赂了他的跟班,让他跟自己一起出门,不准和夫人打小报告。

澄泓和那条街上的孩子玩得很开心,有一天他不小心弄掉了一个男孩的糖球,为了赔礼给男孩买了三个。于是他就这么认识了程乐仪,也就是我们的第一任大总统。

当时还是小孩子的二人很快成为了朋友,澄泓不知道程乐仪的父亲程文焕是革命家,每天去演讲宣传反封建,还被暗杀过几次。程乐仪也不知道他面前穿得很好很有钱的小少爷是江沅亲王,只当他是个商人家的孩子。二人不仅玩得投机,就连理想都很相似。跟班说,那两个孩子已经达到了用眼神就可以沟通的默契程度,只要有一点提示就知道对方的意思。

不过有一次程文焕带他儿子回家的时候看到了澄泓,属于皇族标志性的紫色瞳仁和绣在衣服上的九章暗纹使得程文焕一眼就认出了澄泓的身份。他告诉儿子不要再和澄泓来往,因为他是江沅亲王,自己作为反对封建的革命家,儿子和亲王是朋友这种事怎么看都很奇怪。

第二天程乐仪偷偷跑出去问坐在椅子上吸阳春面的澄泓,问他到底是不是亲王。澄泓知道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也了解到程乐仪的父亲是革命家。但是这个时候双方的家长都来带自己的孩子回家,王妃狠狠教训了跟班一顿,而程乐仪被父亲打了一巴掌。两个小孩子被迫分开,不论是家庭还是时势都不再允许他们像几年前那样做朋友了。十四岁的时候程乐仪出国读书,澄泓走上了政治的道路,跟随静淞皇太后学习从政应酬。

四年后澄泓通过了选拔考试,正式成为外务部的官员。澄泓算是我的外语启蒙老师,他会七种语言,是外务部少见的翻译人才。不过说实话到现在像他那样的天才也很难找到。

后来皇太后生病了,没时间照顾我,我年纪也半大不小,就被指使着去澄泓那里学习。他对我很好,就像亲哥哥一样,有什么好东西都会给我。

一次他带我去西京最好的饭店吃饭,我那天特别嘴馋醋鱼,一定要吃到,但是我又不想吃御膳房做的,澄泓带我去了西京饭店,给我点了一大盘醋鱼。他喜欢甜的东西,点的菜全是江南或是岭南一带的菜,吃到最后我觉得我可能一年都不会再想吃糖了。

我们快吃完的时候,他出去付账,结果遇到刚刚回国的程乐仪和朋友一起来吃饭。程乐仪也不避讳,直接丢下摸不着头脑的朋友跟着他来到了我们的包厢,给我打了个招呼之后就没再看我一眼,一直都在和澄泓说,你最近还好吗,那天真是对不起之类的话。

澄泓冷着脸一句也没回答,伸出筷子给我夹菜,他的眼神非常可怕,虽然那时我已经吃饱了,但是怕他骂我,所以我乖乖吃了。

最后我实在受不了了,我抹了把嘴,对澄泓说,那边的哥哥有什么错,我替他道歉好了,能不要再给我夹菜了吗。

澄泓歉意地说,景铄,是我疏忽了,抱歉。

那边程乐仪已经愣住了。他是知道阿萨伊景铄是皇帝的名字的,我估计他的脑中在想澄泓现在是什么地位吧。

澄泓没有再给我夹菜,我松了口气,听着二人的对话。据我所知,这两位已经有四年多没见过了,现在这种情况下见面颇有些尴尬。

澄泓说,当年的事情不怪他,他早就不再在意了。现在自己已经是外务部的高官,还是皇帝的监护人,过得挺平静的,没什么波澜。

程乐仪看到他终于回答自己的问题,放下了心,笑得没心没肺的,讲他自己在外国的见闻,还说自己加入了共和联盟,因为父亲的关系地位还很重要。

澄泓说,那看来我们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合作了,你绝对不会加入政府,我也不会放弃外务部的官位加入什么共和联盟。他把自己挽起来的袖子慢慢地、一折一折地放下来,“我们以后最好还是不要来往了。保守派和革命党来往,会遭人非议。到时候地位不保,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澄泓站了起来,示意我要离开了。

“那么,程先生,再见。”他抓住我的手,头也不回就离开了这个包厢,等在门口的保镖也跟上去走了。


3.

我本以为,阿萨伊澄泓和程乐仪会就此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但是我没想到的是他们居然一直保持着联系。就算是在后来的战争中,他们成为了对立双方的军队领袖时,也仍然如此。

等我们继续过着平静日子的时候,有一天澄泓面色非常不好地进来寻找太后,手里拿着江南那边发过来的信。我跟过去听,澄泓对太后说,共和联盟的人在江南的江夏起义了,直接占领了江夏城,还自作主张的成立了新政府。太后当时生病很严重,气到几乎昏过去,等到她好一点儿的时候,告诉澄泓说,这个国家她管不动了,就交给你了。

没过多久,就发生了政变。这段历史你在书上应该都学过,我看你的课本记录得很详细。澄泓作为外务部实际的总负责人,和他找来的外国帮手一起商量了好几天才决定要派潭译辉去镇压起义。潭先生是知名将领,曾经帮助过太后打击激进的维新人士,所以我们当时都很相信他,祈祷他能够带给我们胜利。但是潭先生并不想打这场仗,他一边不停地写电报说自己不愿意打,另一边也给当时江夏政府的临时负责人程文焕写信说自己不想打,想要和平相处。

看到潭先生善意的江夏政府甚至提出了要把第一任正式总统之位让给他的条件,而本来马上就要上任的总统程乐仪不得不暂缓就职,只好等着谭先生。然而在江夏政府的最高权力交接中出现了故障,被拖延上任的程乐仪继续履行自己作为外交官的职责,而作为军队总指挥的江晚盈本来要作为元帅继续在政府就职,却因为种种原因被身为商会负责人的高元先生反对,江晚盈在就职不到一星期就辞职不干,当时的新政府上层竟然连一个愿意出头的都没有,乱糟糟的根本无法和西京政府谈判。谭先生一边看好戏一边慢悠悠的进攻新政府给朝廷装样子,结果因为新政府的军队基本都在江夏附近,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根本就没有防御,很容易就被打下了。

这个时候的新政府终于意识到不能再这么推脱下去了,于是让程乐仪直接就职总统,在南京府和谭先生谈判,在会议上讨论推翻我的事情,还写了好多文件,为的是能够在让我退位后外国能够承认新政府,事情在他们的奔波中终于宣告结束。在那年的春节前一个月,想要去行宫散心的太后出了门就没再回来,她被正巧在行宫附近的起义军发现,吃了一发炸弹死了。正在吃饺子的我忽然被澄泓告知说,太后死了,而且潭译辉叛变,过不了多久,你可能就要成为前朝的皇帝了。

澄泓说的没错。

大年初一的时候,我在大殿上接待了潭译辉。一身军装还带着血点子的男人用硬邦邦的客套话跟我大致讲了一遍退位的事情,我无法拒绝,只能在退位诏书上签字,澄泓站在我身后一言不发,长发遮住了他的脸,曾经那双被静淞太后称赞为紫琉璃的双眼也暗沉了下来,我知道现在的气氛不适合去出声安慰他,我只能看着他把自己的嘴唇咬得鲜血淋漓。

会议上潭译辉还贴心地告诉我们说,阿萨伊这个姓氏尊贵到不能被轻易称呼,而在新政府的时代,皇族应该改姓,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你们改姓元吧。

成王败寇,亘古不变的真理,到如今也印证在了我们的身上。我还好,对于姓氏这种东西不是很在乎,但是澄泓……我实现想象不出他对什么人卑躬屈膝的样子。他一直都像是拉玛赫人崇拜的鹰神一样高傲,他理应是站在高处俯瞰众生的。浮云若要接近大地,只会遍体鳞伤。

等到散会后,他和我一起走在回去的路上,路途上再熟悉不过的风景都变得令人厌烦的陌生。

我听见他叹息着说:“从今以后,世上再也没有陛下和江沅亲王,有的只是元景铄和元澄泓这两个不幸的傻子而已。”

我回答他,不幸的人不止我们,那些无辜被战争牵连的人也很不幸。我们只是特殊一些罢了。

澄泓没有接着我的话说。他岔开了话题,和我讨论养父的事。

我有个远亲,现在不是皇族,只是个普通的布料商人,但是他家世清白,对政治没有兴趣,也没有不良爱好,所以那些人在商讨后决定把我交给那个商人来抚养,以后平平凡凡地像普通人一样读书、工作、结婚,走完自己的一生。

“那我以后还可以见到你吗?”我问他。

澄泓点点头,“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我放下了心,在皇宫里住了最后半个月,过完了我一生最糟糕的新年后,被我未来的养父接走,来到了景云街,也就是我们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当时这里还没有这么多人住,整条街只有三户人家,连买菜都要去三道口,其他人都是后搬进来的。

我就这么在这里住下,每天去上学,休息日去看一眼澄泓,就这么过了几年,直到那一天。


4.

元澄泓并不是甘于平凡的人。他的出身就和一般人不同,作为曾经的亲王,他继承着皇族血脉带给他的标志性的漂亮的外貌,也继承着自己作为外务部长的职务。

潭译辉在逼迫我退位后就和新政府出了矛盾,导致直接决裂。而手握重兵的他直接把持了中央政府,元澄泓因为能力出众仍然担任外务部长,但是由于潭译辉的特殊对待,他也可以参与到机密决策和军事部署中去。到后来,澄泓居然成为了北政府的二把手,拥有不下潭译辉的话语权,也有了自己的势力。皇族的教养让他比暴发户出身的潭译辉更能吸引大家的目光,他也有足够的影响力和判断力来领导一个政府。

但是他的错误却也正是出在他的身世上。

皇族的贵公子是不知人间疾苦的。他平日里打交道的对象无一例外都是高官显贵,他虽然有意的减少了一些人民的负担,却因为不够重视民生而导致官员受贿,私自贪污人民的钱财。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和外国的谈判上,他和邻国合作,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那个原本仇视北政府的秃头首相说得晕头转向,他说什么是什么。

他工作很忙,我有一次放学去他的办公室给他送吃的,澄泓一直都喜欢吃甜食,我给他买了我们家附近的甜品店最近新出的木莲豆腐送过去,觉得他应该会喜欢。

我推开门的时候,澄泓没在里面。他的秘书正好过来送电报,他给我打了招呼,笑眯眯地走了。我走进去把盒子放在他的桌子上,坐在后面的沙发上打量这间办公室。

我来过这里很多次,每次都差不多。元澄泓有很严重的洁癖,所有的东西必须非常干净,必须摆在指定的位置上,否则他看到就烦。

我也进过北政府总统潭先生的办公室,一进去就是烟味,文件乱糟糟地堆在桌子上,沙发上还有女人的衣服,看上去就很混乱。果然还是澄泓的办公室最好了。

不过今天他的桌子放着一张信纸,看上去还没写完的样子。钢笔和墨水整齐地摆放在右边,看来他是有事临时出去了。

我好奇地凑过去看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结果看到了压在信纸下面的另一封信。

那封信的寄信地址是南京府,署名是程乐仪。

我觉得我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连忙看了下去。

那封信是这样的:                                                     

“澄泓先生亲鉴:

近况如何?甚是想念。

时欲入夏,愿您珍重。西京多旱,记得常备温水。听闻南京府王府西街有糕点店开张,桂花糕甚受欢迎,待他日寄予你。

六月后,吾将与疆北总督之妹文嘉怡小姐结姻,特此告知。

诸不尽陈,祈恕不恭。”

我那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看得懂这封信在说什么,程乐仪默契地回避了所有敏感话题,这封信就像是普通人的书信一样。

但是它的内容可能容易让人产生想法。

程乐仪要和文小姐结婚,他还特意通知了元澄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明明上一句还在写希望澄泓先生过得好一点。

我把它放回原处,看着先生写的回信。

回信非常简短,只有一句话。

“愿君合二姓以嘉姻,敦百年之静好。”

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从这么一句客套的祝福中看出了一丝讽刺的意味。

正当我整理犯罪现场的时候,澄泓先生回来了。

他看到我坐在桌子前,先是愣了一下,但是没有生气。他叫我把东西整理好,然后下去。

我跟他说我送来了木莲豆腐,还是新鲜的。然后我用很小的声音说,对不起,我偷看了信。

他说没关系,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可是澄泓先生,程乐仪先生不是您最好的朋友吗,您就算和他是两个阵营,也依旧要冒着被撤职的风险和他每周通信啊。”

澄泓先生苦笑一声。

“现在不是了。我们不再是朋友了。”他对我说,“你先走吧,我还很忙。抱歉不能陪你。”

“好吧,那就再见。”



5.

我对文小姐其实知之甚少。文嘉怡是当时疆北军统帅文存志的女儿,和她结婚就意味着拥有了疆北军队作为后援。我想,北政府怎么也应该意识到,战争不管怎么样都要打起来了吧。

后来的事情,历史书写得比我知道的详细得多。我毕竟是没有接触过南政府,对那边的故事一无所知,你看书吧。

大体上概括一下接下来的故事,也就是澄泓先生接手了军队的最高指挥,以南方的起义为借口攻打南京政府,就算南京政府拥有疆北的支持,但是毕竟实力不如和外国联合的北政府,一开始被吊着打。

后来你也知道,祝清岚终于露出了他间谍的身份,向南政府透露了军队的机密消息,使得北政府最终在方旭城败在了南政府手下。

南政府统一了全国,设立了疆北、河西、河东、江南、岭南、中洲五个总督,还设立了国会、工会以及各种新潮的机构,那些名词我现在都弄不懂。程乐仪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华夏民主共和国的第一位正式总统,他在国家会议中心广场宣布建国的时候,全国人民都激动了起来。

不过作为一个发起战争的战犯,元澄泓连开国大典都没能看见,而是被关在政治犯的监狱里,一边好吃好喝地供着,一边商讨着什么时候处决他。

我因为担心他在监狱被人虐待,还特意找程乐仪要了随时能去探望的特权。程乐仪对我很好,他知道我身份特殊,没有为难我,还对我说,如果澄泓有什么需求,尽管告诉他。

澄泓过得确实好。就算在监狱里的时候他已经四十岁了,还是像二十多岁那样风华不减。他的头发更长了,原本只能扎成短马尾的头发直接长到了腰,紫水晶一样的眼睛里透着笑意。他每次见我都是面带微笑,和曾经的高冷形象完全不符。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但是我知道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父母去世,王朝覆灭,我也按部就班地成为了普通的公务员,娶了大学教师林新云做我的妻子,还有了你父亲。

他被判死刑是毫无悬念的。成王败寇,胜者的规矩和意愿就是王法。人民都想要元澄泓死,程乐仪如果还想维持在这个国家的地位,那他就必须杀了澄泓先生。

元澄泓被枪决的那天,我在现场。

那天下着雨,天灰蒙蒙的,像是在哭。

澄泓先生穿着一身白色的单衣,戴着银色的手铐和脚镣,慢慢地走到刑场中央。

他说,我有个要求,我可以死,但是我要程乐仪来扣动扳机。

行刑官看了一眼总统,把手枪交给了他。

我能感觉到程乐仪的手明显在颤抖。

但是澄泓先生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露出了微笑。

程乐仪在扣动扳机的刹那闭上了眼睛,然后就听见了身体倒地的声音。我恍惚觉得,有什么东西随着他的倒地一同消失了。

总统走到澄泓先生身边,听到了他的最后一句话。那是程乐仪后来转述给我的。

“我这一辈子都栽在你这儿了,最后死在你手上也不赖。”



6.

在澄泓先生死后,他的遗体虽然被火化,但是在我的执意要求下,骨灰盒被送回了他的故乡拉玛赫城。澹雅公主接到他的骨灰盒的时候,不知为何就哭了出来。后来的招魂仪式上,澹雅也不知不觉流下眼泪。

她是一个非常感性的女人,悲天悯人,关心的从来都是民族与文化层面的大爱。在这一点上,你到是和她挺像的,果然是一家人。

后来大总统突然一病不起,两年后就辞职,让国会选出了新的总统孟善德先生接替他的工作,过了一年他就死了。他死后,文嘉怡小姐就回到了疆北,去抚养新任疆北总督文衡的两个女儿,算起来也算是她的侄孙女。那两个人你应该见过了,我就不多说。

我实在是说不清楚澄泓先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我不在他身边的时间也很久了,有些事他也不可能告诉我,全都是我猜的。至于准不准,就见仁见智吧。棠樾,我给你说的这些,你千万别给不怀好意的人讲,万一走漏风声,多不好。


7.

祖父说完了他的故事,反倒是我一直都没从故事走出来。

祖父所说的一切都曾经真切地发生过,但是和我却隔着山海一般的距离,我甚至无法理解。

国仇家恨,战争,利益纠葛,改朝换代,如果一切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么这个人迟早会崩溃吧。阿萨伊澄泓是个利己主义者,他想要实现自己的愿望,所以辜负了天下人。

但是我没资格评价他。如果我是他,我做的一定不如他。

祖父看我又在发呆,戳了戳我的头,问我要不要去散步,他好久没去了。

“走吧,今天的天气很好,很适合散步。把狗也带上。”

“好嘞。”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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