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轻松而又紧张的心情,向领导告了假去到那许久未曾重逢的村子,张天赐的心忽的变得热烈起来,距离越近,那些记忆里的画面便越是清晰起来。
村子与记忆里的模样好似并无太大的变化,只是还未进村,便听到了热闹的狗吠,一群花的,白的,黑的狗相互追逐着,叫着,闹着,后面还跟了几只矮小的奶狗也一并跑着,叫着。村里的狗长得并不好看,毛色既不纯,也没那么多讲究,但张天赐看着却莫名觉得舒服,那是城里的宠物狗所无法带来的一种记忆中的感觉,熟悉而又亲切。
进了村子,才发觉,这村子更老旧了,好几处记忆里的地方,老旧的红砖房已经裂了缝,廊下结了密密的蜘蛛网,门前的土地里长满了杂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荒凉。小时候经常去爬的树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砍去了枝丫,剩下的粗壮的树干昭示着过去的繁华,树旁的泥巴墙是儿时经常玩耍的秘密基地,而今已找不到一点熟悉的记忆,地上坍塌的灰土泥巴堆起的一座又一座的小土丘,埋葬了往昔。
村里也有几家翻新的房子,以前的水泥墙现在贴上了小块的白瓷砖,门前的泥巴场变成的水泥地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几只母鸡在悠闲地踱步,不时飞上屋前的新草堆里寻找吃食。张天赐一路走,一路和遇到了人打招呼,而村里这时候基本见不到几个年轻的面孔,大多都是些中老年人,他们还守着这片熟悉的土地,生活着。
终于到了那间熟悉的屋子,迎接他的是一位中年男人,穿着一身灰蓝色的涤纶外套,脚上一双解放鞋,仍是记忆里熟悉的装扮,男人看着他,张了张嘴道:“你来了。”然后便接过张天赐手上的盒子,领着他往家里走去。
进门的堂屋两侧分别是两间卧室,还有一间杂物间,房子墙角的红色的油漆已经开裂,地面的水泥还透着一股子湿气,地上铺着的油布上是堆得快到屋顶的稻谷,一袋袋的全都码得整整齐齐,就等着收稻子的商贩过来了。后屋是厨房,卫生间,还有鸡舍,院子里的水井仍然安静地躺在那里,旁边的水池已经接上了自来水。只是不知为何,每次打开,流出来的都是一股子白色的,接到盆子里放一会儿,便又清澈了。村里的人说这水可能不太干净,没有过滤,于是家里烧火做饭便还是用着井水,洗衣,洗澡才会用自来水。
张天赐在房间里四处走着,卧室里挂着的相框上,突然看到了熟悉的画面,两个少年肩并肩站在一起,手里还拿着一根竹子精心制作的棍子,棍子一头还有几根红色的流苏,斜跨在背后,长相秀气且肤色白皙的便是张天赐了。在他旁边的那位便是这房子主人家的孩子,也就是他的表弟王志鹏,比他稍高的个子,瘦瘦的,黑黑的,却又十分有精神,眸子里带着光。
张天赐小时候的家在县城,而今那房子已经破败,无人居住,现在他们一家已经去到了省城,在那边买了房定居。可对于张天赐来说,这小小的村子,比省城却更有归属感。小的时候,只要放假,总要找机会来这里玩,跟着自己的表弟,还有这村子里的其他孩子一起,四处奔跑,村里的老树是他们的玩伴,每次都踩着树往上爬,掏鸟窝,打麻雀。夏天便四处偷偷摘黄瓜,西红柿,而他们专挑其他村子下手,因此每次其它村子里有什么东西被祸害,他们几个总要受到长辈的关爱,但仍是乐此不疲。
有时候也摘村里的瓜果蔬菜,但这时候一定是被摘的那家有谁说了什么不好的话,或者骂了他们中的谁,于是他们便决意报复,摘他家几个西瓜,或者打他家几颗枣,若是仍不解气,便往墙上仍泥巴,可第二天免不了被发现了挨一顿揍,还得帮忙把那粘在上面的泥巴全部铲掉。若是泥巴墙还好,铲掉了也看不见什么,但如果是红砖墙或者是水泥墙,即便铲掉了泥巴,墙上还会有泥巴印,看起来就很不舒服了。要完全弄干净就比较麻烦,还得拿水泼,拿铲子刮,费劲,有时候刮得重了还得挨揍,毕竟村里人心疼自家的房子,对他们这些小崽子可就没那么疼惜了,一个个的挨了揍,下次就又想着法报复。但每次报复过后,又免不了一顿打,怎么算都是不划算了的,但那个时候的孩子是不乐意算这个账的,总是今天打了明天忘,后天依然笑嘻嘻。张天赐有时候跟他们摘瓜,爬墙,玩泥巴,有时候也不去,但他表弟王志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什么都要做一做,试一试,有时候挨了揍疼得流眼泪,回来被他父亲知道了还免不了再挨一顿打。
家里那张长凳还在墙边安静的放着,凳子上的一角全是刀刻的痕迹,这刻痕黑漆漆的,那是岁月刻进去的铅笔屑。想起这个,张天赐的嘴角就微微了起了个漂亮的弧度。小时候,他俩都爱玩,不爱搞学习,可是自己在县城上学,家里总会给自己安排很多的课外作业,而表弟王志鹏在镇上的学校读书,每天早早就放了学,回到家吃了饭就跑得不见人影,作业总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做完的,有时候玩过头了,又怕第二天被老师检查作业没写挨揍,便半夜偷偷爬起来点着灯来做。只有当他回到村里的时候,他的表弟才会老老实实跟他一起趴在板凳上先把作业写完,然后带着他到处跑。有时候写得烦躁,便故意垫着板凳假装削铅笔,也不知道多少铅笔遭了殃,为此姨父不知道多花了多少买铅笔的钱,还以为自己的儿子转了性,跟着他的表哥一起受了感染,爱起了学习,也因此总是希望张天赐能多来玩,带带自己那顽皮的儿子搞搞学习。
再后来,升了学,学业日渐繁重,玩得时日也就越发少了。自己因受着家里的约束,总是写不完的作业,上不完的培训课,最终跟自己这表弟往来稀薄了。后来自己考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去了外地,自己的表弟勉强读完高中,终究是再没读书了。
一晃自己也成了孩子的父亲,表弟也有了孩子,却因为常年在外打工,吃了文化的苦,便把自己当年贪玩没读的书全转给了自己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报起了各种培训班,常听说读书写作业到凌晨。过年时候走动的时候,看到表弟的十岁的儿子已经带起了眼镜。那模样瘦瘦的,白白的,全不像表弟小时候的模样。
而当想到这些的时候,张天赐不禁想到了毕业之后的事情。
那时候,自己刚大学毕业,满心的自负,结果却被现实当头一棒,打了个措手不及。后来一路跌跌撞撞,才算是有了份稳定的工作,有段时间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对比自己的表弟,早早地出了社会,人情世故通透得很,跟着一个老板一路稳定上升,现在已经是一方老总,手下的员工已是好几百人,在那座城市里安了家,结婚生子。而这次张天赐回到村里,恰好自己的姨母在家忙完,去了表弟那里看看孙子。姨父因为家里走不开,也不喜欢城市的束缚,便强烈要求留在了家里。
曾有几次,表弟邀请自己过去他那边帮忙,说是帮忙,其实张天赐也知道那是因为表弟顾着他的面子,没有把话挑明。但自己确实不太想去,心底里多多少少有些自尊心作怪,也想靠自己谋一份前程,曾经的兄弟情谊仍是藏在心底。
许是踏入社会之后,吃了文化的亏,表弟王志鹏才会如此重视孩子的教育问题,但即使不是真的重视,如今的孩子的学业之繁重早已经与以前是霄壤之别了。
人人都在这教育的怪圈里无法自拔。明明也心疼孩子,有时候跟表弟聊天,已是夜深,可是孩子的作业却仍没完成,倒不是偷懒,而是作业真的多,各种课内的,培优的,兴趣班的,稚嫩的肩上背起的何止是那几本书的重量。那是整个家庭,几代人的希望,有时候看着自己那尚还年幼的孩子,稚嫩的面容,不禁有着深深的愧疚,可是却又无可奈。那么多的人都在这洪流里奔涌,而自己是读了书的,更加明白现在教育的重要性。
跟表弟谈起这些的时候,他也是深感无奈,却也一样无可奈何。只是一面回想自己的过往,一面尽量的弥补着孩子的童年。
过年回到村子的时候,明显热闹了许多。小孩子在村里跑着闹着,村里的狗也跟着一起跑着,叫着,嬉笑声,打闹声,哭声,大人的叮嘱声,还有老人的笑声,恍惚间,又想起了年少时候的自己。
过得几天,年味减淡,村子里又只剩下了那一群花的,白的,黑的狗并带着一群更小的狗在村头肆意的跑着,叫着,老人的头发更加纯白了,却也变得更渺小了。
还没开学,孩子就已经开始伏在桌前写起了作业。而我也再没听到那村里的鸟叫,蝉鸣,鸡飞狗跳。
那记忆里的夏天似乎已经弃我而去,也一并弃了我的孩子而去,只留我在这钢铁的森林里穿行着,入耳只有汽车的声音,还有那从心底里升起的莫名恐惧的催促向着死亡的前行的滴答声,我看到那村子在向着我的身后呼啸而去,迎面而来的是一座座高耸的大厦,闪着刺目的光,我听见了风声,又好像看见了姨父仍穿着那双解放鞋,在默默地向我挥手,我看着他慢慢的变得佝偻,连着那一群跑着,叫着,闹着的狗,我的心突然变得哀伤。
上次回村子,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只是偶然想起,还像是昨天的事情。但这越发厚重的伤感让我想要回去一趟的心变得强烈,那强烈的感觉刺痛了我,怎么也挥之不去。于是我给姨父去了电话,约定好回村的日子,跟同事换了班,交接好工作,便数着日子,等着那天的到来,我的心也变得轻快起来,好像一步就跨到了白云之上了,慵懒的躺在云上,俯瞰着那熟悉的村庄,还有曾经年少的自己,那记忆里的老树,土墙,这一刻都从记忆里变得清晰起来,我怀着这轻快的心一不小心躺在云上就进入了梦想,那一场梦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