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痕(连载九)

第九章    没有答案的题

可怕的计算机二级考试,终于在“骨干”们恐惧而又期待的目光中,姗姗到来了。

那天清晨,罗纬嘉起得很早。他知道今天将是最忙碌的一天。三场考试,从早晨八点到下午四点,他都要作为监考教师守侯在考场上。而且,作为监考教师中唯一的计算机教师,他还要对近300名考生进行适当的指导和帮助。他算了一笔帐,每一场考试有90名考生参加,如果每个考生平均指导两分钟,他就要指导整整三个小时,而每场考试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换言之,这两个小时,他都要马不停蹄地在考场90台微机间奔走穿梭,根本不可能有一点点喘息的时间。而每两场考试间隔的半个小时,他还要做下一场考试的准备工作。今天,他就是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整天都要不停地运作,难怪王东方半开玩笑地提醒他运作前一定要注意“保养和维修”。

可尽管这样,昨天夜里,他还是失眠了。这一段日子,失眠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而昨天,一种迷惘而复杂的情绪更是折磨得他彻夜难眠。因此,当第一缕阳光染白窗棂的时候,他就已经早早起身了。他没有惊动还在微微打鼾的王东方,悄悄地洗脸、刷牙,然后随便披了一件衣服,来到了外面。

刚走出楼门,罗纬嘉就发现,昨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了雨,地面湿漉漉的。可是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和煦而闪亮,蓝得耀眼的天空已经找不到一丝下雨的痕迹了,大片的草坪在他眼前伸展着,炫耀出温柔而均匀的绿。所有的草叶上都坠着晶莹的露珠,在阳光的折射下闪烁着奇异的,夺目的光辉,像无数钻石散落在了草丛里。空气是清新而湿润的,混合了雨后的清凉,也混合了草叶和泥土的芬芳。这样的清晨,这样的景色,是奇异的,是美妙的,是拨动人的心弦的。罗纬嘉不禁感到浑身的毛孔都舒畅翕张。望着灿烂的阳光,他觉得自己的血管中也流动着一些新的什么东西,有种古怪的动力,跃跃欲试的在体内翻腾。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吸进了满胸腔的阳光,满胸腔的绿。

宿舍楼前的草坪上散落地摆放着一对对的塑料靠椅,罗纬嘉随便找了一张椅子,抹去了上面的积水,然后坐下来。脚下的那些小草,迎着风摇头晃脑地伸着懒腰,似乎一点也没有被风雨摧残,仍然自顾自欣然的生长着。远处有一个大花坛,花坛中开着无数朵白色的小花,还偶尔点缀着一串粉红色的钟形花朵。雨后的花丛显得分外清新,渲染出水彩般的一片明艳。突然,从花坛的后面,传出一阵“玎玲玎玲”的声音。一时间,罗纬嘉有些迷惑,他似乎觉得一群骆驼会从那里冒出来,脖子上挂着驼铃,洒下一串铃声。可是,从花坛后面,闪出的却是一个朦胧的,淡蓝色的身影。

“婉儿?”罗纬嘉不禁脱口而出。不错,那是婉儿,骑着一辆自行车,正在向他驶来。“早,老师。”她老远就和他打招呼,“瞧,我给我的自行车插入了一段背景音乐。”

背景音乐?罗纬嘉不禁笑出声来。的确,那“玎玲玎玲”的声音,就是从婉儿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的车轮上发出来的。“小心点!”他也愉快而幽默地喊了起来,“插入背景音乐没关系,可别把车轮上的中心编辑到圆周上去。”

“不会的,”婉儿拍了拍车子的右闸,“瞧,我这里只有右键,没有左键!”

两个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这些多媒体制作上的术语,没想到却都用到了这里。婉儿在他面前停住车子,轻快地跳下来。让罗纬嘉惊奇的是,婉儿今天是活泼明快的,她白皙的脸上微微泛着红光,唇边挂着一个愉快明朗的笑,眼中那种朦朦胧胧的神色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而流转着一种欢快的,温柔的笑意。这样的婉儿,是充满活力的,也是容易接近的。大概,这灿烂的阳光,也给她的体内注入了一种新鲜的活力吧。

“老师,怎么起得那么早?”婉儿一边说,一边把自行车靠在路边的一个梧桐树上。

“睡不着。”罗纬嘉简单地回答,“你呢?”

“也是睡不着。”婉儿向他走来,手里拎着一串亮晶晶的钥匙,“昨天做了一夜的梦,满脑子都是一个个的对话框,鼠标在对话框上不停地移动。这样的梦再做下去是有害无益的,因此我早早就起了床,看到外面的阳光这样好,不出来转一转简直是罪过。于是,我就骑着这辆可爱的自行车出来了。”

可爱?罗纬嘉不禁哑然失笑。他仔细打量了一下那辆自行车。它属于那种小型车,上面的漆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没有后座,左闸也不知道被谁“卸载”了,好在车铃还得以幸存,却已经变成了哑巴。大概它也知道自己的功能已经被那段“背景音乐”取代了。“你的车子是租来的吧。”他感兴趣地问。

“当然,校园这么大,不租辆自行车怎么行?”婉儿扬了扬长长的睫毛,“车主要了我50元押金。天!50元!大概能买三辆这样的车子了。可是车子却真挺可爱,昨天被我不小心碰倒了,不知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插进了一段背景音乐,这,也算是给车主的一点‘小费’吧。”

罗纬嘉又笑了起来。没想到这个文静的婉儿,浑身上下也充满了幽默细胞。他细心地擦去了身边椅子上的积水,婉儿就在那上面坐了下来。

“婉儿,”罗纬嘉沉思着说,“你有些紧张,是吗?”他想起了婉儿昨天的那个梦。

婉儿无声地点了点头,脸上的阳光渐渐隐去了。

“天哪!”罗纬嘉有些不理解了,“你有什么可紧张的?如果连你都过不了关,X师大的这次培训就彻底失败了。”

婉儿摇了摇头,眼中浮起一丝忧虑:“考试无常啊!考场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说实话,我最担心的,是系统出了故障。”

罗纬嘉一凛,计算机考试,最怕系统出了故障。他当了三年的计算机教师,监考了无数大大小小的考试,也曾数次碰到这种情况。谁知道这次会不会倒霉地落到婉儿的头上呢?想到这里,他也莫名其妙地紧张了。不过,他还是安慰婉儿说:“别担心,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不足千分之一,怎么就那么巧落在你的头上呢?另外,即使出了故障,还有我在后面顶着呢。”

“真的,有您在,我还怕什么呢?”婉儿轻声说着,眼中的忧虑立刻消失了,她用信赖的目光看着罗纬嘉,“其实,看到这灿烂的阳光,我的情绪就好多了。现在又看到您,我的紧张感就全没了。知道吗?您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

罗纬嘉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层温柔的浪潮所冲击着,婉儿的声音深深地敲进他的内心里。其实,假如系统真的出了问题,大多数时候,他也是毫无办法的。可婉儿是那样信赖着他,这使他在感动之余,心中又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他意识到,婉儿今天必须过关,否则,他会比婉儿更加难以承受。

四周很安静,只有风吹动树梢的声音,和鸟声的啁啾,组合成一支柔美的音乐。远处的草坪上栖息着一群白鸽。它们安详地在草地上踱步,啄食,互相梳理着羽毛。婉儿出神地望着它们,大眼睛里又浮现出那层梦幻的光辉。

“真好,不是吗?”她轻声地,做梦般地说着,“这小草,这花朵,这鸽子……哦,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自己已经把城市忘得干干净净了。”

罗纬嘉轻颤了一下。他觉得心灵中的某根纤维又被触动了。“记得你说过,你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生活。”他的声音也放得很轻。

婉儿的心头掠过一丝轻微的颤动。罗纬嘉居然记得这句无意说出的话!“是的,我喜欢这里。大家都说这里离市中心太远,其实,这正是它的可爱之处。我总认为,大学校园只有建在郊区,才更纯粹一些,才能少受一些世俗的污染。在这里,草更绿,花更香,连树木都有一份淳朴的美。有时我真觉得,自己已经远远地离开了人类,而被抛到了这个世外桃源里。”她轻轻地喘了一口气,“这里本身,就是个做梦的地方。我觉得自己现在就在做着一个梦,一个长长的梦。”

罗纬嘉突然觉得自己所有的心弦都被拨动起来。不仅被拨动,而且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你说得太对了,”他热切地说,“我就是X师大毕业的。那时,它还座落在市区,我并没有感受到大学生活的美好和宁静,相反却感到一丝浮躁。四个月前,X师大刚迁到这里。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到这里上课的时候,突然觉得一切都变了,变得如田园般的宁静。于是,那天我没有回家,而是住在了这里。那时,校园内还有许多地方没有完工,有的地方还生长着一丛丛的荒草。晚上,我就坐在草丛旁边,看着天上的星星,看着那轮明月钻进了云层,又钻了出来,周围的一切,也跟着月亮的掩映,忽而清晰,忽而朦胧。我就这样坐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回到家里就感冒了。王东方说我有些傻气,可是那个晚上,我想起了许多已经被淡忘的东西,想起了妈妈,想起了故乡的老屋子,和屋后的那片池塘,还有我养的那只大狼狗……知道吗?在那满月的光里,我似乎又回到了童年。”

婉儿似乎已经听得入神了。“我想,我能了解那种感觉。”她轻轻地说。

“你能了解吗?”罗纬嘉的体内突然奔窜过一阵难解的兴奋,“你真的能了解吗?”

“我能了解。”婉儿肯定地说,“我现在住的北生活区前,至今还保留着您说的那样的一大片荒草。一次我们开舞会,疯狂的迪斯科乐曲把我震得头晕目眩,于是我悄悄地离开舞厅,来到那里,就像您说的那样坐了很久很久。我不仅看到了星星和月亮,还听到无数秋虫在草丛里鸣叫。天!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多虫子在一起鸣叫。他们发出各种声音,高的、低的,长的,短的……知道吗?他们简直能组成一个乐队,那乐曲,比疯狂的迪斯科要美上一万倍。”

“岂止比迪斯科美?它要比世间任何乐曲都美。”罗纬嘉接口了,“这是大自然的乐曲,是最纯粹的天籁之音啊!”

婉儿惊奇地望着他,心中也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共鸣。“老师,”她说,“您真不应该学计算机,您应该去学中文。”

罗纬嘉笑了:“王东方也这么说。他说我重感情,爱幻想,而且或多或少带点浪漫气息,正应该去学中文。其实我也知道,我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学计算机。我急躁、直率、容易冲动,还有满脑子奇思怪想,不可能整天和一台冰冷的机器打交道。可我居然去学了计算机,并且,还学出了点名堂。”

“那是因为您聪明,您很擅长逻辑思维,还有,您和我一样,渴望着一份安宁、和平而淡泊的生活。”

罗纬嘉震动地抬起了头。这个小姑娘,居然看穿了他埋藏在灵魂最深处的渴望。“你说得对,”他说,“我渴望这种生活,计算机虽然是没有情感的,却满足了我的这份渴望。”

“还有这个校园。”婉儿脸上浮起一层浅笑,声音出奇的温柔,“大学校园的确是块净土,只要不是大学教师,生活在这里都是幸福的。而您,是一个不受约束的大学教师。”

罗纬嘉又被震动了,他觉得喜悦在血管中缓缓地流动着,和喜悦同时而来的,还有一份淡淡的被了解的酸楚。这个时刻,不,这短短的五天,已经让他感受到,没有人会向婉儿一样,了解他的每一根纤维,每一个细胞。这种了解,甚至比和他生活了一生的人还要多。婉儿,的确是她的“同类”,一个寻找了27年才找到的“同类”。突然,他觉得在这一瞬间,他已经获得了一种新的灵感,不,不是灵感,而是一种奇异的感应,不,也不对!反正那是一种特殊的感觉,是他二十几年来从来没有感到过的,心灵相通的感受。这种奇异的感觉弥漫在他心里,充塞在他的每个毛孔中,他沉浸在这份新奇的感受里,竟觉得浑身每个毛孔都有说不出的舒服和畅快。他第一次体会到,和“同类”相处,是世界最美妙的事情了!

太阳渐渐升高了,阳光晒干了草叶上的露水,也晒干了树梢上的雨滴。草坪上的那群鸽子,不知被什么惊动了,忽然“扑啦啦”地飞了起来,洁白的翅膀盛满了金色的阳光,扑落了数不尽的欢乐和美好的气息。

“老师,”婉儿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那群飞翔的鸽子,它们已经在高高的天空上盘旋了,“您不觉得鸽子是幸福的吗?它们比人类单纯得太多太多了,它们不会像人类这样充满了矛盾和紊乱的关系,不会有苦涩的情感。”

“苦涩?”罗纬嘉蓦然惊醒了,“为什么用这个词?你的情感是苦涩的吗?”

“我的情感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平淡。”婉儿说着,无意识地拔下一棵小草,张开手指,让草叶从指缝中滑下去,“我的生活太平淡了,平淡得有些出奇。家里什么都不用我操心,什么都已经被丈夫安排好了。就连女儿,也是由保姆来带。因此,我唯一可做的,就是做梦,和把自己的梦写下来。”

“你写作吗?”罗纬嘉问。记忆中,他似乎听婉儿说起过自己爱写东西。

“写作是我最大的乐趣。”提起写作,婉儿的黑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我把自己的幻想,自己的梦写下来,就成为一篇篇的小说。这样的小说,我已经写了好多好多了。”

“发表过吗?”

“在网上发表过。”

“哦,你也上网?”罗纬嘉来了兴趣。

“当然,我的作品都发表在‘榕树下’网站。”

榕树下?那可是全球知名的中文原创作品网站啊!王东方经常光顾那里,罗纬嘉却一次也没有去过。“你发表时用的笔名是什么?”

“梦姗。”

“梦姗?”罗纬嘉轻声重复着。他似乎听学生谈起过这个名字。“作品的题材呢?”

“梦。梦中的世界,梦中的人物,和梦中的情感。”婉儿说着,唇边又浮现出那个梦似的微笑,黑眼睛里闪着一丝奇异的光,“知道吗?我有一半生命生活在梦中。梦,虽然是渺茫得不能再渺茫的东西,但它总站在你前面,总代表着一份光、热和希望。”

“因此你说,梦是你心灵深处唯一的堡垒。”罗纬嘉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他感到,现在,他面前的婉儿,又是被梦笼罩着的女孩了。“其实,你的情感怎么能用‘平淡’两个字来形容呢?”他深深地凝视着婉儿,眼里闪动着一份特殊的光芒,“你的情感是那样深沉而丰富。你的心灵深处,有一个发掘不尽的宝藏。平淡的,只不过是你的生活罢了。”

婉儿的睫毛轻轻地闪动了一下,眼睑立刻垂了下去,掩盖了那对乌黑的眸子。“你发现得太多了,”她说,“你发现了许多别人一辈子都发现不了的东西。”

“告诉我,为什么要嫁给你的丈夫?”罗纬嘉突兀地问,“你很爱他吗?”

婉儿震动地抬起头来。她很吃惊,但脸上却没有恼怒的神色。“他是那种很稳重笃实的人,这样的人是可靠的,最起码能给你安全感。”婉儿有意回避了他问题中的关键之处,“在我身边,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因此我嫁给了他。婚后,他对我很好,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因此,我比其他的少妇幸运,我有很多自由的时间,可以用来——做梦。”

“可是,”罗纬嘉冲动地喊起来,又开始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你应该找一个懂得你的梦的人。而他,并不是那种人。”

话刚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莽撞了。果然,婉儿脸上浮起一层不易察觉的迷蒙的悲哀。“老师,您不懂,”隔了好久,她才缓缓地说,“这样的人,生活中太少太少了。我们这种人的悲哀就在于,我们很难碰到自己的同类。”

我们这种人?罗纬嘉不做声了。他知道这种悲哀。可是,在他心里,却有一个很小的声音在呼喊着:“如果碰到了呢?你会怎样?怎样?”

“老师,”隔了一会儿,婉儿开口了,脸上的那层悲哀似乎已经消失了,“您的未婚妻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我想,”她的眼睛带着笑,露出温柔而鼓励的目光,温柔得像滴得出水来,“她一定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孩吧。”

菁菁?她怎么又提起了菁菁?罗纬嘉的心头掠过一阵烦躁。菁菁,这个似乎已经从他的世界里消失的名字,居然从婉儿的最里幽灵般地冒了出来。“她和我不是同一类人。”他闷闷地说。

“那,您又为什么选择了她呢?”

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罗纬嘉想了想:“她和我是同学。我追求她的时候,追她的人起码有一打,因此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个英雄。我想,她最大的好处,就是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可是,相处得久了,我才慢慢发现,我和她之间总好象隔着什么。尤其是最近一段日子,这种感觉更强烈了。”他突然停下来,若有所思地怔了一会儿,才怅惘地说,“婉儿,你真是走错了一步,你怎么就不去考大学呢!那样,也许咱们就是同学了。”

“那样,我也用不着叫您‘老师’了。”婉儿机敏地接过了话,脸上挂着一份含蓄而大方的笑。

“你现在也可以不叫嘛!”罗纬嘉说。

“那哪儿成呢?”婉儿含着笑,凝视着他的眼睛,“老师,您看,您也有这种悲哀,是不是?人海茫茫,遇到一个真正的知音并不容易。不过,结婚后,两个人毕竟要共同度过一大段人生。在共同走过一些坎坷艰苦后,彼此就会觉得谁也离不开谁了。有时,”她意味深长地说,“尤其在婚后,亲情比爱情更重要。爱情是不持久的,亲情却是很牢固的。”

“这是你的经验吗?”罗纬嘉问,他觉得婉儿话中有话。

“是的,一个很重要的经验。”

罗纬嘉不做声了。人生?爱情?亲情?这都是什么东西?它们之间,有着怎样复杂而紊乱的关系?他突然有些体会出婉儿说的那种“苦涩的情感”了。

“婉儿,你了解人生吗?”他突然问道。

“不。”婉儿坦白地说,“我从不想费神去了解人生,这两个字太过虚幻繁复了。因此,我的小说里没有人生,只有梦。”

罗纬嘉咬了咬牙。梦?梦和现实,和人生又是怎样的关系?难道,只有在她的小说里,才会有美丽的梦吗?“可是你不能总生活在梦中啊!”他又不甘心地问,“你为什么不去写一写现实的生活呢?你可以写一写你的孩子,或者还有……丈夫。”

婉儿的肩膀突然抖动了一下。“我不想写。”她简单地说。

“为什么不想写?”罗纬嘉凝视着她,目光似乎一直穿透到她的心里去,“是因为太幸福了,还是……太平淡了?”

婉儿突然抬起头来,迎视着罗纬嘉的目光:“老师,您不觉得,今天,您的‘为什么’问得太多了吗?”

罗纬嘉一愣,是啊,连他自己也不晓得这个早晨,他究竟问了多少个“为什么。”

“你也很爱问‘为什么’啊!”他本能地反击着,课堂上和机房里,你的‘为什么’估计比我还多呢!”

婉儿怔了一下,接着就大笑起来:“老师!您的反应真够灵敏的!好了,我投降!课上是我问您,课下是您问我,我们算是扯平了!”

“不!我觉得我们还没有扯平!”罗纬嘉摇着头说。

“为什么?”刚问出这句话,两个人又“扑哧”一声笑了!笑得不约而同。

“因为,”罗纬嘉渐渐收敛了笑容,“你问的‘为什么’,我都做了明确回答。而我问的‘为什么’,你……几乎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婉儿突然低下了头,脸上的笑容渐渐被一份迷蒙的神色所取代。她无意识地拔出地上的一棵小草,慢慢地,细细地把草叶扯碎,让细碎的绿色从指缝中一点点漏出。罗纬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期待着一个答案,或者一个类似答案的东西。四周很静,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好久,婉儿终于开口了:“老师,您不懂!人生,比我们眼前的那台机器复杂多了。计算机中的‘为什么’,总会还原成一个二进制代码的答案。而人生中的‘为什么’,有时是永远没有答案的。”

罗纬嘉紧紧地盯着她:“是真的没有答案?还是你不想找到答案?或者,是不想说出答案?”

婉儿咬住了嘴唇:“很多时候,不想说出答案,就是没有答案。没有答案的时候,我就不想去寻找答案,因为我知道找也找不到。人生是复杂的,社会是复杂的,人性也是复杂的。与其从这种种复杂中,穷尽毕生精力寻找一个答案,还不如去好好欣赏这道难题。”

“欣赏难题?”罗纬嘉有些迷惑了。

“是啊!”婉儿终于抬起头来,脸上又恢复了惯有的镇静和从容。“老师,您看这颗钻石。”她抬起了手,于是,罗纬嘉看到她纤细的无名指上,戴着一个小小的白金戒指,那上面又镶嵌着一粒小小的钻石,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晶莹而夺目的光彩。

婉儿若有所思地抚摩着它:“老师,知道它的答案是什么吗?碳,普通的碳而已。人们是怎样寻找到答案的呢?把它投入火里燃烧,虽然燃烧的时间很长,但结果是一样的——一小堆微不足道的灰烬。您瞧,寻找的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而结果却是令人沮丧的,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执着地去寻找呢?其实——”她半眯着眼睛欣赏着钻石的光芒,“生命和情感本身就是两道没有答案的难题,即使有,很多时候,题面,也要比答案美丽得多!”

罗纬嘉震动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这是谁?她怎么总是有如此独到而深刻的见解?“这枚钻戒,是你丈夫送你的结婚戒指吧!”他沉思着问。

“瞧!又寻找答案了不是!”婉儿突然笑了,笑得狡黠而意味深长,“老师,答案只是一撮不值钱的碳!您还是来欣赏钻石吧,它要比答案美丽得多!”

罗纬嘉眩惑地望着婉儿,一时间,竟有些把握不住自己的思想。“它要比答案美丽得多!”这就是原因吗?是她不想了解人生的原因?还是她不想书写人生的原因?人生和情感,真的就是两道永远没有答案的题吗?

“老师,想什么呢?”婉儿侧过头来问,“该不会是还在想着答案吧!”

“我突然想读一读你的小说了。想看一看没有现实,只有梦的小说究竟是什么样子。”罗纬嘉抬起头来,凝视着婉儿,“把你的emall和QQ给我,可以吗?那样,我们就可以通过网络来联系了。”

“不!”婉儿回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罗纬嘉一下子跳起来。这次拒绝太明显了,他觉得自己又受到了伤害,“上网的人,彼此索要电子信箱和QQ,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你为什么……”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您别生气,这是我的原则。”婉儿也静静地站起来,带着个微微的笑,“网络是太虚幻的东西,它也是生活中的一个梦。因此,我不允许网络和现实混淆在一起。我不和网络上的朋友在现实生活中接触,包括打电话。同样,现实生活中认识的人,我也从来不在网上和他们联系。”

罗纬嘉又沉默了。一个把现实和梦分得很清楚的女孩!她不允许现实和梦混淆在一起。因此,她在网上发表她的梦,在现实中当她的少妇,教她的书。他的耳边,又回荡起婉儿说的那句话:“现实是一把锤子,会把梦砸得粉碎。因此,要想让一个梦保持完整,最好的办法,是让它离现实远一点。”

“纬嘉!”王东方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罗纬嘉回头一看,他刚从楼里出来,脸上挂着睡醒后的那份满足和愉快。“我先去食堂,帮你把早饭打好。廖老师,”他把面孔转向婉儿,笑容中带着一种让人心动的诚恳,“要不要给您也打一份?”

“不用了,我回北区去吃。您和罗老师一起去吧。”婉儿回报了一个文静而礼貌的笑。她走到梧桐树下,跳上了自行车。“二位老师,多吃一些,今天你们还要大干一场呢!”她向他们挥挥手,然后骑上车子,旋风般地跑开了。罗纬嘉怔怔地看着那淡蓝色的身影越飘越远,终于隐没在一幢教学楼的后面了,只听到那段“玎玲玎玲”的背景音乐,随着清风隐隐约约地传来。

王东方拍了拍他的肩,调侃地说:“人都走了,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吃早饭吧。”

“你看过梦姗的作品吗?”罗纬嘉突然问道。

“梦姗?”王东方一愣,“那是‘榕树下’一位很有影响的网络写手啊。她的作品在我们学校都传疯了,大学生们上课时都在下面偷偷地看手抄本。我读过她的作品,她写情感是最到位的,能够抓住最纤细的地方,使你不得不跟着主角的感情去走。她能撼动你,使你从内心发出共鸣和颤栗。不过……”王东方顿了顿,接着说,“她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都有一份梦幻似的情感,却都有一个不完美的结局。”

“梦幻似的情感?不完美的结局?”罗纬嘉轻声重复着,不禁有些痴了。他觉得心中的那种苦涩和酸楚在扩大。他模模糊糊地预感到,自己抓不住那个梦,永远也抓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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