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有四个孩子,我爸是家里的老大,我出生的时候,我奶奶满心希望我是个男孩,结果看见是个女孩,一点第一次做奶奶的欢喜都没有,本来就不喜欢我爸妈,这下子因为我更不喜欢他们了,所以从我出生,我奶奶就没有照顾过坐月子的我妈还有我。
我姥姥也有四个孩子,我妈是最小的,从小被宠爱,无论是闺女还是儿子的孩子,无论男孩女孩,她都高兴地当个宝贝照顾。
我两三岁以后,送幼儿园太小人家不收,我奶奶不管我,但她总是帮着别的儿子家做农活,我妈还要下地干活,没办法就把我送到了我姥姥家,在我姥姥家我很开心,和村子里其他的小孩也玩得来,我记得姥姥家的院子里有一口老井,一头小毛驴,院子门是木头钉起来的,像早头儿年画里的小院子。
我八岁从姥姥家回到家上幼儿园,偶尔去看我爷爷奶奶,奶奶家院子里有一棵大杏树,我每年眼巴巴的望着它开花结果,却只吃到过一两次,只有一两个果子,是那种杏子熟过被人采摘后遗漏的一两个,或者从树下捡起来的。
我从姥姥家回来后不久,姥姥就被二舅接到市里去住了,二舅是开小卖部的,经常给姥姥拿一些好吃的,那种农村孩子吃不到的小食品。姥姥从来舍不得吃,给我留着,每次见了我就乐呵呵的拿出来,我开心的不得了。我姥爷在市里的公园谋了一份园艺的工作,我有时候去他还带我进去逛,那个时候进花园是要门票的,农村的小孩哪里有这种待遇,虽然里面的各种娱乐设施我还是不能玩,但是进去看看就觉得骄傲的不得了,就很知足,偶尔还能和小伙伴吹吹牛。
我上小学了,成绩一直很好,我奶奶从来不闻不问,那个时候家里的二叔老叔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总是很忙着照顾他们,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经常留在奶奶家吃饭,我偶尔凑热闹赶上吃饭也不愿意回家,因为人多,也因为我奶奶做饭比我妈做的好吃一些。我奶奶经常给我脸色看,但我那时候还小看不出来,也听不出来她话里的嘲讽,直到有一次我们又一起吃饭,我奶奶看着我狠狠地的说,再在这里吃饭就回家让你妈拿米来,我吃了一惊,胆怯的看她一眼,那个神情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去吃饭了。就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心里有一根线,咯噔一下断了。
小学毕业之前我有了一个妹妹,是我奶奶逼着我妈要的,说我们家只有女儿,再要个儿子,结果又是一个女孩,她在医院当时就不高兴了,后来自然也没有照顾我妈。我妹妹小时候她也完全不在乎,只忙着照顾我二婶家的孩子,她们家也是女孩,两个,都是我奶奶带大的。
小学毕业我没有考上想去的初中,我妈想为我择校,需要花点钱。我奶奶带领全家坚决反对,说什么女孩子念书没用,何况还得花钱,更是了不得的胡闹,我爸一向怕我奶奶,不怎么说话,我妈还是坚持,从我二舅那里借来钱让我去了一个好的初中,全家嗤之以鼻的不屑和嘲讽。
上了初中,我遭受校园霸凌,内心苦闷,时常想家,尤其想我妈,但是一个月只能回去一次,我们家那时候连电话都没有,我姥姥在城里和我三姨姥住在一起,三姨姥是我姥姥的亲妹妹,早就在城里安家,他们家有电话,我就经常给我姥姥打电话,听听她的声音,那种话语里的慈祥和安宁让我觉得安慰。
初中三年,我不怎么去见我奶奶,我懂事了,知道她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妹妹,也不喜欢我爸妈,就不去自讨没趣,只是好好学习,为我爸妈和自己争气。
我初中毕业考上了重点高中,我姥姥高兴地不得了,拿出很多别人送给她的好吃的,她是信佛的,特别虔诚,为了我在佛前不知道祈祷了多少回,现在知道我考上了高中又去叩拜感谢佛祖。
我奶奶什么都没说,她替叔叔家的孩子们嫉妒我,觉得我不应该比他们强。
上了高中,我姥姥搬家了,搬到了高中旁边的小区,每个周末下午我不能回家,就去姥姥家待一会儿,要么姥姥有好吃的给我留着,要么姥爷会给我做一顿可口的饭菜,每个周末中午下了课,我就知道姥姥在那个胡同口等我。她年龄大了,身子沉,走不了太远的路,只能走到胡同口。
高中我去奶奶家次数更少了,每个月回家一次,我爸照例让我过去打个招呼,尽一尽做小辈的本分,尽管我和我妈心里都不赞同,我也还是会去,礼貌的去看看,呆上十分钟左右,但是从来不吃饭,我奶奶偶尔客气让一下,我也知道那仅仅是客气而已。
高中毕业我考上一本大学,我姥姥姥爷比我自己还高兴,离校的最后一天我把行李都拿到姥姥家,在姥姥家过了一夜,那一天半夜,睡着觉的姥爷突然浑身抽搐直说胡话,姥姥吓得不知所措,我赶紧找出二舅家的电话号码打给二舅,他叫了救护车,及时把姥爷送到了医院。是很严重的脑血栓,但是因为送的及时,还有的救治。住了院好了很多,可是姥爷的腿脚不像以前那样灵便了,就被大舅接回老家去了,我姥姥总说,是我救了姥爷,这是我们的缘分。
我上大学,有很多人来庆贺,我奶奶还是看不出来怎么高兴。
大二的时候我得到一个出国的机会,为了改变全家的命运,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去,我爸妈倾其所有支持我,这再次遭到了全家更激烈的反对,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说我爸妈脑子进水,疯了。他们还是顶住各种压力支持我,不曾动摇,我姥姥和舅舅们都支持我。在我出国前的最后一个寒假,我去看过姥姥姥爷,那个时候姥爷的病情恶化,已经卧床半年,瘦的皮包骨头,最后连说话也不能了。看见我来了,坐在他身边,他说不出话,看着我只是动了动嘴唇,就哭了,我知道他认得我,就和他说,让他安心,我一定学成归来,不辜负大家的期望,姥爷很用力的微微点了一下头。
在我出国的前两天,一个寒冷的冬日深夜,姥爷去世了。我很伤心,想去看看姥爷最后一面,我爸妈说出了事大舅家里忙不让我去,让我在家看着妹妹,我就没有去。
我为姥爷伤心,也为姥姥伤心,从此以后她就是一个人了。
出国以后的日子很难熬,过了大半年,八月末的一个雨夜,我妈和我说姥姥去世了,我伤心的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在外面没有人的街道上走了好几个小时,想,认认真真的想姥姥的脸,她的微笑,我们共同度过的那些点滴片段,却越想越觉得模糊。
我亲爱的姥姥,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个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
我在外国期间我爸干活摔坏了腿,整整两个月不能下地走动,我奶奶只来看过他一次,呆了不到十分钟就走了,后来就再也没露面。我妈说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我爸自己偷着哭了。被自己的妈伤透了心。很多年后我们无意间提到这件事,我爸一脸的失落,说当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出国的时候我爷爷主张借给我们一些钱,结果我出国第二年,过年的时候,我奶奶就跑到我们家逼我妈卖房子,她大概害怕这钱我们还不起。
我在国外的几年,除了我爸妈,其他的人都从来不闻不问,直到我毕业还了钱,都像突然醒过来似的,对我好的不得了。尤其是我奶奶,我一回国就一大早跑来看我,每次都笑的不停,还一定叫我吃饭。
因为自从我毕业,每次回国我都去看他们,买各种东西,吃的用的都买,过生日我爸还主动替我给钱。所以他们态度好了。我为了全家的和谐安宁,也因为他们岁数大了,很多事也就不想计较,可是我一点都没有忘记。
我回国都去给我姥姥上坟,在他们坟前我会默默的哭,悄悄地告诉我姥姥,我终于学成归来,你们却不在了。
如今,事过境迁,我奶奶爷爷年岁渐长,很多事过去的就过去吧,我只是时不时想起并怀念我姥姥。
我谁也不恨了,可是我爱的姥姥也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