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

作者:杨一



阿离刚来到这个村子的时候,刚好是寒冬消隐天地回暖快要过年的好季节。

村子里没人认识他。村民们只说新来了一个圆眼粗眉的青年,好像在找什么人,但问下去,这个青年来自哪儿、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以及在找什么人等等,村民们便一问三不知,接着便散了闲谈会,各自回家喂鸡喂猪奶孩子去了。

没过多久,村子里新开张了一家酒肆,名为:阿离酒肆。

开张那天阿离非常高兴,他紧紧地抓着刚从酒肆牌匾上揭下来的红布,兴奋地披在身上,然后跳上桌子,手舞足蹈地对围观看热闹的村民们说:

“今天是阿离酒肆开张的第一天,以后承蒙各位照顾了。我决定,今日开张大酬宾,各类酒半价出售,并且买女儿红送竹叶青,买屠苏酒送猴儿酿!”

瞬间,人群就像是麻雀进了捕鸟网,蛙群闻了稻花香,叫好声、祝贺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老头拉着儿子来尝酒,妻子请着丈夫来买酒,街坊邻居成群结队买了屠苏叽叽喳喳地回家准备过年,不到半天,阿离今日准备的酒便全部卖光,来得稍晚的顾客们没买到酒,都悻悻地走了。

打理完毕,阿离关了门,点了点钱,然后偷偷地掏出自己藏起来的几壶酒——阿离不仅卖酒,他也喝酒;阿离不仅喝酒,他其实是个酒鬼。每天不管遇到了什么事,见到了什么人,心情怎么样,阿离都要喝酒。他喜欢那种喝酒喝到精神迷离、神情恍惚、飘飘然如遗世独立仿佛一抬腿便要羽化登仙的感觉——这通常是微醺。然而更通常的是,阿离总是把握不住喝下去的量,于是几乎天天醉得瘫倒在地,人事不省。

他又喝醉了,醉得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他只知道嘴里的酒越喝越痛快,越喝越有劲儿,他好像找回了一点熟悉的感觉。醉醒之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个人影,坐在对面陪他一起喝酒。他越喝越愧疚,越喝越难受,最后喝下去的,不知道是酒还是他自己流下来的眼泪。所幸的是,在夜晚降临的前一刻,阿离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瘫在了地上。等到黑暗笼罩了大地,阿离开始渐渐地变小,慢慢消去了身形,变成一团毛茸茸的、和白天的阿离完全不同的本体来。此刻酒醒了些,他挣扎着站起来,搬来一张凳子到柱子边,然后歪歪斜斜地爬上去,用两只小爪子把今日卖酒的钱努力地绑在自己能达到的最高处,然后滚下凳子,滚进后院,滚回自己的小洞里,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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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阿离就醒了。

他又变回了那个圆眼粗眉的青年模样。可是当他从后院走进屋子,看到昨晚他绑在柱子上的钱不翼而飞的时候,他的圆眼粗眉,立马变得横眉竖目。

“我的钱呢!”他大吼。

“我都已经把钱绑到那么高的地方了,怎么可能被偷!”他嘀咕。

他好像真的醉得有点不清醒。晚上他变回本体所能及的最高处,也就正常人的胸口高。

何况,他一晚上都没有锁门。小偷一进来,就能看到他的钱。

他觉得自己简直蠢极了。

时间一久,阿离便变成了街坊们津津乐道的饭后谈资。

说开酒肆的那个年轻人,长得倒是眉清目秀的,可惜是个醉鬼,喝饱了就想睡,睡醒了就想喝,时常有人大白天看见他拿着酒跟乞丐醉倒在一起,也不嫌脏。

说叫阿离的那个年轻人,行为有点古怪。晚上从来不营业,睡觉还不关门,听说半夜有人找他谈生意,屋里屋外都没找到他。何止是这样,好像所有人都没有在晚上见到过他。

阿离本来浓眉大眼又能赚钱,好多人都喜欢他。但就是因为这些原因,至今没有媒婆给他说媒。

他有一点点郁闷。




我叫阿离,今年二十五岁。

二十年前我的父母因为一场瘟疫而撒手人寰,我却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地存活了下来,磕磕绊绊地一个人生活到现在,努力地生存着。

在今天之前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妖怪,但当面前这只狸猫从我的被子里跳出来的时候,我相信了。

它的个头比一般的狸猫大上两圈,此刻脸色冒着绿光,看着我的眼神却又是一副震惊、恐惧的样子,炸着毛盯着我一步一步往后退。

它好像很怕我,我想。但我不怕它,我试着和它沟通,缓和它的情绪。令我高兴的是,一段时间后,我成功了。

小狸猫不会说话,但似乎听得懂我说的所有的话。它渐渐地平静了下来,甚至还能让我抱。我喜欢这只狸猫,于是让它在我这里住了下来。

小狸猫很有灵性。我砍柴的时候,它就在一边安静地看;我对着它讲笑话,它也会兴奋地在原地转圈圈,似乎被我的笑话逗乐了。有一天我喝酒的时候,我还惊奇地发现,小狸猫也爱喝酒,甚至还会喝醉,喝醉了就躺在地上,露出毛茸茸的肚子呼呼大睡。

二十年来,我第一次有了陪伴的感觉。




阿离是一只狸猫妖。

但是他道行尚浅,变化之术尚不能融会贯通,白天可维持人形,到了晚上便会变回本体模样。所以他的酒肆才不在晚上营业,一到夜里,他就会躲回自己的小洞里睡觉,等白天再变回人形,继续卖酒。

阿离就这样在这个村子里过了大半年的时间,一直到今天——中元节,太阳落山后他第一次没有躲起来,而是给自己施了还不怎么会的隐身法,偷偷地在街边的阴影里小心翼翼地待着。

他是想找人。

他已经找了大半年,还是没有找到。

他想在今晚碰碰运气。

村子里的中元节十分热闹。黄昏日月交替的时候,每家都会聚集到祠堂,在祖先灵位面前摆上事先准备好的用油桐叶包的糍粑、鸡蛋、鱼肉等食物,接着点蜡烛,上香,烧纸钱,再认认真真地请各位祖先品尝。等到祭祀结束,人们便会在河里放花灯。数不清的花灯飘在河面上,远远望去就好像银河掉了下来,美不胜收。

所有人都在严肃而庄重地纪念先人,没有谁注意到阴影里忧心忡忡的阿离。

阿离对这些祭祀活动并不感兴趣,他只想找到那个人。可他心里知道,凭他的道行,他是不可能找到的。不过,黑白无常肯定有办法,而今天是中元节,他们俩肯定会来人间巡查。

这便是阿离今晚出来的原因。

想到这里,阿离更加的头疼了。

“七爷、八爷是那么高高在上的鬼差,我只不过是一只连变化之术都还没完全学会的小妖,我……我会不会太自以为是了?”阿离小声嘀咕。

“不过听说七爷、八爷是那种愿意帮别人忙的鬼差。”阿离心里有了一点点的希望。他看着河里的花灯,发了一会儿呆,最后终于决定尝试一下。于是他跑到城隍庙外面,找到一个城隍老爷神威照不到的地方,提心吊胆地等着。

等了好久好久,几近子时,还真让阿离给等着了。

当一阵阴风吹过,快要睡着的阿离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战,迅速清醒了过来。黑白无常正从远处往城隍庙飘,周围笼罩着一股巨大的阴气,让人一看便心生畏惧。阿离被这气场压迫到愣在原地,大气不敢出,眼看着黑白无常就要飘进城隍庙,他终于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了一句:

“七爷!八爷!”

“哪里来的小妖!”黑白无常发现了阿离,迅速朝阿离飘过来,并出声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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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差之为鬼差,是不管怨鬼厉鬼还是什么鬼都能镇住的。此时黑白无常悬在阿离上头,这声呵斥如同晴天霹雳,配合着两鬼强悍无比的阴气,阿离当时就被吓得手脚发抖不能动弹,纵使心里早就默念了一百遍“我想请七爷八爷帮我算一下我的一位故人转世成了谁”,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语言能力早就被吓得无法自控,只从喉咙里传出“呜呜呜”的恐惧的哀鸣。

“一只小狸猫?”黑无常疑惑,随即打量了一下阿离。

“一只没什么道行的小狸猫?”黑无常继续说。

阿离吓得浑身发抖,头也不敢抬,更不用说回话了。这时,白无常用听不出语气的声音说:

“此妖不曾做过害人的事。”

“你道行太浅,日后切莫再来城隍庙。回山上,好好修炼,早日得道。”

话音刚落,阿离便觉得身上的压迫感正在慢慢地消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恐慌中缓过来,等到自己能动的时候,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阿离在自己的小洞里缓了三天,他三天没有出门卖过酒。

第四天他去酒肆开门的时候,好多人都来问他去哪儿了。阿离笑着说回了一趟老家,便不再作解释。

他很懊恼,觉得自己很懦弱,他根本没有想到他在黑白无常面前连话都说不出来,不但没有得到帮助,反而把自己吓得魂不守舍,甚至可能已经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听说阴阳师们跟鬼差走得很近。阿离心里有点烦躁,他可不想被阴阳师盯上,那样的话,他就不能自由地寻找了。

阿离想哭。




我叫阿离,今年二十七岁。

自从两年前我收养了那只小狸猫后,我觉得我的生活比以前快乐了许多。

我以前总觉得很寂寞。上山砍柴对着鸟儿唱歌,去河边挑水对着自己的倒影讲笑话,晚上坐在门前发呆。很少有人能听我说话。

可现在不一样,这只有灵性的小狸猫陪着我,我现在觉得日子虽然清贫,但砍砍柴、喝喝酒、讲讲笑话的生活也不错。它是我唯一的倾听者。

可今天,我让它走了。

今天中元节,村子里所有的人都等着祭祀祖先。我去找小狸猫的时候,祠堂的火刚刚燃起,小狸猫傻愣在旁边,看看地上打翻的烛火,又看看我,不知所措。

当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我第一时间就让小狸猫赶紧离开,要是村民们看到了它,一定会把是妖怪的它抓起来。它现在犯了这么大的错,村民们肯定会杀掉它。

小狸猫走了。祠堂的火势太快,也没有及时扑灭,村民们祖先的牌位,一大半毁在了这场火里面。愤怒的村民说是我打翻了蜡烛,我没有反驳。也无法反驳。

我被大家赶出了村子。




阿离今天没有喝酒。

他打理完了酒肆的活儿,便早早地关了门,准备回自己的住处。

他感觉得到,有个大人物在等他。

当他回到自己的住处时,门是打开的,阿离深吸一口气,走进了房子,便看到一位面容温和却饶有气势的男子坐在桌子边。

“你回来了。”男子开口。

阿离没有说话。

“我是晴明。阴阳师。”

阿离心里惊了一下,但还是没有说话。

“那天两位鬼差告诉我,这里有一只道行很浅的狸猫妖。虽然你没有作恶,但为了防止人间秩序被破坏,我还是要过来查探一番。”晴明温和地说,脸上带着一副让人很舒服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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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离看晴明的神态、听他的语气,心里惊诧,这似乎和他想象中凶神恶煞的阴阳师形象不同。这位晴明大人,是那么的温润、和气,连一丝的敌对气息都没有。于是阿离放下了戒备,伏在晴明面前,说:

“晴明大人,小狸猫只是想寻找一个人。”

故事是这样继续的。

小狸猫并不是愚笨。他苦心修炼了一百年,下山后凭着自己微薄的占卜之术算到他要找的人转世在这一片地方,但他的能力有限,算不到具体是哪个人,于是他便开了一家酒肆,用了“阿离”的名字,想着若是真正的阿离还是喜欢喝酒,那一定会来这里买酒。小狸猫不知道谁会是阿离,万一他的转世是个乞丐,或者过得很落魄,买不起酒,于是小狸猫的酒卖得很便宜,于是小狸猫故意睡觉不关门,把钱放在很显眼的地方,若是钱被人偷了去,小狸猫就会祈祷偷钱的人就是阿离,这样小狸猫的愧疚感就会低一点点。

小狸猫所有的举动,都只是为了偿还自己的愧疚。

“当年我逃离祠堂之后,便在村子外面观看形势。后来阿离被村民们赶了出来,我才意识到我犯了多大的错误。我不该喝了酒还贪玩,跑去偷祭品吃;我不该粗心大意,打翻了蜡烛,点燃了祠堂;我更不该在不知所措的时候懦弱地逃走,害得阿离被赶出来。他太惨了。”小狸猫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我跟阿离生活了两年,我知道阿离过的是怎样凄贫孤苦的生活。阿离被赶出来后,没得吃,没得穿,他就住在山洞里,风餐露宿。他一定很恨我吧,我没有脸再去见他了,我怕他再见到我会气得要打死我,我只能默默地守在他住的山洞周围。但我只是一只刚开灵识的妖怪,我没有法力,我帮不了他,我太微不足道了。我偷偷地守了他一年,一年后,我终于决定回森林修炼。等我有法力,我再来弥补我的愧疚。可是我真的很没用,我现在找不到他了!”

小狸猫泪如雨下。对阿离的愧疚,对自己的执念,让小狸猫每天都无法安心入睡。他始终觉得阿离是恨他的,他一闭眼,就会看到阿离充满怒火的眼睛。

晴明听完,长叹一口气。

“执念太深。”

小狸猫深陷在自己的愧疚里,依然在抽泣。晴明起身,对小狸猫说:

“今日你可不跟我走。但你必须继续恪守本分,不得扰乱人间秩序。”

小狸猫抹了抹眼泪,毕恭毕敬地回道:“谢谢晴明大人。”

临别前,晴明要了阿离的各种信息,并对小狸猫承诺,会试着帮他占卜。

小狸猫兴奋得免费卖了三天的酒。

不久晴明给小狸猫传来了信件:

“轮回已久,不知所踪。”

小狸猫难过得几天没有睡着觉。




我叫阿离,今年二十八岁。

被村子里的人赶出来后,我就住在村外的一个山洞里,虽然日子比以前更苦了,但还是能过下去。

其实我完全可以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但是我害怕,我怕我走了,万一小狸猫回来了,它会找不到我。

它现在在哪里呢?我很担心。小狸猫要是被人抓住,肯定会失去性命。我真的很害怕,我只好继续留在这里,等它回来。它是我唯一的朋友。

小狸猫已经消失一年了。我好想它。

小狸猫,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啊。




小狸猫最后找到了阿离的转世了吗?

目前来说,还没有。晴明大人命我编写《妖怪志》后,我就借着这个理由,经常去小狸猫的酒肆里喝酒。

姑且让我现在称他为“阿离”。

我特别喜欢阿离,他虽然蠢蠢的,但很可爱,为人憨实,非常容易相处。更何况,我可以蹭酒喝。

阿离没有一点儿变化。他白天卖酒、喝酒,晚上就敞开门,躲进洞里,睡觉。

好多次我在和他喝酒的时候,都打着趣儿说能不能给我一个结局,让我完成你的这一篇故事,好回去跟晴明大人交差。我不是故意刺痛他,我很多次都明里暗里跟他说了,要学会放下自己的执念,也许真正的阿离并没有恨他。

可是阿离每次都不回答我,只是不停地对我说:喝酒、喝酒。

我想,这就是答案吧。

懂了,阿离。

作者注:本文为游戏《阴阳师》式神狸猫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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