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表

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容易伤怀。

年后几次去东关街,走到一家“怀旧时光”杂货店铺门口,总要进去看看。那些摆放着的老物件,是独属70后的童年记忆,一件件看去,尘封的过往一层层打开,尽情地驻足观望,慢慢地,目光温柔,美好定格。在这里,就像是与一位位老友重逢,不言语,相互凝视,彼此似乎懂得:岁月真好!你在,我也在。

父亲的手表也是一个老物件了。

年前,母亲打电话,声音异乎寻常响亮:扬州有没有修手表的地方,你爸的手表不走了。我熟知父亲的脾气,若不是他时刻催着母亲,且现在就在电话旁盯着,母亲断不会在我上班时间打电话的。果然,在我说等我问一下同事挂断电话后,母亲又打电话过来,声音轻轻的:你爸如果打电话问你,有没有修手表的地方,你就说没有,他脑子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的,清醒的时候就闹着要修手表,其实他眼睛也看不清表面上的数字,况且手表旧得不成样子,修了也没用……我明白母亲的意思,因为脑梗,父亲似乎一年比一年糊涂,最近的一次,他担心地问母亲,马上要过年了,家里还有没有钱啊?一百元钱拿得出来啊?……遇到类似情况,母亲总会像哄孩子似的,抚慰他的情绪,直至渐渐淡去,忘了就算了。我想,修手表的事,也是这样吧,母亲会应付好的。

年前,几次去看父亲,他都没有怎么提修手表的事,只有一次,父亲刚问,扬州有没有修手表的地方,母亲连忙接话:修手表的都放假,回家过年去了,等年后再说。看父亲有些失落,我说:爸,等年后我跟你重新买一块手表,旧的手表就不修不要了吧。父亲默默无语。母亲赶快用其他事情打岔了。

大概是正月初六,一大早还没起床,家里座机响了,觉着不是什么重要的电话,就没去接,第二遍铃响,听着对方好像没有挂断的意思,猜想是父亲打来的,果然,刚接,电话那边就传来父亲急匆匆的声音:去看看扬州有没有修手表的地方啊!话语很清晰,不再是往常的含糊,我连忙回道:有,大润发有……其实,我那时也不知道大润发有没有,只是觉得赶快给父亲一个答案,让他稍稍安心。我未挂电话,听到电话那头的父亲似乎在欣喜地告诉母亲这一信息。

过了两天,一个下午,母亲突然在微信上留话:你爸要是再说修表的地方,你就说没有,今天他闹着要到大润发,我就把他坐在轮椅上推过去,那里根本就没有人修手表,他的思想还停留在五、六十年代,那个破手表修了没用,这几天被他闹得头昏,直接断了他修表的念头。我愣愣地听着这段话,想象着父亲无时不刻地在母亲耳边唠叨,母亲照顾生病的他已经够辛苦的了,我是不是该直接告诉他,手表不能修了,没有地方可修了。

上班第一天,我提前告诉母亲,中午去她那边。惯例敲门大喊:“妈,开门!”“快,来了,开门!”父亲的声音第一时间从门里传出。母亲打开门,父亲难得地坐在客厅的椅子上(以往来这里,他大部分时间都是躺在床上),精神似乎好了许多。他伸出手,说:“找个地方把这块手表修一下,手表不走了,以前扬州有很多钟表店可以修的。”我终于看到了他手心里握着的那块手表,接过来,热乎乎的。这是一块留有岁月痕迹的手表,表面很是粗糙,已快看不清楚里面的刻度了,大片水渍印,边缘起了皱,表链泛起了绿,像是镶了一层发了霉的东西,有的地方磨得发亮,有的地方堆积的灰尘已发硬发黑,里面停滞的时针、分针、秒针,日期,无不让你感觉到岁月的消退。“扬州大学”这几个字,让我隐约觉得父亲是不是因为儿子不常在身边,戴着作为一点念想吧!大哥是从扬州大学毕业以后,去了南京,最后定居北京。这块表可能是“扬州大学”校庆时,大哥彼时还是扬大的学生,学校发的留作纪念的,不知怎么的就在父亲手上戴了这么多年。“你记得啊,手表修好要好几天,要把修手表的发票留好,到时候凭发票去取表,记得啊!”父亲叮嘱着。“好!”我答应着,心里便暗自决定,一定要把手表修好!

一下班,直奔西区大润发,我知道那里有个卖手表的店,不确定那里有没有修表的师傅。平常的时候,从店门口走过,未曾留意。急匆匆地闯进店内,看到西南角里坐着人,心里踏实了,在这里,终于找到修手表的人了。我放慢脚步走过去,师傅约摸五十岁左右,脑门上长着稀疏的头发,已经微微渗汗,他正在忙碌着,娴熟地将一个像针管似的小放大镜套在左眼上,手上的小镊子将待修的表的背面打开,简短操作,又合上,动作迅速、灵敏。看到这,我笃定地想着:父亲的手表他应该会修的。我小心翼翼地取出手表,又小心翼翼地说着话,生怕打扰师傅干活,或因为手表的破旧,他不愿意修理。“师傅,这块表年代久远,不知道还能不能修好?”“等下我来看看。”他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我就静立一旁。柜台里按序摆放的手表在日光灯的映衬下熠熠闪光,豪华尊贵,又看看自己手中的表,真是相形见绌。不大一会儿,师傅抬起头,停下手中的活,我连忙将手表递上,他一边看,一边说:“这表最少有三十多年了,我拆开看看能不能修。”“谢谢,谢谢,这表我爸一直舍不得扔掉,还麻烦您费心帮忙修修。”师傅用工具很轻松地打开表壳,戴上圆形放大镜,仔细翻看了一下,“先换个小电池,看看表能不能走。”师傅说得很轻松,我也舒了一口气,还好,最好只是电池的问题。电池一换上,秒针就慢慢地有节奏地走了,“再等一刻钟,看它走不走?”师傅把表放在旁边,又忙活起来。十五分钟里,我一直盯着手表看,生怕眨眼的瞬间,秒针又停了。“如果下次还有问题的话,拿过来大整修一下,给表上些油,换些小零件。”十分多钟后,师傅把手表递给了我,我感激地接过,想说一些赞许的话,却总不到什么好的语言。付了钱,轻松地出了大润发,立马给母亲打电话:“告诉爸,手表修好了,就换了一个电池。”“好,居然修好啦!”母亲也掩饰不住惊讶和欣喜。

第二天中午,我将手表给父亲送去,父亲依然坐在客厅的椅子上,他开心地戴上手表,喃喃地说:“这表是厂里发的,好多年了,修修总会好的。”母亲说:“这哪是你厂里发的,你看,手表上还有’扬州大学’字样,是雪峰上大学时,学校发的。”“谁说的,哪有’扬州大学’?”……两人争辩着。这是他们俩生活的日常。就这样看着他们争着,突然觉得是一种幸福。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还看得清表里的针在走动,也不知道父亲是否晓得表里的日期已固定不动,也不知道父亲现在是否明白这块手表不是厂里发的那块,或者将来哪一天他连我也忘了,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在就好,大家在,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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