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人

结束了期末统考,我终于回到了家,上一次回来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如今窗外的寒风不止地呼啸,孩童燃放着火红的爆竹,街上断续有提着年货归家的人,冻红的脸隐约在一团团白雾之后。我家门前还有一段铁轨,路旁冒着常绿的野草,除去冬天,也一直有摇曳的白花,可现在是年前,花大概全还睡着;野草切割着风,显得锋利;不时也有火车跑,拖长的鸣笛声盖过汽车轧路的嘈杂,胸腔总能被那声响震撼。我想起来我的祖父去世已有了一年的时间,去年的这个时候广元也差不多这样吵闹,当时的各种场景至今历历在目。

    祖父前年初脑梗塞病发住院,去年去世。一年间,家里人亲眼见证了一个人逐渐丢掉一生学会的所有事情,最后只剩下呼吸。祖父最先被送往市第一医院救治,结果进医院之前他还只是难以下床活动,出去的时候进食已经必须靠胃插管了。这急转的变化给人的震撼太大,吓得家里人迅速转院。后面了解到祖父的病是医不好的老年病,只能调养不能医治,所以就把他送到了一家类似于养老院的康复中心。在那儿捱了接近一年,在去年年前,祖父病逝,享年七十六。

    接到祖父病危的通知是在一个清晨。急促的电话铃将我从朦胧中打醒。电话那头祖母呼唤我快来,于是立刻穿了衣服,冲出门。心里没有大震惊,全身的神经却都同时紧张起来,做着似乎早已准备好要做的事。

    赶到病房的时候,医生护士都一律的忙。各种药物、设备进进出出,我像是插不上号。急忙进了屋子。祖父在大口地喘气,但那并不是有意识的喘,他的双眼始终紧闭着,只是胸腔紧促抽动,嘴大开,呼哧呼哧地鸣嗡。

    “孙娃子——快呀,来!叫叫你爷爷——”

    “爷…”

    “握手,握住他!走了——要走了!”

    我握住了那双手,看着祖父的脸。那蜡黄的脸上贴着一层耷拉的皮,完全不见老人的各种皱纹。两颗眼珠子嵌在眼眶里,撑在眼皮后面。爷爷并没有在喘,而应该是在不停地喊:

    活。活。

    “快再叫呀,叫爷爷——”

    祖母拉我的袖子,紧拽,很害怕。我却再也叫不出来。然而我清晰地感觉到了那房间里隐秘的东西。它冲进我的嘴里,砍掉了我所有的声音。

    祖父的呼吸更促了。我退出房间,眼泪也跟着流了出来。可心是僵的,我的眼里只有吃惊。

    我坚信那屋子里有鬼。

    它疯狂地撞着四面壁,从房一角跑向另一角;冲撞装药的推车,捶打墙上的窗户,发出无声的巨响;时而又换到祖父面前,张大嘴啃咬他。那鬼像是看不见别的生人,只认得爷爷。它抱,捶,哭,咆哮,撕咬。除了我,也没人感受到它的存在。混乱中我瞧见祖母怔怔的眼神,医生护士汗涔涔的脸。

    没有一个人表现得像有人要死了的样子。医生在忙,祖母在打颤,而我更是麻木。相反屋子里的鬼哭得恸人,疯狂得足够强烈。可没人看见它,它像一个表情,又像一团泪水,浸在空气之中。

    那天确实有什么东西杀死了我的情绪。我无法悲伤,更不可能欢喜。

    祖父最后在一声呜咽里去世。在场的有我的父亲、祖母和我。姑姑和母亲是后来到的。然后就有人把爷爷装进了一个黑木条里,一家人陪着去殡仪馆。

    前段路是死一般的沉寂,晨雾未褪,气压让人生闷。鬼一直跟着我们,围着爷爷的木盒子不肯离去。那鬼很悲伤。

    “要请个先生来看一下——一个周易先生。咱爸走的这个日子好像不吉利。”母亲低语。 

    “什么?请算命的?干什么!翻老黄历?呵!”父亲在车里炸了开来,脸黑了下来,指间烟头赤赤地烧。

    “闹什么!刚死了人!”

    “我当警察这么多年逮了多少这些招摇撞骗的渣滓,现在让我反过来请他们?呵!”

    “——你积点口德吧!不信就不信——人死了谁知道。”妈连忙捂了爸的嘴。

    “咳!你别扯这些!”爸气弯了眉,一头撇向窗户,闷闷吸烟。人民警察与算命这些东西似乎从来势不两立。

    “得!得!你不信就不信,别嚷嚷!——请还是要请的!”

    “国辉,听王琴的吧。这些事谁说得清楚呢——我听说处理不好要影响子孙的!”

    “谁信!”爸的声音越发尖锐。

    “图个吉利,你别吵!”

    那一路上没人愉快,也没人伤心。我说不了话,只看着那鬼伏在祖父棺材上哭,冷冷的黑木渗满冰凉的泪水。

    死了以后,谁知道呢。

    那天余下的时间都待在殡仪馆。上午是姑姑跟母亲在和殡仪馆的人谈下葬的事。父亲终没有敌过两个女人要请先生的意愿,憋了一肚子气在庭院里抽烟。祖父被安放在一个敞亮的大厅里,换成了玻璃盒子装。后来有人给他化了妆,脸上有了生气。一会儿我站在祖父面前看他轻合的双眼;一会儿在庭院里逛,看那院前“人有悲欢离合”的碑。那鬼就是绕着祖父不走,不吵也不闹。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叫住了我。

    “儿子,人是有灵魂的,爸知道。”

    父亲娓娓道来他的一次车祸经历。母亲说他当时昏迷了两天,可他只记得漆黑中一个隐约的声音让自己跟它走。但父亲一直说不,摇头。接着就醒了过来,面前是家人紧张的脸。

    “要是我当时跟它走了的话…”爸在一团烟雾后讲着,无神地看天。我听着玄乎,但也不知道说什么。

    下午的时候就陆续来了很多亲戚了。小叔是祖父最疼爱的儿子,甚至于姑姑说祖父去世前的挣扎都是在等小叔回来。讲这些的时候,爸总会阴沉着脸,而小叔也是掠过一丝揪心。

    “好安静,爸像睡着了一样…”在玻璃盒前小叔絮絮着。

    当天晚上,祖父被推进了焚炉。一片纸花和爆竹声里,我的祖父变成了一堆白灰。鬼跟我站在一起,唱着哀歌。

    后来家里人去请了周易先生。我听说父亲在那先生面前怒吼着不让他踏入我们家门。母亲姑姑好劝歹劝下,终还是把人请来了。

    一袭的黑,圆眼镜,浓胡子,长大褂,左手还提了个黑匣子。那周易先生就这么出现在我面前。处理丧事我们谁都没经验,就都听先生说那阴历阴法,看他从黑匣子里拿各种黄纸日历,红墨水,大毛笔。也是头一次,我知道了死人有个“闯七”的说法。

    “老人走了以后,第七天是要回来一次的。”先生给我们每个人都沉沉地打了一下。爸怕自己又发火,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下棋;小叔要忧伤些,而祖母的头开始不主地摆;姑姑和母亲便是惊恐了,急忙问怎么样。

    “回来看看罢了,可能会有些声响。真要是怕,就把这些符贴上。”

    “我不用。就让爸来看看吧。”小叔盯着地板。

    于是那几天除小叔的房间,每个屋子门上都贴着一道符。而那鬼又开始胡闹了。它从父亲的房里冲出来,疯狂撕扯那些符文,在客厅里咆哮,嘴里冒着烟雾。我不见回家看看的爷爷,只见不知哪儿来的鬼魂。它在飘荡,叫唤着“不”。

    到了算定的下葬那天,周易先生领我们去收归死人的庙。环形的空间里伫着圈圈金色的格子,一格躺一盒骨灰。我跟父亲将骨灰盒放进祖父的灵位,鬼也跟着,面色沉重。周易先生又从那黑匣子里拿出一个罗盘模样的东西,在祖父灵位前捣鼓。爸随即退了出来,撇过来不再看。

    鬼突然从父亲身子里冲出来。从环状的屋顶跳下,嗔视那周易先生,抓他,咬他。时而又看祖父的灵位。它在父亲身体里穿来穿去,红眼,吐着烟雾。

    爸不说话,指间夹着烟,嘴里吐着雾。

    我没看见“闯七”回家的爷爷,感知到父亲说的灵魂。但我晓得它们肯定不一样,也都不清楚真假。我只看见了鬼,不肯离去的纠缠,表达着最生动激烈的情感。

    那些日子已然逝去,后面的记忆断层不再连续。我也记不得那鬼何时不见了。现在孩童在楼下欢笑,楼上有人踏着舞蹈,窗外的树下哭着一个失恋的女人,旁边是不停息的车流;远方的铁轨上睡着一个死人,面前是一辆飞驶而来的火车。

    我觉得有点喘不过气。

    生死人之间转换的事,说不清楚还是不要再说了。

    我只庆幸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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