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院那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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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初到夏都的时候,首先面对的事情就是要租个房子好落脚。后来选择了一处城中村的房子,图个便宜。

城中村都是自建房,一般三四层,住满了租客,一到饭点,只听锅碗瓢盆交响,油烟和佐料香味溢满整个楼道,还不时有孩子的吵闹,大人的斥责和家长里短的聊天,总之是烟火气十足,有点像“七十二家房客”或星爷电影“功夫”里的场景。

第一个房东我没见过,听说是村里的书记,他住在别处。房租论月交,我和朋友两个单身汉合租,到期后我们把房租交给一个房客由他送过去给房东。

那房子有个院子,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种着几丛牡丹和丁香,牡丹正开着,丁香也香着,我很喜欢,常在院子里坐一会。我曾在洛阳呆过几个月,但正好错过了牡丹花期,当时很遗憾,这回在夏都见了,有种失之交臂却又重逢的感觉。栽时白露,开时谷雨,行至暮春,百花凋落,独牡丹盛放,终于见识了花开时节动京城那种大朵大朵端庄雍容的美丽。有天傍晚,下起雨来,入夜仍淅淅沥沥的如江南梅雨缠绵不已,空气清冷起来,我却好歹睡不着,也许是初到异地的迷茫让我毫无睡意。我索性披了外套,站在二楼的阳台,听着雨声,看院里灯光下摇曳的白牡丹,一股幽幽的沁香随冷风袭来,似乎牡丹也没睡,和我一样,想起聊斋里花都是有花神的,孤独感少了许多。

我在这个院子里只住了两月,房东为了省心,把房子整租给了一个建筑队。我搬出来后曾回去看过,院子里被那些工人堆的杂乱无章,牡丹花也谢了,当时心里觉得有点失落。

房东要收房的通知下来,我便抓紧去找房子,这次我想自己租一间,和朋友分开。在博文路的西边,我找了间房子。回字形的民居,三层,中间是个大大的院子,水泥地,还算干净,可惜没有牡丹和丁香,好在是这家紧靠路边,出行方便,房租也便宜,适合我这样的穷人居住。我这间在一楼,离公用厕所远,离水房却不远。我添置了做饭的煤气罐,锅灶,买了一块浅灰的布做了窗帘,收拾干净后,做点米饭,煎条鱼,炒个青菜,算是吃了一顿安家饭。到了晚上,躺在一翻身就有点咯吱响的木板床上,看着简陋而宽敞的房间,听着外面院子里陌生的动静,还是失了眠。我想,明天赶紧把这床板加固收拾一下,得让它安静下来。

住了几天,我慢慢对周围的环境熟悉起来,晚上睡觉好了许多。

我的右边邻居是一个瘦高,有点黝黑戴着眼镜的小伙子,开始以为和我上下年纪,一问才知道比我小七八岁,还没成家。我有点怀疑自己的眼力,一琢磨还是他长得太老成。他是福建人,跟朋友过来在建材市场做不锈钢加工,朋友正好与房东的女儿谈朋友,介绍他在这里租了房子。

我没问他的名字,下班后相互打个招呼,有时也和他聊聊天,说说彼此老家的风俗趣事,还比较聊得来。天气暖和后他经常会穿一件白衬衣,看上去文质彬彬,像个老师。他从旧货市场买来个双桶洗衣机,下班后就把衣服扔进去洗,让我费解的是,哪怕只是一件衬衣,他也放进去洗,然后那洗衣机就在院子里轰隆轰隆咿呀咿呀地响上好半天。我有时和他开玩笑,说他太舍得水和电了,何况还要从水房里打水往洗衣机里倒,拧水这辛苦劲还不如学我撸起袖子两下就洗干净了,他却说懒得用手洗。碰上两人都没上班,午休的时候,刚好有个困劲,却被他的洗衣机声搅没了,慢慢的我也习惯了,那洗衣机单调的声音也没有开始时讨人厌烦,我听着听着也睡着了。

眼镜还有一个爱好,也慢慢地让我习惯了。他喜欢听歌,我也喜欢,但我是一个人安安静静戴着耳机听,他却是连着音响打造舞厅的效果。我俩的房间仅隔着一堵墙,他那边是舞厅,我这边也跟着颤抖,有几次很晚了,他那边还响着,我不免投诉于他,他便把声音小了,但还是能听得见,我也不好说什么,戴上耳机才感觉好点。过了一段时间,他好像厌烦了舞曲,改成了听流行歌曲,他迷上了一首叫假如的歌,信乐团演唱的,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歌,只要他在家,我就能听到他在放这首歌,有时他还干脆放开嗓子伴唱一段。初听时我也觉得这歌不错,很好听,可架不住他不停地循环,早晨醒来和睡去都是在这首曲子里,我给他提意见能否换首歌听听,他一笑,还是没采纳。这首歌,我在他隔壁大概整整听了一个多月,我彻底地不再喜欢这首歌,这首歌印象之深到十多年后只要旋律一开始,我脑海中立马会浮现出他戴着厚厚镜片的模样和声嘶力竭的嗓音。

我的左边邻居倒是很安静,很少听见响动。不是没响动而是他们很少在这住,那是来自江苏的中年两口子,长年住工地干瓦工,只有闲着的时候才回来住几天,闲的时候却很少。在家的时候,男的整修工具,女的洗衣服做饭,江苏方言着实不好懂,有次两口子在我门口说话半天,我硬是没听懂一句子丑寅卯来。

瓦工房间的旁边是一过道,过道处就是上楼的楼梯,房东一家就从过道处出来或进去。房东老头个子大大的,头发很茂密,气势有些轩昂,喜欢喝酒,喝完酒后就在他住的二楼,正好是我楼上跳舞,他们跳舞时还唱一种叫花儿的歌曲。青海本地比较流行唱花儿,其实就是类似一种山歌,也许就是在山上种地时累了或烦了朝那黄土土的山上吼几嗓子,加上些韵律,慢慢地成了一种曲风。只要老头喝多了,来客人了,高兴了,就在我楼上耍起来,闹个半夜,整得我戴着耳机也懊恼得很。老头没有儿子,只有两个闺女,大女儿已成家,一儿一女,这样大女婿一家住在三楼。老头把外孙看得重,外孙子也会撒娇,老粘着老头。

过道拐过来还有两个房间,紧挨着过道的一间是房东的储物间,房东拿东西很方便,再过来那间就是小杨住着。小杨是个木工,甘肃沁阳人,,皮肤白白的,个子不高,眼睛也不大,喜欢穿西服,一件很合体的小西服穿在身上,左手插裤兜里,皮鞋也锃亮,腾腾的往外走,走的样子很干练,看他几次后,我对西服有了些好感,想着有机会买上一件,看能不能穿出小杨的气场来。小杨很会做面条,他除了图方便从回族馍馍铺买回一些新鲜面条,大多都是自己和面,面发得好好的,抹上些油,再拿根小木棍一擀,擀成均匀的面饼,再切出细细的面条来,如果懒得擀,就托着面团拿刀往锅里削面片,再拿西葫芦切成片放几个红辣椒炒好,往面条碗里一扣,就美美地吃起来,这是他的经典吃法。我有几次过去和他聊天,看他正做好饭吃着,眼馋得很,觉得他做的肯定很好吃。小杨媳妇曾来过几次,很娇小,来住几天就回去了,说家里孩子小要照顾。后来有一段时间,那间储物间被腾空了,住进去两个女孩,是附近民族大学的学生,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要在外租房子,两个女孩中有一个性格比较开朗,在院子里碰见我们总会打个招呼或笑笑,她和小杨住隔壁,过几天便熟络起来,有一次晚上,我回来的晚,见这两女孩正在小杨房间里和小杨打扑克,我隔壁的眼镜见了似乎很羡慕,正凑在那看。

小杨的房间拐到南边,就是我的斜对面,住的是一对四川夫妇,也是木工,男人长得敦实,四十左右,头上谢了顶,两边却很茂盛如盘着两朵发髻,肚子大而圆,感觉有点像八仙中的汉钟离,他女人微胖,喜欢说话,时常溜到我们这几个单身汉门口看我们做饭,评论或建议一番。他们四川人确实会做饭,只要这两口子一开始,满院子都是呛人的辣味,房东老头从二楼探出头来喊着:“少放点辣椒”,女人在楼下回一句:“不放辣椒咋吃嘛!”,我赶紧关上房门,还是喷嚏打个不停。

四川木工旁边住的还是个四川人,却是在本地找的媳妇,他个子不高长得更敦实,是个“屠夫”,长年一身油腻腻的衣服,头发炸着,并粘着肉屑屑,脸上长着两块横肉,看着凶狠,说话为人却很和蔼,在路边的市场里卖猪肉,媳妇给他守摊。他媳妇个子挺高,长得不难看,脸上没有高原红,但感觉有点邋遢,没有南方女人那样会收拾打扮。他们有一个女儿才两三岁,或许是忙或许是他媳妇根本不会收拾孩子,小女孩整天都像没洗过脸似的,鼻滴如两条长虫挂着,衣服也脏兮兮的如一个要饭的小乞儿。

我到市场如果要买肉就会直奔他的铺子,他抬头看是我,甩来一根烟,自己点燃一根,叼在嘴角,嘴角斜翘着,眯着被烟熏着的右眼,操起尖刀来,在刀石上磨上几趟,拿左眼盯着我问我:来块瘦的?我点头,他利落地割了一块肉,啪地扔在台称上,嘘着左眼瞄了一眼:十块,忙不迭地赶吸了几口烟,又衔在嘴角嘟翘着,腾出手来,在案上某处划拉了一小块肉加补到称上,他媳妇麻利地抖开塑料袋装好朝我递过来。

曾有一次我在市场对面的早点铺吃豆腐脑,“屠夫”不知啥时候闪了进来,一连要了三碗豆腐脑,两笼包子,也没听见多大动静,就一会,抹抹嘴,站起来,我一看,已经吃完了,他走时喊了我一声:“你的账给你结了啊”。

“屠夫”再隔壁房间没住人,被人租着做了厨房,这人便是我对面二楼的租户,一个建筑工地的包工头,四十多岁,也是四川人,头发老梳的油光,西装革履的,媳妇也收拾的利落,和“屠夫”一家比起来差别太大了,他们起得晚,我早晨上班早,到晚上下班,偶尔见他媳妇做晚饭,做的次数也不多,大概是应酬多,在家吃得少,和他们有时在院子里照了面,彼此笑笑就过去了。

我们这几个租客,来自天南地北,却因租房聚在了一起,不知别的院子怎么样,反正我们这院子里时常传出热闹的欢声笑语。有时下班一进院子,看见那几张熟悉的脸,竟有家的感觉。我们闲的时候在一起侃大山,打扑克;找谁家借东西,当当直敲门;我们给屠夫媳妇提建议,把丫头收拾利索点;我们把好吃的都匀着点给丫头,丫头也渐渐不认生,叔叔叔叔叫得很自然;院里晾晒衣服也不用担心,碰上雨天,你不在家,院子里只要有人,都给你收好,等你下班了就招呼你去取;到了端午节,木工媳妇早早的包好粽子煮熟了,敲我们单身汉的门挨户送几个;......

转眼到了第二个年头,过完春节,我返回西宁,发现房东正在把院子上空齐着一楼楼顶做现浇,老头说要把二楼建成一个大大的舞厅。可是一楼就成了暗无天日的地下室,再没法住了。眼镜和小杨正到处找房子,而瓦工,“屠夫”和四川木工及包工头已经搬走了。

我又开始找房子。

我还是想再租一间有大院子的房子,却再也难以找见了,这片民居最后的归宿是拆迁,所以居民们这几年把院子都新盖得满满的,到时好多算拆迁款。

有时很怀念前两处院子,那院子里的宽阔和随时串门的烟火气,打开房门即是世界,关上房门也是世界,世界简单到只隔着一扇单薄的房门。

我们这一院子租客如一盘散坠于地上的玻璃球,滚了开去,有的离得很近,有的却遗落在角落,再难相遇。

小杨和我同找在了博文路东边,离得不远,后来他媳妇把两个孩子都带了过来,在就近的铁路小学上了学,媳妇在临街租个铺面开了个干洗店,我闲了,仍会去找小杨聊天,看他下面条,管教孩子。再后来,小杨在龙湖花园买了房子,装修后搬走了,遇见得就少了。

“屠夫”住在了市场北边的小区。我仍常常去他铺子买肉,听听他的川腔,在铺子边有时也能看到他渐渐长大的丫头。

眼镜不知租在了何处,再也没有遇见。但只要有那首假如,我就会想起他。

我租在了一个家庭宾馆的里面,大门进去,外面是宾馆区,最里面的那栋才是租户,没有院子。我和房东同住在二楼,一楼住着两户中年人,三楼住的则是两户小年轻。这里的租客不知是因为楼层不同,还是因为没有公共区域,我除了和一楼的老乡互相串门聊天,和其他人再很少有交集。

西宁的春天来得晚,千呼万唤才出来,只有当博文路西边的那一排桃花开了,一路的灿烂粉紫,我才认为春天才算是真的来了。到了六月,满城柳絮乱舞,来宁的游客开始多起来,再到七月八月,就到了青海最美的巅峰时刻。尽管中国大部分地方都正值酷暑,而西宁却像个大空调,早晚凉嗖嗖的,且没有蚊子的袭扰,让那些久受热毒的外地游客直呼舒服,不忍离去。

房东的家庭宾馆到了这时候,生意就火得很,我进出大门的时候常常碰见大包小裹的游客前来登记,房东媳妇忙前忙后笑容灿烂。

有次下班回来,进到一楼,发现楼梯转角处有一位清瘦矍铄,满头银发戴副眼镜看上去挺和蔼慈祥的老太太正在炒菜,我以为又搬来了新租户,正纳闷怎么在此处做饭,却见宾馆门帘掀起,出来一位同样银发戴眼镜的老先生,老先生接过老太太炒好的菜径直往宾馆里走。老太太见我打量她,就问我,你在这楼上住?我回答:是,我也问老太太,您住宾馆里?老太太也回答:是。

再和老太太说话,是老太太吃完饭到水房洗碗,而我正好去打水。才知老太太是河北唐山人。那您不是经历过大地震了,我心里咋想的嘴里就冒失地问了出来,她说了句当然,我这时管住了嘴没敢继续往下问,急忙换了句,您今年多大岁数了?老太太和善也很健谈,说话不急不慢,唐山口音也好听。她说自己和老伴都是中学老师,今年正好七十,退休后觉得身体还可以,就到处走走,去年在海南,听闻青海湖很美夏天也凉爽,就来了西宁。我问她准备玩多长时间,她说自己每去一个地方都不是走马观花,而是找一干净实惠的地方住下,多花点钱租套灶具自己做饭,然后做好计划攻略,打车或更多的选择公交前往景点,这样在一个地方大概要住一两个月,不光是游玩景点,更多的是领略当地的风土人情,这也算一种深度游。我羡慕地问她已经去了多少地方?她骄傲地扶了扶眼镜笑了笑说,大概去了十几个省吧。我又问,您二老出来,孩子们不担心吗?她停顿了一下,没回答,问起我的情况来。

后来在水房处经常能碰见老太太,她向我打听一些景点的情况或打听某地方该怎么去,我就把自己知道的情况给她说说,不知道的查查资料或询问别人再转告她。

我和她熟起来,经常和她聊天,她给我讲她的一些经历和见闻,我听得兴致勃勃。她家老先生有时见她说的时间长了不回房间,就从宾馆里出来寻她,朝我微笑,给她披上件外套。慢慢地,我回来不见她,总觉得少点什么,等碰见了她,就问她去哪转了,和她又聊上一会。

在她住了将近两个月的时候,我有事到外地呆了两天,回来后发现到了往常做晚饭的时间,却不见老太太,也不见了楼梯处的灶具,就问正在宾馆里收拾的房东媳妇,才知正是中午时间老两口退了房去了火车站离开了西宁,默契的是昨晚老太太也向房东媳妇打听我回来没有。

后来的几天,我每次回来,经过楼梯处总看一眼,似乎那位可亲的长者还在那炒菜,却再难相逢了。

嘈杂的城中村开始了拆迁,一个月时间那里就推成了平地,房东们搬进了早盖好的还建房,而我也早租在了离得很远的一个小区,那些城中村的租客们也如星星一般散去,不知所踪。

新租的房子是个三楼的两居室,有个阳台,宽敞而明亮,我时常站在阳台的窗边看看外面,看朝霞,听秋雨,眺南雁,观飘雪。这个窗子因朝南,我就叫它南窗,名字似乎有些古风,其实就是一普通玻璃窗子。

有一次做梦,竟梦见了村书记那开满牡丹花的院子。那年在楼上听雨的租客当时还算年轻,而现在已如蒋捷的那句词:鬓已星星也。

每年三四月份的时候,我还是会抽空回到博文路,去看那一路的桃花,毕竟看了多年,成了习惯。而那些曾一起欢笑吵闹的租客消逝在如烟的岁月里,只剩下了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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