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命

“上回书说道一代枭雄命丧黄泉,剪玉山庄再觅生路。”

“啪。”惊堂木一拍,说书先生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继续道:“剪玉山庄再续命,区区二载了却尘缘事。”

陆清扬将手上的瓜子壳扔在桌子上,又在桌角上的小钱篓里放了几枚铜币,拍拍手走了。茶馆的小二见他一走,立马去小钱篓查看,来听书的茶客都是给了钱的,篓里的是小费,比起老板开的工钱,这小费更像是他们的主要经济来源。

日光高照,正午的太阳毒辣辣的打在陆清扬的头顶,幸好他戴着鸭舌帽,不至于热的头皮疼。左摇右拐,绕到了静安街,路上尽是新式蛋糕的甜腻味,唯独那家周氏坚果店,有一股淡淡的木质清香。

“明天就是你的忌日了。”陆清扬提着一小油皮纸袋坚果从周氏坚果走出来,叹道:“你生前最爱吃这家的东西,也不知道死人爱吃不?”

回到庄府的时候,庄天炎正在请人扎纸屋,背着手仔仔细细地盯着,凡是有一点不满意他都会皱着眉头,要求重来。陆清扬看着他的背影,忽而觉得师父老了。

“西郊那个码头,你今日去过了吗?”见陆清扬回来了,庄天炎问道,他今年已经年过半百,脸上的肉松松垮垮的,但依然是那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

陆清扬心虚,他向来只爱玩乐,不爱这些生意场上的事,从前她在的时候,都是她照看着庄家的生意,不过也正因为她是名正言顺的庄家人,如今她没了,理所当然就落在他这个私生子身上了,多讽刺。

“师父,明天是晚夕的忌日,所以我……”

“所以你就听说书,小曲儿去了?”

“师父我……”陆清扬盯着自己的脚尖儿,不说话了。

“罢了,今晚去一趟码头吧,有一批货要到,务必保证货的安全。”庄天炎捻着胡须,眼神复杂的盯着陆清扬。

陆清扬只得点头称好,本来欢快的脚步,顿时沉了下来,悻悻地往自己的房间走。

“到底是没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多少都缺了底气,唉。”庄天炎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突然多了一丝怜爱,接连丧女丧子,铁打的心,也有些疼了。想着他招来庄老四,问道:“那批死侍训练的怎么样了?”

“年纪稍长的那一批,有五个能用了。”

“好。今晚挑两个去保护少爷,务必保他安全。”

庄老四一愣,忍不住就要落泪,庄晚夕九岁就跟着他出生入死,与其说是庄家小姐,不如说是他们这群人的兄弟。庄天炎见他不说话,又催促道:“有问题吗?”

“没问题,大哥。”庄老四收敛了情绪,想了想还是把那句话说出了口:“大哥,您若能把这样的保护分十分之一给小姐,她就不会死。”

清扬晚夕,手心手背能一样吗?自然不。

城外紫竹林站着一个洋装公子哥儿,手里提着个油皮纸袋,正是陆清扬。他守约的在天刚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等在此地。回想起昨晚那场惊心动魄的武斗,他就冷汗直冒,打的一片混乱,胡豺帮的人异常凶悍,他被一个人追着砍,幸好他机灵,左摇右摆躲过了好几刀。

最后那人一刀劈过来,他知躲不过去了,索性闭上眼睛,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惨叫,陆清扬睁眼,只看见一只断臂从他面前飞过,那个胡豺帮的人,应声倒地,惨叫连连。

“轰”一声巨响,距他十米开外突然冒出一角房檐,接着就见到,整座房子似雨后春笋般,拔苗疯长。直到棱棱角角全部浮出土面,又是那座四合院。

朱红色的大门上写着剪玉山庄四个大字,门“吱呀”一声开了,四个寿衣男子分立左右两边,苍白的脸上,化着死人妆。一双红色绣花鞋缓缓踏出,红色斜襟上衣,红色绣花齐腰襦裙,脸上的妆比那些寿衣男子温和的多。

“晚夕。”

“阿哥。”女子温和轻柔的声音响起,一点都不像那个杀伐果断的庄家二小姐。

十岁的陆清扬被带到庄家的时候,还是个小邋遢,胆小的吃饭都不敢夹菜。那个时候庄家大小姐还没有远嫁法国,在教会学校读书,当听到他介绍自己叫陆清扬的时候,差点笑断气。

“陆清扬,我看你叫陆清汤还差不多,跟条挂面似的。”

富人总有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使他们觉得穷人一旦拥有美好的事物是多么滑稽,更何况还是自己没有的。

比如大小姐就叫庄翠芬。

“阿哥你回来了?”那个时候庄晚夕像个小仙子似的,从楼上飘下来,她一身打手劲装,虽然只有八岁,但气场颇大。

“珍妮弗,你似乎还没有告诉比昂先生,你本命叫庄翠芬吧,要不要我代劳?”

那句话他记得好久,此后,他成了阔少,常常奚落别人道:“要不要我代劳?”

“我家晚夕就是厉害,在哪儿都能当领导。”陆清扬喝着茶和庄晚夕坐在大厅主座,看着来来往往的寿衣男女,满意地点头。

陆清扬茶刚一喝完,便有人来续。陆清扬礼貌地道谢,一抬头看见那女子的眼珠咕噜噜滚出来了。

“啊!”陆清扬吓得一下就跳了起来,逗的庄晚夕哈哈大笑。

“快把眼珠子装回去吧。”庄晚夕对着那个女子说,温和的不像样子。

“晚夕,你变了。”

“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没那么多戾气,也没那么大脾气了。”

“晚夕,爹,不,师父给你扎了好大一个纸屋。”

不知为什么,陆清扬这一句爹,庄晚夕听起来十分不顺耳。

有些人啊,只能在你落寞的时候接济你,却无法在你风光无限的时候并肩为友,因为她见过你落寞的样子,就见不得你比她好,这其实是另一种优越感。

“不要提他。”庄晚夕打断他。

正巧这时候,抬进来一人,脸上还有些许泥土,有人禀报道:“剪玉,刚刨出来的。”

“噗。”陆清扬没忍住笑出了声,所有人除了庄晚夕都瞪着他,生死这个事,是开不得玩笑的。

庄晚夕应了一声,行至院中那颗几十人合抱的大树下,凭空一抓便抓出一个沙漏似的物体,里面有淡蓝色的沙状物。庄晚夕将它倒扣在死者脑门上,一瞬便消失不见了,随着沙漏似的物体消失,那个躺着的人一下就睁眼立起来,吓得陆清扬又是一跳。

“三日后,许家人探望。”

“是,剪玉。”这里的管事的都叫剪玉,去年陆清扬来的时候就见过一位,是个绝色的妙人儿。

“诶,晚夕,去年我来看你的时候,那位剪玉呢?”

“哎呦,还惦记着呢?她在妙辰天,你若是想见,我可以带你去见。”

陆清扬默了一会儿,点头说好,他可不想回去听师父安排,又去哪个码头打架。

“哇~”陆清扬惊呼出声,他从未见过这样美的景,那种美震撼心灵。

黑色的夜幕上爬满了亮闪闪的星星,他们脚下踏的是一模一样的夜幕,但又像是水幕一般,每踏一步,都会泛起一小圈涟漪。淡灰色的透明小人影正在四处游走,有的“嗖”地一声便蹿上天去,是他在人世间见都没见过的美景。

“晚夕,这里真美。”

“是啊。”陆清扬没有察觉到庄晚夕嘴角一抹悲凉的笑。他随手抓了一个灰色小人影儿,那小人影儿就蹭蹭他的脑袋,又绕着他转圈圈,弄得他痒的咯咯直笑。

“这是你们的小宠物吗?”

“不是,他们是彩虹人。”庄晚夕看着那个小人影头上,重新计时的沙漏,蓝色的沙流动的几乎看不见,有些难受。但是陆清扬看不见,就如他看不见庄晚夕头上快速流动的沙漏一般。

他们在回木住小屋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寿衣女子,那个女子上来就抱着庄晚夕,片刻后,抹着泪跑开了。陆清扬瞥见那个女子的手是半透明的灰色,像带了手套,但又觉得不像。

“西郊那个码头还好吧?”庄晚夕的问话声拉回了陆清扬的思绪。

“师父用来和洋人做生意,利润可观。”

“洋人?做什么生意?”

陆清扬比了个抽烟的姿势。

“大烟?他答应过我绝对不用西郊做大烟生意,他骗我。”

“反正能赚钱就行咯。”陆清扬说着,又跑去抓彩虹人了,还喊道:“晚夕,我好想留在这儿。”

庄晚夕心下一紧,赶忙追他捂住他的嘴,说:“不要乱讲话。”

“后天你就回去吧。”

“为什么啊?”陆清扬眼睛睁的大大的,突然灵光一闪,说:“晚夕,这里不会是一日抵人间一年吧。”

“你怕是神话故事看多了,总之,你是活人,不属于这个世界。你要永远记住这一点。”

陆清扬晚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他被困在一个人的身体里,他摸不到那个身体,只能随着身体的动作看清前面的情景。院子里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在教一个小男孩习武,但小男孩愚笨,总学不好,男子生气去打他手心。打完又默默小男孩的头,鼓励他说:“你会是最厉害的打手。”

画面一转,他看见那个男子向自己走过来,也许是身体原主人的影响,他觉得好难过。“啪”一耳光打在脸上,那男子凶神恶煞的对着他吼:“金德武馆的那场比赛,谁许你输的。”

男子的脸被一团黑雾罩上,看不清模样,但根据动作和语气能猜到男子的眼神和表情。一道白光闪过,眼前的景物又明亮起来,那是一个教堂,台上站着一男一女,正在念誓词。

他座位前那人的后脑勺很是熟悉,那人正在同他身旁的人谈话。

“恭喜啊,法国那丝绸缎子的生意又谈妥了?”

“是呢,这就是女儿的价值,哈哈。”

“你们家那小的可不一般啦,我看跟儿子比也不相上下。”

“迟早要嫁人的,庄家的财产只能归庄家人。”

“那既然如此,何必让她整天码头上打打杀杀,万一丢了性命可不好。”

“这是她身为庄家人该做的事。”

身体起伏剧烈,陆清扬感觉到浓烈的怒气。忽的就看到了那个说书先生,是庄晚夕出事的那一晚,他又变回了他自己,庄晚夕就躺在他怀里,渐渐冷却。

“想救她吗?”

“想。”

那个说书先生在庄晚夕额头上做了一个记号,笑眯眯地说:“你回去好好安葬她,三日之后,卯时来此处等着。”

“明年她的忌日你还可见她一次,你放心,她会长生。但是三日后,你一定要记得在屋外点一支香,下次见她亦如是。切记……”

尾声

陆清扬忽的醒来,以为天光大亮,睁开眼还是昨日来时的那个模样。陆清扬有些失望地对庄晚夕说:“还是人间好哇。”

“是呢。”

陆清扬也不爱出去了,呆在屋里向庄晚夕取经。

“晚夕,四叔老是瞧我不顺眼,弟兄们也不服我,你说该怎么办?”

“四叔啊,你多买些酒哄哄他就好了,要买上好的白酒。至于弟兄们,该找乐子的时候,就带他们找点乐子。”庄晚夕絮絮叨叨的说着,又说起以前的一些趣事,逗的陆清扬大呼过瘾。

第三日清晨,庄晚夕送他,她指了指夜幕中的一道亮光说:“你沿着这道光走,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

“为什么?”

“哪那么多为什么。”

“晚夕,我还没见到上一位剪玉呢。”

庄晚夕苦涩一笑,指了指四处游走的人影说:“她就在其中,我不晓得是哪一个?”刚说完,她就推了陆清扬一把,磨磨唧唧,没完没了。

陆清扬走了几步,忽听得背后一片嘈杂,说书先生的声音传来“切记勿久留。”陆清扬向后望去,只见另一个陆清扬站在原地,也是一脸惊讶地望着他。

人人都说陆清扬变了,做事靠谱些了,要不是还是爱听书看曲儿,都会以为这人不是陆清扬了。

陆清扬坐在茶馆里听书,周围的人都在讨论昨晚西郊码头英国货船着火的事,只有他一人磕着瓜子,听得津津有味。

“接着说,剪玉树千年得一果,剪玉果借人体两年化人形,是为彩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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