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高翔顺着公路走着,拐过一个山湾,前进组就一览无余了。一切似乎都很平静,大公鸡不甘寂寞伸着脖子接二连三地啼鸣着。邻舍各自忙着自家的事,生活依旧,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高翔进到屋里,今天天色不好,也没开灯,屋子里很暗。又是雨天,但好在只是细雨绵绵,屋顶上几个漏雨的地方还没漏下雨来。大姐二姐坐在灶屋里沉闷着脸一声不吭,妈妈躺在床上,被子蒙住了头,气氛沉寂压抑。这个情形,今天玩是不可能了,高翔搬个凳子准备写作业。
“妈妈还没吃中饭,你叫妈妈起来吃了饭再睡。我们叫了好久都没用,妈妈最爱你,你去叫。”二姐低着嗓音跟他说着。
高翔走到床头,饭碗放在床头柜上。
爸爸出事后,伯娘陈秀珍中午去学校把大姐二姐叫回来照顾妈妈,高翔一来小,二来怕耽误他学习,就没叫他,饭是两个姐姐做的。
高翔扯着被子叫妈妈吃饭,大姐二姐脸色肃穆,眼眶泪水盈盈。高翔不由一阵心酸,一股悲怆盈塞了心间,他哽着喉咙带着哭腔喊妈妈起来吃饭,但妈妈像是睡着了,一点反应也没有。
妈妈并没有睡着,这猝然的打击太沉重了,一个人如何承受得起。今后三个孩子得指靠她了,不能在他们面前掉眼泪,妈妈捂着被子说道:“妈妈不饿,你写作业去。”
高翔还是轻扯着被角叫妈妈起来吃饭,最后妈妈探出了头,拍拍他脑袋道:“写作业去,今天学了什么知识,妈妈饿了会起来吃的。”妈妈红肿着眼,里层的被子给泪水润湿了。
高翔趴在凳子上写着作业,家人的情绪使他慢慢朦胧地意识到爸爸去世是怎么一回事,又意味着什么!今天早上爸爸还给他们姐弟三个做了红薯粉煮饭,怎么下午回来就不在了?高翔的思绪飘到了幼年的记忆里。
记忆的第一片段:大概两三岁吧,具体几岁高翔也记不清楚,那时候爸爸妈妈天不亮就背着锄头干活去了,经常天黑了还不回来,有电还好,有时停电了屋里就是漆黑一片,高翔怕黑,就哇哇哇哭着要爸爸妈妈。两个姐姐年龄也没比他大多少,她们心里也害怕,但弟弟更小,她们就要好好带着他,大姐一边哄他,二姐一边划火柴照明,经常一盒火柴划完了爸爸妈妈也没有回来。
第二片段:记得模模糊糊的,那时候爸爸大概做生意去了,好长时间不在家。有一天吃过晚饭,有人敲门,开门是爸爸回来了。这个情景高翔记得清清楚楚,爸爸穿着背心,晒得黝黑黝黑的,肩膀上皮都晒裂开了,扁担在两个肩膀上压出了深深的凹痕。爸爸经常挑着一担子货物在外面吆喝着做买卖,高翔忘了爸爸做的什么生意,肩膀被扁担压得一边高一边低。那天爸爸回来后妈妈不怎么高兴,什么原因,高翔不知道,也许是做生意折了本吧,反正那天爸爸妈妈一直吵架,记得熬到好晚他们三个才去睡觉。
第三片段:家里的副业是织箩筐,有次织了几十担箩筐,爸爸挑到市里去卖,还答应带他们三个去市里玩。临去的前几天三个小孩别提多高兴,兴奋得睡不着觉。但当他们坐上班车后不久,新鲜感与兴奋感就消失了,三个人都晕车,吐了好几次。到市里后,爸爸挑着箩筐去卖,小孩走不快,爸爸要他们三个在一家医院那等着他,不要走开,他卖完了就过来接他们。把他们留医院门口,三个孩子很害怕,但只能听爸爸的安排。那天过了好久爸爸也没回来,还以为爸爸不要他们了!中午到了,肚子都饿了,爸爸不见踪影,姐姐忍住了,高翔饿得哭起来。后来医院里有个老爷爷见他饿哭了,给他泡了杯黄米粉子。下午太阳快落山时爸爸才回来,时间晚了,玩不成了,也没买什么好吃的,爸爸带着他们三个又坐车回去。坐车太不舒服,头晕不说,还吐得不行。
第四片段:高翔四五岁时在队里的井边玩,有好几次掉水井里去了,井并不深,不够一米,但他不高,每次掉下去哇哇哇叫起来,爸爸总是能从家里赶来把他从井里拉起来。
高翔搜索着幼年记忆里的零零碎碎,关于父亲得到的只有可怜的这么一点点!
作业写完,天色昏暗下来,父亲过世,他似乎也感到了沉痛,再也没有玩的心思了!
天色一点点黑下去,妈妈躺床上,他们三个就那么坐着,沾亲沾故的亲戚来了几个,但跟妈妈说不上话又都走了。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十几个人到了高翔家,伯伯高正堂、阿姨高华华、爸爸的堂兄弟都过来了,还有高家族里几个管事的长辈,家里的灯全部拉开,亮堂堂的。
这些当家人安排着爸爸的丧事,高翔坐在一边听着默不作声。
事情大致安排得差不多后,大概父亲的一个堂兄弟说道:“咱们难道就这样算了?要不要报警?”
大人的眼光齐刷刷地看着高翔,高翔不知何解。
伯伯高正堂说道:“志远,你只在家待十多天又得回部队,我们这些人能有什么办法。高翔,这里没你事了,你出去吧。”
高翔出了房间,门立马被关上了。他走到妈妈床前,妈妈还是蒙着被子躺在床上。高翔坐了一会儿后大姐在灶屋里叫他去烧火,经过伯伯他们在的那间房时,高翔像是听到了激烈的争吵声。
灶里的火烤得脸发热,心情却是冰冷冰冷的。
那天很晚很晚人才散去,屋里一晚上都有没关灯。
第二天上午设好了灵堂后开始做道场,中午亲戚邻坊过来吃饭,高翔没人管,随便坐了一桌吃饭,那桌也坐着高余,高翔心里想着两家大人不是有意见吗,怎么他来了?高余喝着酒吃着肉在桌上大声吆喝说着话,那桌他是主宰,一边说笑一边得意轻蔑地看着高翔。爸爸去世了,高余对着他笑,桌子上的人也都应和着他的话吃得似乎是喜气洋洋。那个时候高翔是小,也许是不太懂事,但也不是完全不懂事,这一幕情景高翔牢牢刻在了心底,多少年还记忆犹新,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在眼前!
第一天过去了,高翔也不知道怎么过去的,闹哄哄的,妈妈娘家有没有来人他没看到,姐姐干什么了他也不知道,妈妈还是在床上躺着没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高翔早早被人叫醒了,他是男孩,所有的丧礼都要他做,高翔什么也不懂,叫他做一样就做一样。吃过早饭后,爸爸被抬进了棺木,棺盖也盖了上去,但没封上,高翔站棺木边上看着爸爸肃静苍白的面容,头脑里空空的。
快到中午时,墓地挖好了,棺柩要抬到墓地去,主事的把棺盖缓缓滑过去,高翔注视着父亲的面容,慢慢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棺盖完全合上了,爸爸再也看不到了!
墓地选在金鎜山山地里,四周苍翠,树木葱茏。墓穴边上堆着刚挖出的黄土。等棺柩放到挖好的墓穴里,就办起了法事,扶柩的人同时用铁锹把一抷一抷黄土盖在了棺柩上。高翔站边上看着,爸爸就这样被泥土一点点给盖住了。但他毕竟年纪还小,不能完全理解这些事情,这是永别啊,跟爸爸永别了,但他似乎觉得父亲只是跟往常去外面做生意一样,到远方去了,迟早有一天会回来的。一铁锹一铁锹的黄土下去,不久就隆起了土丘,细雨还在下着,黄土都是湿漉漉的。主事的做完所有程序后,高翔被拉着往回走,走到山下,他还不时回头看着父亲的新坟。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高翔才意识到父亲是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多年后,他甚至记不太清楚父亲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