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年那个养鸡青年
他的老家,是一个古镇,古镇自然就有一些历史,出过一些读书人,也出过一些有钱人。读书人的年代久一些,有钱人的年代近一些,读书人做官的多,有钱人经商的多,读书人和有钱人都有一院院的大房子。这个古镇里,都是一座大房子连着另外一座大房子,门外墙上的浮雕壁画一幅接着一幅,影壁上各种雕龙画凤福禄寿喜的明写暗寓自少不了,有的大门更是豪华气派得比不了皇宫但比得了王府的程度,人不用走到院内,单看外面的景致,就知道此主人的身份和地位。当然了,这是以前,如今的深宅大院里,早已经不是那些尊贵的主人。有时你往门里瞅一瞅,院里阁楼下廊道中被贫下中农后代们的杂物塞满了,你若胆大,往里走几步站在院中观摩一下,堂屋门上掀起处被抓得油黑的竹帘下走出一个面无表情的老人,冲着你用生硬的普通话喊到“参观五元”,从外墙精致壁画一路顺着错落有序的石板路循迹进来,目睹和感触是此番景象,不免有些让人有些不爽。
在这个依山伴水的边陲小镇,史上少有生灵涂炭的灾难,即便是朝代的更迭都在不知不觉就完成了。于是乎人们从小对家宅有着一种执念。一家人辛苦一生,只为累积够盖一所宅院所需的钱。有的家庭四处举债,只为建一所理想的院所,而有些家庭,有着色彩斑斓的院墙外立面,雕龙画凤的入院大门,而房间里却裸着毛墙。
古镇上的每一个房子似乎都有一个特定的主人气息,当人们经过看到它的时候,脑子里浮现的是一个个人的面孔和气质。就像这个古镇的很多建筑它们和他的曾经的主人一样有的辉煌大气,有的低调内敛,有的文质彬彬,也有的简单豪放。他从路口转角过来,远远见到小破房,一股沉闷压抑就涌上心头。像是看到他父亲的那张脸,随时挂着不高兴。
他的爷爷,民国时当地有名的医生,曾在省城开过规模不小的药行,大概是在四三年,日军空袭昆明后爷爷带着奶奶,从省城回到小镇。镇上有不少年纪长者,至今闻说他爷爷的大名,仍然给予赞言,更有甚者坦言,自己的命就是爷爷救的。他未见过爷爷,奶奶在他两岁时去世了,他的印象里只有奶奶出殡时候的一些片段。那时,他作为这个家族里唯一的男丁,在这种风俗的仪式里,自然就会是主角,他对那时的一些场景,有着稀碎的记忆。祖辈的故事,述说起来自然又是一段传奇,大时代背景和小人物命运的互相交集,说起太长,暂且放下。
多年过去,男女主人没有变化,小破房也就没有变化,物象人形,人如此,何堪物!他的“家”三间水泥房里还是依旧如此,男女主人也依旧如此,只是争吵时已经没有几年前的激烈。朋友如此,夫妻如此,性情上有相近之处的总会走到一起,即便一开始的不相近,时间长了,也就近了,因为有些人注定就是要在一起彼此消耗过完一生的。
除了血气方刚,毫无用处。之后的好几年,茫然的在社会上四处碰壁,干过保安,跑过销售,睡过大街,在兜比脸还干净的时候曾翻过垃圾箱找到别人吃剩的半个馒头续命。其实那时,只要他敲开亲戚家的门,他一定会得到照顾,但他不想那样。别人能照顾你一阵子,谁还能照顾你一辈子,你必须要靠自己。这是他内心一直固守的信念。在外漂泊的几年里,勤奋和努力的付出不断在获得回报,职务和待遇不断获得提高,一直干到让周围人羡慕的领导位置。原本他以为他的人生就是要和生活在那个城市的很多人一样,买房娶妻生子然后再让子买房娶妻生子。每天像一个从泥土里爬出来的蜗牛,背着重重的壳一点一点往上爬。他以为,人生也就是这样了,因为这样,在大多数人眼里,已经很好了。
直到有一个天,他站在公司窗前,俯身看着路上下班的人潮如水般在眼前经过,红灯停绿灯行,拥挤但有序,这就是一个城里人的生活轨迹。那一刻,他明白了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几天后,他回到了那个古镇,又回到了那个他讨厌的小破房里,重新回到无意义家庭纷吵之中。
在一段时间里,他无所事事,每天里最长的时间就是对着电脑。人生最难的是把自己清零,然后再从零开始。城市有城市的生存法则,而农村有农村的活命途径,在没确定一个方向的时候,迷茫始终伴随。
没过多久,人们发现村里闲置多年的打场里有了响动,虽然没有几间房子,但清理完杂草后的院落还是很大。因为资金有限,开始只是租赁了整个院落的一半。他和表弟一起,在村里做了一家珍禽养殖厂。因之前的一些积蓄因为投入股市而被套牢,开始的投资虽然没有几万块钱却是两个家庭举全家之力而为的,当然还有一些贷款,总之,这个都不能算是个厂的养殖厂算是正常运作起来了。
第一年,投资基本收回。
第二年,顺利的把整个地块全部租赁下来了。
第三年,在规模扩张的时候遭遇了滑铁卢,投资损失。
和兄弟养殖厂上的合作结束了。
在这三年里,他在空余时间里始终没有闲着。在那些年相对开放的网络环境里,看到了不同于眼前的世界,认识到了不同人生轨迹的人,思想的高度和人生的追求正在发生变化。一边阅读,通过写作发表观点,积极参与社会问题的讨论,他还算是当地的一个网络大v,微博的粉丝量也近小十万。他觉得,那是他个人觉得自己进步最快的几年,之后几年的成长,很大原因是始于这几年的积淀。
后来,喝茶谈话封号。一切消停了!
那一年里,他姐姐的婚姻失败,离婚后的姐姐带着孩子回到了娘家。开始母亲还不是很同意。他对母亲说,不让她回家,你让她去哪里?家里就是多副筷子和碗的事情。于是,三间小破房里,又多了一对母女。而男女主人的激烈纷争使得生活不能安宁,为此他们曾一度借住在隔壁出远门的邻居家里,直到邻居回来之后,又不得不挤回了小破房。因住房紧张,他让出了原本自己住的侧屋,晚上就睡在堂屋里。
那年,他二十八岁。在村里,他同龄的男女早大都早已结婚生子。母亲因此也早已四下托人给他介绍对象,在她们那一辈的眼里,婚姻不过是搭伙过日子,那有那么讲究,日子还不就这样过。几代人不就这样过来了吗?而他对婚姻的态度确很坚决,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他宁可自己终其一生。他一定要找一个中意的人,他认为婚姻不是生活的柴米油盐,而是两个灵魂的相互升华。他更不想每天早上醒来对着自己的是一张自己不喜欢的脸。这样的生活,他是坚持不了多久的。
他不急不躁,一副随遇而安的姿态,而母亲为他的对象的事情却十分上心。那时候的母亲经常早出晚归帮村里村外有红白喜事的人家做饭,同事的人中有个女儿,父亲早逝,年纪相仿据说有容有貌。母亲可能意向良久,于是三番五次跟他说。他说,好吧,你去要张照片,看看是否是中意类型。母亲去了,对方委婉推辞,也无照片,回复此事再议。他告诉母亲,此事已无必要再说。你家一个养鸡小伙,想娶一个跳舞姑娘,童话里才能有的故事,现实里就不要去努力了。很多时候,自知之明是一种智慧。之后,在街上,他见到过这个姑娘,以他的眼光,平淡无奇。不明白母亲为何对她有那么高的评价。评价高,是因为她们标准低。
在结束与表弟合作之后,他做了一个决定要把三间小破屋重新盖起来。在原来的一层的三间小屋不足一百平米的基础上,整整再加了三层四百多平方米。一下子改变了整个小破院的不堪模样,同样也改变这条“富人区”的街道风貌。
同一年,他的父亲,那个在家里永远不高兴的父亲,身体出现不适。他把他送到医院做检查,胃镜做到一半,医生说不能做了,食道里有肿瘤物管子下不去,没有必要再做检查了。他先问检查医生,大概什么病,有治吗?医生叹一口气说以我们的临床经验看,应该是食道癌,至于是否良性,需要化验才能确定。这时旁边的检查的一个老医生说,回去对好好照顾你爸,想吃啥吃啥,别亏了他,把剩下的日子过好吧。
他明白了。
两个月后,在去医院换氧气罐的途中,他接到电话,他父亲走了。得到这个消息的他没有一丝伤感,只有一丝叹息:一个和自己都不能和解的人,生命结束算是一种解脱吧。他与父亲之间,虽然有那么多怨恨纠葛,但他仍尽到了一个做儿子应尽的赡养和治疗义务,虽然金钱买不来情感,但赡养和抚养一样年代不同却是货币计价。他想假如有机会,他想他会问一下他的父亲,你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职责了吗?时至今日,他有时会独自去往山里,在父亲的坟头前坐一会,没有香火,没有跪拜,就这样静静地坐一会,顺着坟头眺望着远处的山水。对于父亲的映像,朱自清的是背影,而他是坟头前的这风景,这是他与父亲最融洽相处的一刻。
在他父亲的有生之年里,看到了他的能力,把小破房盖起来了,而他父亲当初在建这三间小破房的时候,发誓不让他能拆出一个砖来卖,这是多大的侮辱?他父亲是多么看不起他?看不起到觉得他会到拆父辈的房子卖!他用现实狠狠的给了父亲几个耳光。母亲劝他不要计较,他对母亲说,你一次次的伤害别人,却要求不要计较?你对一条狗欺负几次试试,有血性的狗都会咬你,何况是人。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是你亲生的儿子。如果你养儿只是为了防老的话,那我赡养你就只是一种交换,不要谈什么感情。防老有很多方式,不只有养儿一种,你认识不到,那是你的问题。
在这片土地上的很多地方,尤其在有着淳朴字眼的掩盖下,隐藏着更让人难以置信的不堪,有着许多强者遭人妒忌,弱者被人轻践的真实故事,才是真的人性。每一个在乡村底层里想要成长起来的人,先要经历自己内心的挣扎蜕变,再和周遭环境事物的搏斗抗争,还必须要有明确的自我意志和价值方向。否则,终究精神和肉体都脱离不开这个文明落后的泥潭。
不知什么时候起,古人快意恩仇的侠义气质在一代代人身上逐渐消退,时至今日,这种侠义气息已不常见。而伪善大行其道,冠冕堂皇的成为一种道德标准。我们一边需要牢记历史勿忘国耻,一边说教他人放下恩仇以情待之。一面希望人知耻而后勇,一面又希望人记吃不要记打。我们不得不承认的一个事实是:我们身处与这样一个认知分裂的社会中,对很多事物的看法都不在一个层次上,所以不要勉强去交心,点到为止就可以了,就是你看我傻X,我看你傻X,就可以了。
如果一个人表达恨的方式不明确,那他所体现的爱也就没有多大意义。爱恨应该是两种界限清晰的情感,对爱的吝啬和对恨的寡断一样,都是一种伤害,前者伤害别人后者则伤害自己。人生苦短,能够与你相交相知的人的确很有限,在信息及其便捷的时代里,与人相交,是要做减法而不是加法。
从一个所谓的城市白领到一个村里沾满泥土的养鸡青年,对他而言,只是换了一种那个时间自认为喜欢的生活方式,从此以后,他觉得自己有了随时可以放下一切,开始另外一种生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