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子里每年过会的时候,都会请戏班子过来唱三天大戏。届时,卖各种玩意儿、吃食儿的小贩们就会推着满满的小推车从四面八方赶过来,还有耍杂耍的手艺人也都乐意来凑个热闹。
太姥爷爱看戏,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被接来看戏,我的任务就是帮他背板凳,陪他看戏。许是因为这个,木讷寡言的太姥爷挺喜欢我。
开场的一刻钟,我总是装作饶有兴趣听得懂的样子,勉强听上几句,然后就一脸不屑地指着台上的大花脸开始嚷嚷:“唱的什么呀,不好不好,不听了!”
太姥爷瞥我一眼,大手一摆,就是道特赦令。我就开始到处撒欢了。到各个小摊贩那里逛逛,钻到戏台子后面偷看演员化妆,玩得不亦乐乎。觉得戏马上该唱完了,就回到太姥爷身边,帮他背板凳。
太姥爷上了年纪腿脚不方便,走得慢,我玩得累了,跟在他后面,比他走得还慢,他也不催我,只是每隔一会儿就停下脚步,回头看看我。每次剩下大约一半路的时候,就停下来等我追上他,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蓝手绢,抽出两块钱,塞到我手里:“收好,明天买糖吃。”
那个年代,两块钱的零花钱对于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来说,可是一笔非常可观的收入了,不用交代,自然会收好的,一边收,一边想着要帮太姥爷背一辈子板凳。
可惜太姥爷早早地就没了,在我还没来得及给他背一辈子板凳,还没来得及明白什么是“没了”的时候就那样没了。太姥爷寿终正寝,大家觉得是好事,不需要难过,难过的只有太姥姥和我两个人,她难过她的丈夫,我难过我的两块钱。
也是从那时候起,太姥姥进入了我的世界,并且在里面一呆就是这么多年。在所有孩子里,她最疼我,不知道为什么。
每次我一打喷嚏,就会到处跟人说是太姥姥想我了,我得去看她。而每次我去,她都会把点心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在我面前,任我挑选,别的孩子只能吃我挑剩下的,我的虚荣心就是那时候被她惯出来的。
太姥姥生命的最后两年里,人变得越来越糊涂,吃饭不分时候,睡醒了就吃,经常大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时候,看到她拄着拐杖,迈着小脚到处摸索着找东西吃,胆子小的人总会被她吓到。
奶奶跟她说上厕所的时候不能吃糖,她却像个委屈又无辜的孩子一样不停地问:“为什么不能吃?我喜欢吃糖呀!”众人又气又笑。
有一次我去看望她,她像往常一样把点心一样一样摆在我面前,让我挑选,开心地笑着说:“多吃点!”看起来很正常嘛,哪里像老年痴呆?大家都觉得很奇怪。
奶奶问她:“你记得这是谁吗?”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眼神变得空洞。
她不记得我是谁了,却还记得对我好。可惜五个月后,她也走了,在梦里欢欢喜喜一路小跑着去找她的丈夫了。
同样是寿终正寝,同样没人难过,难过的只有我一个,再也没人让我挑点心咯。
(二)
我的大学,是在当地的市里上的,离姑奶家近。周末只要得了空,就去姑奶家里蹭饭。
那年中秋节前夕,我拎着一小盒月饼和一点水果过去,迎接我的依旧是一通劈头盖脸的责骂: “又买这么多东西,家里什么都不缺,花那个钱干嘛?你很能挣钱吗?你这是回自己家,又不是到别人家里,买什么礼物?”
彼时我还没毕业,在当地一家小公司实习,工资少得可怜,但每次去姑奶家从不空着手,不是出于礼貌,而是真心地想带点什么过去。
我不甘心被骂:“家里的是家里的,我买的是我买的,能一样吗?”
她懒得跟我斗嘴,瞪了我一眼,从我手里接过东西放在桌子上,然后转身给我端了盘瓜子,倒了杯热水。
中午的时候,表弟要吃小笼包,我和她一起包包子,我擀皮,她包,一边包一边还不忘唠叨我:“你太瘦了,要多吃点饭,女孩子在外边自己要小心,晚上下班就早点回家,凡事多留个心眼儿,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要学会宽容,要多记得别人的好,不要去记恨……”
我人笨,手慢,正在手忙脚乱地拯救一个擀坏了的包子皮,不耐烦地应和着:“知道啦知道啦。”
下午要走的时候,姑奶拿个食品袋开始装包子,装完包子又装桃子,我在旁边看的心惊肉跳。
“奶奶呀,你这干嘛呢?”
“给你带回去吃,晚上就不用买饭了。”
“那也用不了这么多吧?你打算让我吃几天呀?”
“又不是让你一个人吃的,还有你宿舍的几个同学呢。”
收拾完吃的,又到屋里拿出200块钱往我怀里塞:“你发着烧呢,回去好好看医生,还没挣什么钱呢,下次来不要买东西啦!”
“不要,我看病有钱。”
“那就拿着坐公交,快拿着!”
我的奶奶呀,拿两百元大钞坐公交会被人骂的好不好!
“你再这样,我下次不来看你了。”这招威胁恐吓对她最管用,立刻就把钱收起来了。
“住一晚上再走吧!”
“下次吧。”
走出了好远,没回头,但我知道她肯定还站在那里。
上次走的时候也是这样,“住一晚再走吧”,“下次吧”。
我总以为人生可以有很多个“下次”,其实并不是,毕了业我就离开了家乡,只有过年才回去一次。而她,已然七十古来稀,早就到了日常出门随身携带速效救心丸的年纪。
我深知,生命中的逝去和别离,原是生命的常态,无法掌控。但终究修行不够,做不到平静目送。我想,自己唯一能做的,除了珍惜每一次相聚,便是记录每一分温暖。蒋方舟说,记录本身,即是反抗。
所以,去你的生老病死。